记忆中那个眉眼灵动的女儿,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脸色蜡黄,眼神呆滞,瘦骨如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明明才才十九岁的人,但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看起来不像自己的女儿,倒像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妹妹,而且身子骨看起来还没有自己这个中年妇女好,皮肤也没有自己好。
“魏来!”罗贞突然喊道。
魏来缓缓抬头,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谁,看到罗贞魏来还是有些惊讶的。
“妈?”魏来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一样。
罗贞冲上前,扬起手就要打人,可看着魏来那张写满苦难的脸,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罗贞的声音都在发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十九岁的女儿变成了这样。
魏来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却比哭还难看,“小宝回去了?”
听到小宝,罗贞的眼泪终于决堤了,“他死了!小宝死了,你弟弟死了,这下你满意了?”
听到魏宝死了,魏来愣住了,呆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继续挑土。
“你说话啊!”罗贞抓住魏来的肩膀使劲摇晃,“你弟弟死了!你都不哭一声吗?”
魏来任她摇晃,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最后没站稳摔倒在地。
“我哭不出来。”
良久魏来才才轻声说道,“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罗贞看到魏来摔倒在地脑子嗡的就是一下,她刚刚根本没用什么力,但魏来轻飘飘的就倒下了,轻得像纸片一样。
看着魏来那双粗糙开裂的手,看着她又红又肿的眼睛,罗贞突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她这个女儿,可能也快不行了。
想到这里罗贞要崩溃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那天晚上,罗贞住在魏来的窑洞里,说是窑洞,其实就是一个土坑,连张像样的被子都没有。
“你就住这里?”罗贞不敢相信的问道。
她不知道这地方该怎么住人,冬天住在这里面真的不会被冻死吗?身体怎么可能扛得住。
“你不是有钱吗?小宝的钱不是都被你搜刮去了吗?五六百块钱你两年多就用完了?”
看着这窑洞里破败的模样,罗贞还以为魏来是没有钱了。
魏来没说话,在这里有钱也不是好事,她一个女人护不住,还会遭来灾祸。
要不是薛玉那个贱人和人透露她身上有很多人,她也不会被那么多人惦记、算计,也不会这么惨。
在这里,她没人护着,还有钱,这就是原罪,所有人都想上来咬一口。
不过这些魏来都没有说,因为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她也不想再将那些还没有愈合的伤疤揭开,只是默默地给母亲铺床。
魏来的动作迟缓,动一会儿就停下来喘口气。
罗贞这才注意到,魏来的额头一直在冒虚汗。
“你生病了?”
魏来摇摇头,又点点头,“老毛病了,不碍事。”
罗贞不知道魏来什么时候有老毛病了,明明之前身体很健康的。
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深夜,罗贞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她睁开眼,看见魏来蜷缩在土坑的另一头,咳得浑身发抖,却还死死捂着嘴,生怕吵醒她。
罗贞的心突然疼了一下,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为儿子讨公道的母亲,只是一个看见女儿在受苦的母亲。
“来来……”罗贞轻声唤着魏来的小名。
魏来僵住了,咳嗽声戛然而止,呆呆的看着罗贞。
“来来,妈带你回家。”罗贞突然说道,转过身轻轻抱住魏来,察觉到魏来冰冷僵硬的身体,罗贞的心猛的抽了一下。
罗贞虽然怨恨魏来算计魏宝,让魏宝年纪轻轻就没了。
但魏来也是自己疼大的闺女,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而且魏宝变成那样主要还是怨薛玉和魏薇。
再者,对于魏来的怨恨,在看到魏来变成了这个模样的时候,罗贞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怨恨了。
办完魏来的接班手续,罗贞带着魏来踏上了返城的火车。
回去的路上,魏来一直都很安静,没有一丁点回城并脱离苦海的愉悦,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家后,魏来的身体并没有好转,白天麻木的上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即使是从最基础、最苦、最累的做起,魏来也没有半句埋怨,就是从不和人打招呼,很少说话。
下班和放假的时候,她整日躺在床上,很少说话,吃得也很少。
看到她的不对劲,罗贞带着她去看了医生。
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垮了,各个器官都有损伤,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好好调养,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医生同情地说道。
医生能看出魏来遭受了多少伤害,在知道她是下乡回来之后非常同情。
但魏来似乎对活着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她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有一种早死早解脱的想法。
魏来这模样自然是不能继续上班了的,工作又回到了罗贞的手里。
厂里知道魏家的情况也非常同情,即使罗贞已经接了两次班了,但在罗贞重新回来的时候还是按照她原本的工龄给她算工资,没有让她重新开始。
魏来在家的时候常常望着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有一次,罗贞听见魏来在喃喃自语,“小宝,对不起……”
罗贞冲进房间,想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魏来又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样子,什么都不肯说。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魏来走了,走得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罗贞给女儿换衣服时,发现她贴身的口袋里藏着一封信。
信是写给魏宝的,但永远也寄不出去了。
“小宝,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如果重来一次,也许我们会是真正的姐弟……”
罗贞读着信,泪如雨下。
一年之内,疼爱的一双儿女相继离世 罗贞彻底崩溃了。
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魏宝和魏来的照片发呆。
无论是厂里还是街坊邻居,看到魏家这遭遇无一不唏嘘。
也知道下乡有多残忍,因此大家都拼命想办法不让自家孩子下乡。
即使是下乡也拼命想办法将孩子放近一点,不要跑去西北。
他们也知道魏家老二自下乡后一点音讯也没有,八成也是遭难了。
魏家四个孩子,下乡三个,全部折了,怎么看怎么唏嘘。
而罗贞听到魏薇的名字又疯了,突然想起来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魏薇。
她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找出魏薇下乡的地址。
“要不是她报复家里,小宝他们怎么会去西北!怎么会死!”
魏解放也红着眼睛,一拳砸在墙上,“那个畜生!我魏解放没有这种女儿!”
其实他们都选择性忘记了,是魏薇先被逼下乡,才有了后续的报复。
但在丧子之痛中,他们需要一个发泄仇恨的对象。
三天后,罗贞请了长假,按照档案上的地址,踏上了去贵州的火车。
她要去找到魏薇,让她跪在魏宝的坟前忏悔。
一路上,她都在想象着如何教训魏薇,要怎么出气。
可当罗贞千辛万苦找到那个贵州的偏远山村时,却被告知魏薇根本没来过这里。
“档案上写的是这里,但人一直没来报到。”
当地的干部翻着名册,确认道。
罗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她去哪儿了?”
“不清楚,可能是去了别的地方,也可能是……”干部欲言又止。
罗贞在山村里住了三天,问遍了所有人,都没有魏薇的消息。
这个女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程的火车上,罗贞一直望着窗外,有些发愣,一时之间也迷茫了,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回到家,魏解放急切地问道,“找到那个孽障了吗?”
罗贞摇摇头,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魏解放暴跳如雷,“肯定是躲起来了!这个畜生,害死了弟弟还敢躲!”
发泄完怒气,两人面面相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们这个家,还剩什么?
“还有未未。”罗贞突然想起大女儿,“我们还有未未。”
魏解放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当年我们那样对她……”
他们想起了大女儿魏未的往事,作为长女,魏未从小就被要求照顾弟妹,稍有不如意就挨打挨骂。
自魏未结婚以后,两家几乎不来往,逢年过节魏未稍微拿点东西过来也是放下就走的。
“再怎么也是亲生女儿……”罗贞喃喃道,“再怎么样我们也是她父母,她不会不管的,不然外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死后也要遭天谴的。”
魏解放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明天去买点东西,去看看他们。”
第二天,魏解放和罗贞提着水果和点心,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大女儿家的门。
开门的是魏未,看见他们,明显愣了一下,“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罗贞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未未,魏薇也找不到了,你弟弟妹妹都没了……”
魏未沉默着让开门。
客厅里,夫张国栋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看见岳父岳母,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寒暄过后,魏解放终于说明了来意,“未未,爸知道以前对不起你,但现在宝和来子都没了,薇薇也不知去向,我们也老了,就剩下你一个女儿了……”
魏未低着头,久久不语。
晚上,等魏解放两口子离开后,魏未才对张国栋说道,“他们这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我。”
张国栋放下报纸,“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魏未苦笑一声,“再怎么也是亲生父母,总不能真看他们老无所依,别的不说,到时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爸妈都是有工作的人。”
说起这个张国栋若有所思,“爸是纺织厂车间主任,妈也是老职工,以后这两个工作名额……”
魏未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他们有两个儿子,如果能接班外公外婆的工作,将来就不愁了,不用下乡了。
说时候,魏来和魏宝接二连三出事,还都是那模样,魏未也不想让孩子下乡。
“我明白你的意思。”魏未叹气,“但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现在走投无路才来找我们,等稳定下来,还不知道会怎样。”
“所以我们得把握好分寸。”张国栋说道,“该尽的孝道要尽,但不能让他们插手咱们家的事。
最重要的是,要把那两个工作名额拿到手。”
魏未点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与此同时,回到家的魏解放和罗贞也在盘算。
“未未看样子还愿意认我们。”罗贞说道。
魏解放冷哼一声,“她不认也得认!我们是她亲生父母!”
“但国栋那边……”罗贞担忧地说,“现在我们处在劣势,得顺着他们点。”
魏解放沉默了,是啊,现在不是摆父亲架子的时候。
他们老了,需要依靠女儿女婿养老。
而且,张国栋在钢铁厂当主任,人脉广,说不定还能托他继续找魏薇,那个孽障,一定要找出来为魏来和魏宝偿命!
“明天再去一趟,”魏解放说道,“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给外孙买点好东西。”
罗贞连连点头。
这一刻,这对老夫妻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们已经失去了最疼爱的龙凤胎,二女儿是失踪,还是仇人,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大女儿。
窗外,又一年的柳絮开始飞舞。
魏解放和罗贞望着窗外,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魏宝和魏来。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他们是否会对孩子们好一点?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现在,他们必须集中精力,修复与大女儿的关系,为自己的晚年谋一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