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
受邀来为文会添色的赵姬,正陪着一位奇装异服之人在湖边闲游。
“老先生,后世男娘二字,与你颇为贴切。”
“什么男娘,什么老先生,我这是后人口中的行为艺术!”
赵姬,金陵知名花魁。
也就是俗称:卖艺不卖身,卖身得合眼缘的那种。
什么叫合眼缘呢?
钱不钱尚在其次,主要得有文采。
说白了,哪怕你白嫖,但你能写诗词,帮花魁扬名,这就叫合眼缘。
还是打个比方。
比方:又打我?
就和如今的流量明星一样,他(她)们怎么火起来的呢?
首先靠吹捧。
但只靠吹捧也不行,粉丝夸哥哥帅、姐姐美、身材多么多么好的时候。
对家粉丝只需要一句:你家哥哥、姐姐有什么作品?
粉丝就只能无能狂怒。
所以得有作品,歌曲、电影、电视剧、舞蹈,总得有一样。
别管作品好不好,先解决有没有作品的问题。
否则粉丝战斗都没有底气。
你笑我哥哥票房差。
我笑你哥哥连作品都没有,再差的票房,那也是票房,是战绩。
你哥哥有吗?毛都没有,还好意思来当偶像?
如果恰好遇到一个好作品爆了,粉丝比过年都开心,高呼:我家哥哥、姐姐是顶流!
而那时的花魁就是这样操作出来的。
你凭什么能当花魁?就凭你的样貌?
说难听点,秦淮河上的,除了那些掩门的,谁又比谁差?
你会写诗、下棋、跳舞、唱曲?
切,说的好像谁不会一样。
所以就需要文人写诗、写词,帮忙扬名。
还有如今的流量团体,诸如几大天王、几大天后、什么什么团。
远的不说,这套操作,至少在明朝中后期就已经被玩烂了。
刚开始文人扬名,前辈组织诗会,定个题目,让大家写诗,互相夸。
但后来,大家发现这套操作局限性太强了。
一场诗会,无数人参与,最后能被前辈点名夸赞的也不过两三人。
于是,大家就搞起组合出道。
比如大家熟悉的江南四大才子。
祝允明,天顺四年十二月六日生人。
唐寅,成化六年二月初四生人。
文徵明,成化六年生人。
徐祯卿,成化十五年生人。
年长的祝允明和年少的徐祯卿差了十八岁,几个人怎么凑在一起的呢?
当然是几人想扬名,但单独出道又没有特色,争不过其他人。
于是,某位前辈说:你们搞个组合吧,就叫吴兄四大才子。
当然,这种组合不像现在成团,不需要他们整天待在一起。
只需要一位前辈夸一句:吴中有祝允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四人,我读过他们的诗文,此四人可称吴中四大才子。
名声就宣扬出去了。
年长一些的书友,应该还记得千禧年时候的四小花旦、四大小生。
本质上就是这套操作。
四个人凑一起的名气,大于单独的四个人。
其中固然有凑数,比如花旦里的某和小生里的某和某。
但大家回想一下,当时不管是认可还是不认可,即便众人嘲讽某德不配位,但他们的讨论度是不是越来越多、名气是不是越来越高?
只要入了花旦、小生,就仿佛高人一等、艳压群芳、技压群雄了。
后来,又搞出双冰、大唐诗仙之类的称号,本质上和明朝文人搞得四大才子、前五子、后五子没区别。
说回这奇装异服的老先生。
身披彩绘荷菊衣,里面是粉色内衬。
头戴红纱帽,脸上挂着恶鬼面具。
腰间挂着个红葫芦,一侧刻着佛经,一侧刻着道文。
往下一看,脚上穿着一双自己编的草鞋。
也就是在苏州,在东北,能冻死他!
此人名叫张献翼,字幼于。
年少时,此人与兄张凤翼、弟张燕翼并称“三张”。
时人将张氏兄弟与皇甫家族“四杰”并列,称“前有四皇,后有三张”。
16岁携诗作拜谒文徵明,文徵明读后叹:“吾与子俱弗如也!”
后入国子监,祭酒姜宝亲临造访,盛赞其才。
这样一个人,按理说不是为官一方,也该是一地文坛盟主,为何放浪不羁、搞起了行为艺术?
莫非才华都是吹捧出来的?
亦或者蒙受冤屈?
都不是,他有才华,冤……多少有点。
嘉靖四十三年,三兄弟一起参加乡试,都中了。
但是主考官担心同时录取三兄弟,会招致嫌疑,被世人怀疑科举不公,所以就要裁掉一个。
张幼于是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成了被裁掉的那个人。
回到苏州之后,他就开始放飞自我。
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没到现在这种地步,还在可控范围。
真正让他放飞自我的原因,是十多年前与王百谷争夺苏州文坛盟主失败。
王穉登,字:百谷、伯谷、伯固。
穉是今天作“稚”的异体字。
所以也写作王稚登。
科举不中,是因为主考官避嫌。
结果苏州文坛盟主也没争过,重重打击之下,张老先生彻底放飞自我。
给好友张孝资办“生祭”,让好友躺在棺材里扮尸体,率众人披麻戴孝痛哭祭奠。
在大年夜为亡友上坟,举办仪式,为好友招魂。
当然,张老先生应该没学过驴叫。
曹丕:朕没学过!
刘义庆:嘿嘿,我听人说你学驴叫,所以写在《世说新语》了。
骂我疯子,说我“服妖”,嘲讽我,老头子都不生气。
但你不能说我是男娘,我堂堂男儿身。
夜夜与花魁大战,怎么能是男娘呢?
“张郎不是,奴家是。”赵姬娇滴滴的说道。
张老先生左手从手腕处弯曲,左手手掌向上,五指微微弯曲,拇指和食指中间留着缝隙,像个洞穴模样。
随后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用一个男人懂、女人也懂的动作,搭在左手虎口。
“嘿嘿,你不是男娘,你是难凉啊!”
赵姬脸颊倏然飞红,纤指隔空点他,“张郎,你真真是为老不尊!满江南也寻不出第二个你这般…这般…老不羞!”
张幼于非但不恼,反而朗声大笑,身子前倾,解下面具,眼中精光闪烁,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老?哈!老夫这身子骨嘛确实是老……”
他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话锋陡转,眼神骤然变得滚烫,直勾勾盯着赵姬,“你品过多次,这脐下三寸之物,还有那少年意气,可曾凉过半分?”
赵姬被他看得心尖一颤,别过脸去,耳根却更红了。
她整理了下微乱的鬓角,强作镇定岔开话题,“罢了罢了,说不过你这张利口。说正事,明日文会,你可要去?”
张幼于瞬间收起调笑之色,腰背挺直,眼中掠过一丝锐利,斩钉截铁道:“去!怎地不去?”
“你是我张幼于的知音人,是为我而来!那帮自命清高的酸丁、附庸风雅的俗物,我若不在场,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言语间欺负了你,或是怠慢了你这朵金陵魁首,谁替你撑腰?谁替你正名扬腕?”
“张郎,我可不是金陵魁首,前有马湘兰,后有薛润卿。”
马湘兰,秦淮八艳之一。
薛润卿,即薛素素,工小诗,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兼擅白描大士、花卉、草虫,工刺绣。又驰马、走索、射弹尤为拿手好戏,被誉为“十能”才女。
同时,她还是一名女棋手。
她也是明代唯一有史料可查的女棋手。
刘启:哈哈,比朕还强吗?朕可会神之一手。
刘贤:不要脸!
张幼于冷笑一声:“她们不就是仗着有王百谷撑腰吗?明日你且看,我去将那文坛盟主斩于马下,捧你当魁首!”
“老先生原来是去砸场子的。”赵姬声音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嗔怒。
张幼于反问道:“不砸场子,如何为你扬名?”
“他们人多势众,文也文不过,武也武不过,如何砸?”
“哈哈,你又怎知我没有万全准备?”
“还请张郎赐教。”
“有事张郎,无事老先生,何故前倨后恭?”
“奴家十八岁跟了你,一直为你守身如玉。”赵姬眼波流转,那点嗔怒早已化作了眼底一泓春水。
她莲步轻移,悄然贴近了张幼于身侧。
罗袖下温软的柔荑,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轻盈力道,自然而然、却又无比熟稔地穿张幼于微屈的手臂弯。
赵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秦淮女儿特有的旖旎风韵,仿佛只是理了理被风吹的鬓发那般寻常。
张幼于只觉臂弯一沉,并非重量,而是一种温香软玉骤然填满空虚的踏实感。
那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的、属于年轻生命的蓬勃温热,像一小簇无声的火苗,熨帖着他微凉的臂侧。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臂弯的肌肉,并非抗拒,而是为了更稳地承托住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依恋。
“可知前七子与后七子?”
“奴家自是知晓,复古派的名人。”
明朝文学有个流派,名叫复古派,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弘治正德年间,李梦阳、何景明等七人称前七子。
嘉靖隆庆年间,李攀龙、王世贞等七人称后七子。
后来,还有后五子、广五子、新五子。
王稚登,是苏州文坛盟主。
而复古派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如今被尊称为天下文坛盟主。
文会由天下盟主召开,苏州盟主协助,评选新五子。
此前已经选过三届,这是第四届了。
就像娱乐圈的四小花旦一样,每一届都不一样。
“可这和砸场子有何关系?”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张幼于念叨了一句复古派的理念,嘿嘿一笑,“他们文风追求复古,却忘了古人是如何有的文风。”
“孔夫子挎腰刀——能文能武,是一句民间俗语,却也是真知灼见。”
“孔子身高两米,行走天下。”
“秦汉士人,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
“即便是那被嘲讽的司马相如,也使得一手好棍法。”
“唐朝文人,更是出将入相。”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诗仙李太白,使得一手好剑法,世称青莲剑仙。”
“号称孤篇压盛唐的《春江花月夜》,他的作者张若虚,乃是雍州兵曹,武皇登基、神龙政变……”
张幼于突然停下,思索片刻,转而又说起另外一人,“《登高》,古今七律第一,写这首诗的是杜子美。”
“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失陷后,被困城中半年,逃至凤翔,被唐肃宗拜为左拾遗。”
“长安收复后,随肃宗还京,又被外放为华州司功参军。”
在如今,《春秋花月夜》被称为孤篇压盛唐,好像是个常识。
但这种说法究竟出自何处?
有的人会说出自闻一多先生《宫体诗的自赎》一文。
原文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还有人会说是清末学者王闿运在《湘绮楼论唐诗》中以“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评价《春江花月夜》,强调其艺术独特性。
而“孤篇压全唐”的表述,实为后人提炼的夸张修辞。
但其实都不对。
从唐至元,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诗几乎无人所重。
最早收录他的《春江》诗的本子,是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共收《春江花月夜》同题诗五家七首,张若虚一首也在其中。
明嘉靖年间,李攀龙选编《古今诗删》收录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诗。
真正把这首诗捧神坛的就是复古派胡应麟。
他是复古派的末五子。
他以王世贞《艺苑卮言》为蓝本写了一本《诗薮》。
《春江花月夜》孤篇压盛唐,《登高》古今七律第一,皆出自此。
虽然这本书成书于万历十八年,如今还没完书。
但胡应麟的理论早已被人熟知。
各种文会上,他不止一次提出这种理念。
文会,就是有文化的人,聚在一起闲聊。
白话叫吹牛皮。
川蜀方言叫摆龙门阵。
文会想要出头,就要写一首好诗词。
但好诗词那是那么容易就能有的呢?
所以就要另辟蹊径,提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一鸣惊人。
当然,鄙人并没有否认两部作品的优秀,只是简述一下源头出自何处。
提观点,得有理有节有据。
没有理论支持,旁人只会笑你想出风头想疯了。
有理论,那你就是最靓的仔。
好比男人聚在一起,都会聊政治。
你说一战如何、二战如何,夷洲如何如何,靠着臆想,那是吹牛皮。
但你若是像“听风的蚕”一样,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能把所有事情讲清楚,合理推演,那你就能拥有两千万粉丝。
“如今天子要清除女直,他们也该学汉唐古人,马上觅封侯,去建州三卫效力,好好体会一下古人如何写出边塞诗、战场诗。”
女直,即女真。
赵姬不敢苟同,用着可怜的眼神望着张幼于,张郎当真是疯久了,失了智。
胸脯二两肉隔着衣服在他手臂摩擦,委婉的劝道:“张郎,李太白、杜子美、张若虚等人,他们文人身份大过政治身份。”
“李太白未曾治理一方,也未曾领兵作战。”
“杜子美也一样。”
“至于张若虚,神龙政变之事,只是野史记录,说出来恐惹人发笑。”
“张郎要提,不如提颜鲁公。”
颜鲁公,即颜真卿。
“明日文会,任他们闹去,我与张郎同游苏州河,如何?”
张幼于行为浪荡,被人称为疯子,但他不是真疯,也不是傻子,自然听明白了赵姬的潜台词。
光凭这个,是砸不了场子的。
会被他们强制禁言,送出文会大门。
“可知汉使?我就是去找茬的,只要他们敢接茬,嘿嘿……”
“郎君,汉使后面有大军。”
“我自然也有,唐宋派、主张性灵的公安蒲桃社的袁家兄弟,还有复古派内部想要改革的人都会帮我。”
蒲桃社,即公安派前身。
张幼于拍着可人儿的手,“让他们帮我扬名,他们是万万不愿的。”
“但给王元美、王百谷找点霉头,看看二人的乐子,他们会自备干粮。”
“江南皆知我是疯士,他们不方便说的话,我无所顾忌。”
“我起个头,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搅黄文会。”
“内部的改革派,怎么会帮你……”赵姬疑惑不解,改革又不是革命,把自家摊子砸了算怎么回事?
“王元美身体不好,但下一任文坛盟主的位置还没定下来。”
这么一解释,赵姬懂了。
“而且我还有杀手锏。”
“可知金瓶梅?”
“我至少有十条理论能证明金瓶梅的作者是王元美。”
赵姬微微侧首,将半张芙蓉面隐在张幼于肩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地落在他耳畔:“那……明日文会,奴家这‘名’,可就全仰仗张郎的‘腕力’了。”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小小的狡黠。
砸复古派场子,还成功砸了。
自己的名声肯定会随着张郎,传遍大江南北。
赵姬甚至在思考,明日要不要穿一身劲装,背一把剑,立个侠女人设。
到时候,传出来就是赵姬持剑护张郎。
具体有没有和复古派打起来,又有没有保护张郎?
我都穿着劲装,背着剑,陪着张郎出入,上面的问题还重要吗?
张郎会为我写诗,其他人也不会揭穿。
完美。
拉着张幼于的手,赵姬就要去买劲装、宝剑。
张幼于稍有些不情愿,你立侠女人设,我不成压寨夫人了?
赵姬小声耳语道:“今晚,为郎君舞剑。”
好像从古至今,男人对cosplay的诱惑,都无法抵抗。
“买!买两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