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玉堂,鎏金烛台上明烛高烧,将暖阁映得通明。
冬瓜低眉顺目的在八仙桌前伺候,手中银筷不时为皇上布菜。
桌子上的暖锅子,与午膳时分一般无二,皇上跟前也摆着一碟红彤彤的辣酱。但皇上显然不如纯妃能耐得住辣味,才蘸了两筷子,额角就已沁出细密汗珠。
偏生他又不肯碰手边那盏温着的乳茶,孟姝瞧在眼里,转头对夏儿轻声道:“去小厨房取盏凉茶来。”
自圣驾来到粹玉堂,不管是皇上还是孟姝,皆与从前无异。
他带着几分亲昵,她的眼角也就含着几分笑意,两人言笑如常,仿佛下半晌那支梅花簪从未存在。
“想不到这辣茄还能做出这般滋味,在冰天雪地的北疆倒是上好的驱寒食材。”皇上执箸轻点酱碟。
孟姝顺势接道:“皇上圣明。此物辛辣暖身,确可充作军需。”
她起身从夏儿手中接过茶壶,为皇上添了盏凉茶,“若佐以姜蒜,更能驱散寒气。”
皇上抬眸,眼中漾着赞赏,“姝儿聪慧,若为男儿身,定是朕的股肱之臣。”
“皇上这话未免狭隘了......”
孟姝话音未落,只听“吧嗒”一声,冬瓜惊得掉了银筷,笋尖滚落到地上。冬瓜急的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好在景明迅速弯腰将地上的笋尖捡了起来。
皇上不以为忤,反而含笑问道:“哦?姝儿有何见解?”
孟姝垂着眸子,缓缓道:“男儿如何,女儿又如何?男儿可建功沙场,女儿便不能心怀家国?世人常道女子只当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可这‘相’字何解?‘教’字何意?”
这一通大胆发问,惊得景明手中拂尘一颤,冬瓜更是呆立当场。
暖阁内一时静极。
但皇上面色如常,眸子更是清亮了几分。
“臣妾曾读《女诫》,见班昭说‘正色端操,以事夫主’,其实后几句落脚更要紧。
治家有道的妇人,能让夫君无后顾之忧。明理达义的母亲,可教出忠孝两全的儿郎。
内宅虽小,女子周旋其间,调和婆媳、教养子女、打理庶务,虽不能如男儿抛头露面建功立业,但以持家为战场,将万千小家织就得细密坚实,社稷‘大家’的梁柱才不会动摇。
因此,臣妾等虽居深宫,亦想为皇上解忧,为家国尽力。”
烛火忽地一跳,将孟姝半边面容映得格外明亮。
皇上凝视着她,但觉眼前佳人明澈的眸光里似有星河流转,不由抚掌叹道:“朕今日难得见识姝儿这番内宅治国妙论,这般胸襟,已远胜满朝文武。”
孟姝轻轻摇头,“皇上说笑了,哪里是什么妙论,不过是臣妾信口胡诌。臣妾原也是见皇上日夜为北疆一事劳神,因此想着个主意便斗胆在皇上跟前现现眼。”
皇上沉声道:“北疆备战,将士们最缺的就是御寒之物,这味辣酱虽不足道,却能暖身暖心。姝儿这份心思,朕记在心里。”
孟姝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子,又指向侍立一旁的冬瓜:“臣妾不敢居功,这不仅是冬瓜的功劳,若不是今日纯妃娘娘说‘食能安人,辣可驱寒’,臣妾也想不到这茬。”
冬瓜闻言慌忙跪下,额头抵着织金地毯:“奴婢也不敢居功......”
皇上沉吟一会,转向景明:“这丫头巧思慧心,听说还有永兴酒楼的分利,颇有身家,朕一时倒也想不出再赏什么合适,索性就指个正六品司膳的职。明日你去尚食局和御膳房传旨,亲自去尚服局传朕口谕,为冬瓜制一套女官官服。”
冬瓜跪在原地,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满脑子都是:“真让明月这丫头说中了,我还真要当尚食局的女官了!”
她慌忙叩首谢恩,孟姝笑着打趣,对绿柳几个道:“你们往后可要称冬瓜一声房司膳了。”
(注:冬瓜原姓张,入宫时随了梅姑姑夫家的姓氏)
用完晚膳,孟姝随皇上进了内室,妆台上两支梅花簪在铜镜中交相辉映。
皇上信步至妆台前,指尖掠过那支珍珠簪:“朕似乎从未见姝儿戴过这支?”
孟姝将珍珠簪拿在手中,指尖轻抚过簪身,轻声道:“这是庆昭仪送来恭贺臣妾晋升嫔位的贺仪,初时臣妾瞧着欢喜,细看却觉不妥。”
皇上的目光早已被这支簪子吸引,一时没有出声。
孟姝自顾自道:“这簪子上面的粉珠显然是经了巧手修饰,可旧物贵在本真,强行翻新反倒失了原本的光彩。
首饰虽小,最是寄情。臣妾虽不知它原主何人,想来必是极珍视的。如今正好得了皇上赏的红宝梅花簪,便准备将这支送还庆昭仪。”
烛火噼啪一声,在皇上眼中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他从孟姝手中取过这支当年自己亲手送出去的簪子,面露不虞之色。
“既然庆嫔并不如何珍惜,姝儿也不必送还,封存库房便是,免得...污了故人之情。”
烛影幢幢间,孟姝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更深露重,孟姝独立回廊,目送銮驾离开粹玉堂。待回到寝殿,见妆台上仅有一封信件,原先放着的两支簪子,早已被绿柳利落地一并丢到库房去了。
孟姝展信的功夫,景明提着羊角宫灯跟在銮驾旁,他原想着皇上会留宿,谁知瑾嫔一句不便侍寝三言两语就将皇上打发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咱们...是回福宁殿?”
夜风掠过御道两侧的宫灯,将皇上的声音吹得格外冷清:“回福宁殿,传户部尚书与临安侯即刻觐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