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总兵府邸。
沉重的紫檀木书案被一只铁拳狠狠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笔墨纸砚哗啦啦震落一地!
“混账!混账!!他们好大的胆子!”
杨谷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在厅堂内咆哮。他魁梧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压得侍立两侧的亲信将领和幕僚们噤若寒蝉,个个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厅堂内死寂一片,只有杨谷粗重的喘息声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在回荡。
“魏渊!那是朝廷钦封的辽东督师!晋国公!是我的至亲兄弟!他们竟敢在登州港…杀了他?!还屠戮官军?!是谁让的!是谁!”
杨谷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他指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方向,仿佛那个他此刻正在咒骂的人就站在那里。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时刻,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将军息怒。事已至此,雷霆之怒,于事无补。”
一身素白儒衫,气质出尘的徐少谦,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对厅内肃杀的气氛视若无睹。
他身后并未跟着护卫,那份从容淡定,反而更显其深不可测。
杨谷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徐少谦,拳头再次握紧,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其撕碎。
“息怒?”
杨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
“徐尊主,好一个‘事已至此’!你可知你干了什么嘛!”
徐少谦微微一笑,径自走到一张完好的太师椅前坐下,目光平静地迎向杨谷的怒火:
“祸?将军,此言差矣。魏渊,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心腹大患?他若活着到了辽东,整顿军务,联结蒙古,再以他之能,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我教东进、你杨兄逐鹿中原的最大阻碍!如今他一死,辽东群龙无首,边防空虚,朝廷中枢更是乱作一团,此乃天赐良机!”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至于朝廷震怒?杨兄多虑了。登州港内尸横遍野,线索全无,谁能证明是我白莲教所为?再说了,即便是查,也只会查到郑芝龙的头上。朝廷只会疑神疑鬼,互相攻讦。崇祯色厉内荏,除了咒骂群臣、给死人加封哀荣,还能做什么?他还有多少精兵强将?别忘了,中原现在是谁的天下?”
徐少谦的目光投向西方,仿佛看到了那席卷大地的黄尘。
“闯王李自成,兵锋正盛,已克洛阳,剑指潼关!朝廷的兵马,十之七八都被他牵制住了!朝廷此刻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杨谷眼中的怒火并未完全消退,但徐少谦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分析,如同一盆冷水,让他沸腾的杀意稍稍降温。
他死死盯着徐少谦,胸膛剧烈起伏。
徐少谦缓缓起身,走到杨谷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军,别忘了我的身份。我乃白莲明王降世,承天命,掌圣火。更别忘了…我们还有祉妍。”
提到妹妹的名字,徐少谦的语气多了一丝柔和,也戳中了杨谷内心最柔软之处。
“她视你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她未来的一切,皆系于你一身。难道你不想给她一个母仪天下的未来?”
杨谷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徐少谦的妹妹是他此生挚爱,也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软肋与动力。
“如今,最大的绊脚石已除,中原鼎沸,正是龙蛇起陆之时!”
徐少谦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将军手握重兵,坐拥坚城;我白莲教百万信众,遍布荆襄豫楚!你我联手,趁此天赐良机,振臂一呼,何愁大事不成?难道你甘心永远做这朝廷的看门狗,等着被李闯或关外的建虏吞并吗?!”
徐少谦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杨谷的心坎上。野心、对徐祉妍的爱、对未来的渴望,以及对魏渊已死的认知,最终压倒了愤怒和顾虑。
他眼中的血丝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更加炽热的火焰。他沉默良久,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仿佛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你最好祈祷你的神佛保佑,否则,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杨谷的话充满了血腥气。
徐少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抚掌道:
“将军放心!天命在我们一方!我已命人择选黄道吉日,九日之后,午时一刻,襄阳城头,明王降世,圣火重燃!你我共举义旗,席卷河山!”
紫禁城,乾清宫。
“混账!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咆哮声,几乎要将宫殿的琉璃瓦震碎。他脸色铁青,嘴唇因极度的愤怒而不住颤抖,手中紧握着一份沾着墨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登州港惨案及辽东督师魏渊殉国的噩耗。那份军报被他揉成了一团,又狠狠摔在地上!
“朕的督师!朕的晋国公!刚刚加封,还未到任!就在大明的港口!在官军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屠戮殆尽?!”
崇祯如同一头困兽,在御案前焦躁地走来走去,双目赤红。
“登州卫是干什么吃的?!山东巡抚是死人吗?!还有那些漕运、那些兵部、那些…那些整天就知道弹劾忠良的言官!”
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下面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内阁重臣和兵部官员,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
“查!给朕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揪出来!朕要诛他九族!不!十族!!”
“还有你们!”
崇祯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扫过几个平日里弹劾魏渊最起劲的言官御史。
“晋国公在时,你们天天攻讦他跋扈、擅权!如今他死了!死在赴任的路上!死在为国尽忠的路上!你们满意了?!你们这些党争误国、妒贤嫉能的蠹虫!大明就是坏在你们手里!”
被点名的言官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连称“臣有罪”。整个乾清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压抑。
崇祯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却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充满了无力感。
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魏渊这个他寄予厚望、用来力挽辽东狂澜的国之柱石,是真的没了。
登州港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茫茫大海,凶手是谁?满洲?流贼?还是…内鬼?无从查起!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崇祯。
辽东怎么办?建虏怎么办?中原的李闯怎么办?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颓然地坐回龙椅,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无尽的悲凉:
“拟旨…晋国公、兵部尚书、总督蓟辽…魏渊,忠勇体国,功勋卓着…不幸殉于王事…朕心甚恸…追赠太师,谥‘忠烈’…荫其长子…厚葬…命礼部…好生操办…”
一连串的哀荣追封从他口中吐出,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这已是身为帝王,对一个已死忠臣所能给予的最高补偿,却也是最大的讽刺与无奈。
乾清宫内,只剩下崇祯沉重的喘息和群臣压抑的抽气声。帝国的天空,因魏渊之死,又塌陷了一大块。
晋国公府邸,往日的气派与威严,此刻被一片死寂的悲伤所笼罩。素白的灯笼挂满了门廊,挽联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灵堂内,魏渊的衣冠棺椁前,哭声一片。
柳如是早已哭晕过去,被侍女搀扶回房。陈圆圆抱着懵懂的幼子魏子洋,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
魏渊手下的骨干们一个个眼泪纵横,捶胸顿足: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江南未竟,辽东待拯…大人!您怎能先走一步!”
赵信、沈炼等亲卫将领,红着眼眶,钢牙紧咬,拳头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府中仆役下人,无不垂泪哽咽。整个国公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茫然之中。顶梁柱轰然倒塌,未来的路在何方?
就在这悲声四起、人心惶惶的时刻。
“都住声!”
一个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响起,瞬间压过了满堂悲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魏渊的正妻苏月娥,一身缟素,缓缓从内室走出。
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红肿,显然不知独自流了多少眼泪。但此刻,她的腰杆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眼神虽然悲伤,却异常坚定,如同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
她走到灵前,目光缓缓扫过哭泣的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国公走了,是为国尽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们哭,是念他的好,记他的恩!但哭过之后呢?难道就让这偌大的国公府散了?让国公的血脉断了?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奸贼看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