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太阳最后一抹光亮隐没,楯车的车轮缓缓地碾过已经冻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女真人推进而来的阵列没打火把,影影绰绰的人群轮廓汇聚成团,像是平地起的乌云,又如夜晚里积蓄已久的黑潮。
东段城墙上每隔三垛就是一支火把,侯大志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
他左肩头已经裹起了布,渗出来的血水已经不再鲜红,这是两轮以前那波攻势当中,被一支梅针箭射穿棉甲后所造成的伤势,好在有棉甲的阻碍,梅针箭刺穿皮肉以后没有伤到骨头,经过的简单的包扎以后,他得以重新归队。
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面未受攻击的庆幸,再到后面面对鞑子大军时的恐惧,以及如今的平静,短短一日之间,侯大志感觉自己好像活了很久很久,不仅整个身体都有些麻木,甚至连精神都麻木了起来。
“狗日的,听说没有,连民夫都给了兵刃,这次怕是要玩完咯!”
一个声音响起,那是他同村的队友。
另有一个人“嘿嘿”笑道:“叫你们乐亭营来蹚这个浑水,那鞑子是闹着玩的吗?要不为啥俺们那群上官,跑得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
“你们三屯营的官跑了,俺们乐亭营的官可没跑。咱们什长都换了两个了,你看哪个怕了?娘的,再往下换,怕是老子都他娘的要当官了!”
同村的又道:“就是破了城,俺也跟这群狗日的拼了,死就死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对,再不济,咱们就两个、三个、五个换他狗日的一个!”
打了整整一天,东段城墙的损失颇为严重,渡过了最开始的慌乱以后,恐惧已经不再是守军们心中主流的情绪,反而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与默然。
对敌人性命的默然,对同伴性命的默然,甚至对自己性命的默然。
侯大志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只是扫视着城外的野地。
女真人这轮推进不像以往那般迅猛,反而是步步为营,徐徐而进。
然而在黑夜当中,这种推进比那种猛冲更让人感觉压迫十足。
南城那边最先响了炮,侯大志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感觉这炮声与最开始相比,显得特别闷,好像是厮杀了一天,连它的“嗓子”也喊哑了一般。
不过东段城墙这里仍然没有发炮,随着女真阵列的推移,人群的讨论已经变为了是不是要听令,向那些被捉来攻城的无辜百姓放铳。
侯大志歪过头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就将自己的鸟铳放在垛口,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的位置,搭在板钩上的手指就勾了下去。
“嘭!”
女真人的阵线还在两百步开外,这个距离对于鸟铳来说根本打不着。
无令而发铳,这是犯军律的,但侯大志已经不在乎了,他要用铅子表明自己才不管那什么狗日的百姓,只要自己铳口所向,那就是鞑子,那就是敌人。
果然他放完铳以后,一个暴怒的声音响起:“谁他娘的放铳?!”
听起来是个官儿。
“我,乐亭壮武营一部二司侯大志。”
还没等那个官儿继续往下说,东段城楼上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
随着侯大志放得这一声铳,仿佛惊醒了城楼上的鼓号,东段城墙的寂静由此打破,鼓声过后就是两声炮响。
随之而来的,女真人的阵线当中,也呼地火把四起,紧接着便是怒吼声,大量被捉为包衣的百姓扭曲的面容显现,在火把的映照下看起来极度扭曲。
他们被身后的女真人驱赶着走在盾车的前面,无论男女老幼,都举着简陋的武器,用撕心裂肺的嚎叫来宣泄心中的恐惧。
亮起来的火把,似乎给城头指明了方向,又往前推进了五六十步以后,炮声再次响起,三斤重的炮子儿在人群当中横冲直撞,几支火把打着旋儿飞上半空,落在地上时,照亮了周边方圆数米内的残肢断臂。
包衣虚张起来的声势瞬间就被戳破,有人开始尖叫着逃离阵列,但紧跟着就被督战的甲兵追上,乱刀砍死在地上。
楯车本来是要为人群提供防护、遮挡的,然而现在楯车却躲在了人群的后面,也正是因为这群被捉过来的汉人所组成的人墙为楯车提供了防护,两轮炮击以后,十数辆楯车没有一辆损毁。
这次炮击过后,女真阵列推进的速度再度慢了下来。沉重的四轮楯车转向不易,十数个包衣正在清理其前面的尸体和残肢,以便楯车继续前行。
又一枚炮子呼啸着飞了过来,落在阵列东侧二十余步,虽然被击中的场景十分可怖,但大铅子的命中率仍然不高。
龙王庙屋顶上,隐没于黑暗当中的多尔衮冷冷的看着三屯营正中的鼓楼上那几个人影。
仗打到了现在,他也察觉出了不对。
按照投降的石门驿驿丞元建宇的说法,三屯营虽屯有重兵,可将校之中,除了总兵朱国彦以外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三屯营必然可以一鼓而下。
但眼下牛皮鼓都敲坏了一个,三屯营仍然没有崩溃的意思,这里面分明屯的是精兵!
多尔衮还想召元建宇过来问询,可后来的回禀来说,元建宇已经在下午的时候在南段城墙下死了。
多尔衮注视着己方向前的阵列,火把摇曳的有些纷乱,东门的炮已经由两门变为了四门,应该是从别处调过来的,为了抵御城头的重炮,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四处搜捕尼堪,就是为了用在此时。
“鄂本兑!”
多尔衮冲下喊道。
“奴才在!”
“叫你的人也压上去,哪怕是手断了,弓折了也要给我死死的压制住城头!”
鄂本兑带着左营蒙古的人也压了上去。
看着这群蒙古人的背影,过了半晌,多尔衮又冲下喊道:“纳密达!也带着你的人过去,记住万不可叫城头看到你们的行踪。”
“奴才遵命。”
一队四五十人的身影隐没在了黑暗当中,不过他们的方向并非是眼下主攻的大东门,而是向小东门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