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城外的景象，已然成了张经纬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近半个月来，原本空旷的野地挤满了从桑水一带各村送来的“活死人”，哀鸿遍野。孙药郎闭关许久研制出的解药虽效果显着，已将半数人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拉回，但这场灾难的后续却更为惨烈——那些本就身子孱弱的人，即便解了毒，也未能扛过身体巨大的损耗，桑水沿岸村落几乎是家家戴孝，唢呐声日夜不绝，听得人心头发慌。
空气中混杂着药味、哀哭和焚香烧纸的烟火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二狗快步穿过一片低矮的临时医棚，找到正皱着眉头查看药桶的张经纬，压低声音道：“少爷，新到的这批京城药材，孙药郎验过了，说……效果大不如前。”
张经纬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药材不对？”
“药材种类是对的，但炮制火候差得太远！”王二狗脸上带着愤懑，“药郎说了，这根本就是急着出货的半成品！药力顶多只有原先的六七成！这样用下去，那些刚恢复点元气的，怕是扛不住！”
张经纬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木桩上：“程诚！这个王八蛋！老子已经多出了三成的价，他居然还敢拿这种次货来糊弄我！”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王二狗忧心忡忡地补充：“下一批药，军行商路已经使不上力了，全得指望着他这条线。少爷，要是下次送来的还是这种货色……那可真要出大事了！会死很多人的！”
张经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我知道了。我……我再去信问问老师，看他能不能想办法在京里周旋一下，催逼一下程诚那边，至少……至少得把药材给我弄妥帖了！”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办法。
王二狗点了点头，却又面露迟疑，似乎还有话要说。
张经纬此刻心烦意乱，不耐道：“还有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我很忙，快说！”
王二狗搓了搓手，神色有些古怪：“少爷，这事儿……不太好在这儿说。请您移步，去大帐那边看看吧。”
张经纬烦躁地一甩手：“真是婆婆妈妈！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忙碌而悲戚的医患区域，来到了那座充当临时指挥所的中军大帐前。王二狗抢先一步，替张经纬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帐内的景象让张经纬猛地一愣。
只见原本空旷的帐内，此刻竟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粗看去，足有二三十号。这些人大多穿着破旧不堪的号褂或粗布衣裳，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还带着刚痊愈不久的虚弱，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亮，齐刷刷地聚焦在张经纬身上。
见到他进来，这二三十条汉子竟如同训练过一般，“唰”地一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虽因虚弱而有些参差不齐，却带着一股惊人的决绝：
“主人！”
张经纬被这阵仗弄得一头雾水，困惑地看向王二狗：“二狗，这……这是怎么回事？”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抬起头，他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眼神却最为坚定，声音沙哑却清晰：“主人！小人丁旭，原是憧子关的军户！可恨头上那千总贪墨克扣粮饷，我等弟兄活不下去！家里八口人等着米下锅，我是实在没了活路，才……才鬼迷心窍，找到那伙天杀的道人，捐了这身子试药，就为换几斗活命的粮食……没成想，变成了那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变得硬朗：“这两个月，我人事不知，家里老娘、婆娘、娃儿……全都……全都饿死了！我这条命捡回来还有什么意思？！本想一头撞死算了！是王大人告诉我，是主人您千方百计弄来解药，救了我们这些人！王大人说，要是无处可去，可以来投靠主人您！我就在周遭打听、张罗了一下，这些弟兄，都是跟我一样，被贪官污吏、被那邪药害得家破人亡的苦命人！我们有的就是一把子力气，和这条早就该没了的贱命！”
丁旭猛地磕下头去，额头重重砸在泥地上：“若是主人不嫌弃，我等愿为您修屋垒墙，干尽所有脏活累活！只求能报答主人的救命大恩！”
身后众人也跟着齐声低吼，带着血泪的恳求：“我等愿报答恩情！”
张经纬看着这一张张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他上前一步，想要扶起丁旭，声音放缓了些：“丁旭，还有各位乡亲。我救你们，是因为我是高阳的父母官！你们是高阳的子民，遭此大难，我张经纬岂能坐视不管？我从未图过你们任何报答！都起来，回家去吧，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丁旭却不肯起，抬起头，虎目含泪：“回家？主人，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房子早塌了，地也荒了，亲人都没了！天下之大，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他猛地挺直脊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若是主人不弃，丁旭愿率众弟兄，为您门下死士！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我等愿为死士！” 众人的吼声再次响起，在帐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张经纬眉头紧锁，语气严肃起来：“胡说！你们的命是孙药郎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抢回来的！该好好珍惜！要为你自己而活，不是为了我，或是其他任何人！”
一旁的王二狗见状，凑近张经纬耳边，低声道：“少爷，这些人多半是军户出身，受过操练，比普通流民强得多。眼下咱们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就先收下他们？”
张经纬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呵斥：“你说得轻巧！我哪来那么多钱粮养这么一大帮人？！”
王二狗却坚持道：“少爷，您想想，咱们现在手底下能用的探子、暗卫实在太少了！您那个‘计划’，要是能有足够可靠的人手去办，或许……真能提前不少时日也不一定！这是个机会啊！”
张经纬沉默了，目光再次扫过底下那群虽然虚弱却眼神灼灼的汉子。他背着手，在帐内踱了两步，显得极其为难：“就算我点头，这么多人，我那小小的居所也塞不下啊！”
王二狗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少爷，您怎么忘了？现在不是还有那座空着的‘高阳楼’吗？地方足够大！”
张经纬立刻摇头否决：“不行！那高阳楼我另有用处，是准备将来改建为县学，让高阳的娃娃们都能读书的地方！岂能用来安置他们？”
王二狗劝道：“少爷，高阳三大家族倒台后，空出来的宅院房屋多的是！您要盖县学，根本不差那一栋楼！眼下安置这些人，才是紧要之事啊！何况，让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能更快恢复力气，才好为您效力不是？”
张经纬停下脚步，看着跪了满地的汉子，又看了看王二狗，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被形势推着走的妥协。他转向领头的丁旭，问道：“唉……你叫丁旭，是吧？”
“是！主人！” 丁旭大声回应。
“你们……像你这样的人，现在一共有多少？” 张经纬问。
丁旭略一思索，答道：“回主人！加上在场这些头人，愿意誓死追随的，总的有一百来个！还有些在观望的，若是主人肯收留，人数还能再多些！”
张经纬沉吟片刻，又问：“识字吗？”
丁旭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回主人，大多只是念过几天蒙学，认得些简单的字，会写自己名字，看个告示文书还成，深的就不行了。”
张经纬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好。丁旭，晚饭之前，你给我弄一份详细的名册出来，每个人的姓名、来历、有何特长，都记清楚。以后，你们就先住进高阳楼。”
丁旭闻言，巨大的狂喜和激动瞬间淹没了他！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都在颤抖：“谢主人收留！丁旭定不负主人所托！弟兄们，快谢过主人！”
“谢主人收留！” 震天的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希望和效死的决心。
张经纬看着这群激动不已的汉子，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挥了挥手，对王二狗道：“二狗，具体安置的事，你去安排。记住，约束好他们，不得扰民。”
“是，少爷！” 王二狗连忙应下。
张经纬转身走出大帐，帐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望着远处依旧忙碌的医棚和更远处沉寂的村庄，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