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公廨内。
杨昭捏着那份墨迹初干的《陈禁绝五石散并严管石药疏》,手指竟微微有些发颤。他逐字逐句看完,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看向张经纬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这……这是你昨夜写就的?!”
张经纬正揉着因熬夜而酸胀的眉心,闻言放下手,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杨巡检见笑了。仓促草拟,尚不成熟,烦请帮我看看,何处还需斟酌增删?”
“增删?!”杨昭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此疏若蒙圣听,得以推行……足可破我天朝积弊百年的石毒之患!张大人,此乃大义之举,功在千秋啊!”他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张经纬连忙扶住他:“杨巡检言重了。为官一任,牧守一方,为百姓除弊兴利,本是分内之事,何谈大义?”他语气诚恳,毫无居功之意。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进来禀报:“二位大人,周家的人来了,正在后堂等候。”
张经纬眉头微蹙,看向杨昭:“杨巡检,依你之见,周玦服石,按此疏草案,当如何判?”
杨昭收敛心神,正色道:“按疏中所拟‘五刑’对应,服石初犯者,当处‘笞’刑以儆效尤,视其悔过态度,或可附加罚金、短期苦役。然……”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何裁定,如何量刑,是宽是严,皆系于张大人一念之间。您是此案主官,更是这一县父母。”
张经纬点点头:“我明白了。烦请杨巡检先去审讯室,石锦程那边若有进展,速来告知。我先去后堂会会周家人。”
“下官领命。”杨昭拱手,带着那份沉甸甸的奏疏转身大步离去。
一直侍立一旁的钱明,此刻才忧心忡忡地上前低语:“少爷,您已连着两宿没合眼了,眼里的红丝都连成了片。要不……您先回府歇息片刻?周家那边,我去周旋打发便是。”
张经纬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却坚定地摇头:“百姓有事寻官,避而不见,非我所愿,更非为官之道。走吧。”
后堂。
后堂的气氛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吴文正搓着手,陪着笑脸,对主位上一位五十岁上下、身着锦缎云纹直裰、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说着话:“伦哥,放宽心,放宽心!张大人最是明察秋毫,公正廉明!玦儿年轻不懂事,略施薄惩也就罢了,定会没事的!”
那中年男子——周家家主周伦,面色沉静如水,只是微微颔首,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身后侍立着两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护卫,眼神锐利,站姿如松,一看便是练家子。其中一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双臂肌肉紧绷,稳稳抱着一个约三尺长、一尺高的乌木描金大箱,那箱子看似不大,但看他吃力的模样,分量显然不轻。
“张大人到!”门口衙役唱喏。
吴文连忙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张大人!”
周伦也从容起身,拱手行礼,声音沉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张大人!小儿周玦年少无知,误交匪类,给大人添麻烦了!他……”
张经纬在主位落座,抬手虚扶:“周家主不必心急。令郎在衙中颇为配合问询,态度尚可。只要查清案情,本官自会秉公处置,不会刻意刁难。”
周伦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连声道:“多谢大人宽宏!多谢大人!”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说来惭愧,前几日家中琐事缠身,未能亲至迎接大人履新高阳,实乃周某失礼之至!今日特来拜会大人,并备下些许本地土产,聊表心意,万望大人莫要推辞,务必笑纳。”说着,目光示意抱着箱子的护卫。
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乌木箱放在张经纬面前的案几上。箱子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经纬目光扫过箱子,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一旁的吴文连忙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自己人”的熟稔口气道:“大人放心,此乃……私谊馈赠,不涉公账,无妨,无妨的。”
张经纬闻言,目光转向吴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哦?看来……吴胥长是过于小觑本官的操守了?”
吴文笑容一僵,顿时语塞,额角也见了汗。
周伦却面不改色,反而朗声笑道:“张大人言重了!吴胥长也是一片好意。不过,伦哥,”他转向吴文,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你确实小看了张大人的眼界。”他重新看向张经纬,神态从容自信,“大人,还请先看看箱中之物,再做定论不迟。”
护卫在周伦示意下,熟练地打开箱盖上的暗锁,掀开了箱盖。里面并非预料中的金银珠玉,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几份装帧精美的文书。
周伦上前一步,亲自将最上面一份文书取出,恭敬地双手奉给张经纬:“大人请看。此乃云州‘军行’商号一成的干股凭证。”接着又拿起下面几份,“此乃与‘军行’签订的三份长期订单契约——底料十万斤、番椒五万斤、上等湖丝三千匹,价值合计逾百万贯。”
张经纬接过文书,快速浏览着,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他放下文书,抬眼看向周伦,语气听不出喜怒:“周家主这份‘见面礼’,倒是别开生面。张某也是头一次见有人拿着股份和订单来行‘拜会’之礼的。”他将“行拜会之礼”几个字咬得略重。
周伦脸上依旧带着商人特有的圆融笑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张大人误会了!这绝非行贿!实不相瞒,周某前些年曾亲赴云州,对‘军行’的实力与信誉,那是如雷贯耳,钦佩不已!大人您出身军旅,执掌‘军行’,能力手腕,周某更是心折!”他语气诚恳,仿佛真在谈一桩正经生意,“此乃周家诚心寻求合作,共谋发展!与‘军行’联手,周家可提供稳定的原料产地和销售渠道,‘军行’则能获得丰厚利润。张大人,这分明是合则两利、互利共赢的‘生意’啊!岂能玷污为‘行贿’二字?”他摊开双手,一副推心置腹、光明磊落的样子。
后堂内,檀香袅袅,一片寂静。只有周伦那番“生意经”的余音,在堂柱间轻轻回荡。张经纬的目光在周伦诚恳的脸上、价值百万贯的文书上,以及吴文紧张的神情之间缓缓移动,最终落回那口沉甸甸的乌木箱上,陷入了意味深长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周伦和吴文感到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