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台。
九天云德殿。
一缕清光倾泻而下,凝而不散,方喆现出,仆跪于地。
侍神宦官如意立即退出殿外。
上首的云熠抬头,瞳孔中沉淀着可掌控生死者者才具备的从容:“如何?”
方喆脸色微僵,连嘴唇都泛出些青灰,谨慎斟酌词句才开口:“小子们自封神术寻上子慕予赐教,被教训得很惨。”
云熠唇角牵起克制的弧度,眼尾细纹显出几分鲜活,当漾起的笑意将要漫出眼眶,突然长睫一垂,情绪尽敛。
他看着方喆欲言又止的模样,双眸一幽:“然后呢?”
方喆喉咙滑动,咽部的干涸让声音有些沙哑:“小子们磕头认主,可子慕予拒绝了。”
云熠眉毛高高一吊。
方喆感受到上头的压迫,双眼一闭,低低伏在地上。
“慕予可说理由?”云熠声音凉凉。
方喆觉得颅顶和后脖一片冰凉。
“她说……”方喆额头直飙冷汗,“她信不过暗处的刀。”
云熠将折子往桌上一扔。
细细的「啪」声让方喆心惊肉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云熠语调平静。
可跟随云熠许久的方喆知道,神相越是平静,越可能是气得厉害。
他不敢再瞒,把自己如何怂恿一把、小子们如何用武器偷袭试探子慕予的本事、几个人与子慕予动手、各人伤势和反应还有说过的话,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云熠许久不说话。
方喆呼吸放得很轻,有时候屏住一口气,很久才敢轻轻泄出。
“你们不要怪慕予。”云熠突然道。
方喆万万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句话,惊愕之下猝然抬头。
他匆匆一瞥,发现云熠神色似乎并不是生气的模样。
“她心里有座玲珑塔,塔里供着的不是明珠钱权,而是「信任」。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她若太单纯活不长。来到这个世界,她本想尝试着将真心付人,却被人骗了。”
云熠站了起来,负手对窗而立。
“慕予在先神洲所走的每一步,都像站在薄冰上渡河,抬脚前先试探三分,不仅如此,心里还要时刻悬着半分退路。”
云熠的目光忽然就散了,像一盏被风吹乱的灯,视线明明落在不远处,却仿佛穿透了时光,在远眺一个遥远的影子。
“她啊,像只围着琉璃盏转两圈便会毫不犹豫离开的猫。明明渴得厉害,却不肯喝盏里的水一口。并不是她怕摔了琉璃盏,也不是怕水不干净。而是不信自己运气那么好,能得到一盏不必提防的水。”
“对她来讲,「信任」超越一切,是她心里唯一的圣洁之地,绝不允许别人把它踩脏。慕予对丰俊朗那么特别,就是因为他拥有慕予的绝对信任。”
“想让慕予信你们,得像收集最精纯的晨露那样——备上最干净的瓷盏,赶在日出前,时辰差一分一毫都不行,缺乏耐心,也不行。”
云熠回头,伸手一抬。
方喆被隔空扶起。
云熠额间现出一道肃穆的沟壑,郑重道:“我寿数将尽,慕予是鸿蒙渊最好的未来,也是你们,龙甲浮屠最好的未来。”
方喆神色陡然凝滞,随后脸上涌起惊涛骇浪,双腿一抖,轰然再次跪倒:“神相!”呼声惊惶中还有哽咽。
云熠这次没勉强着扶起他,只是来到方喆面前,屈膝蹲下,双眼清明如寒潭映月。
“你们都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浑金璞玉之质,怀素抱朴之性,若遇狡诈自私之辈,必然蒙尘。慕予比我好,有日月之明,必显众才。”
自云熠说出「寿数将尽」四字,方喆神魂如遭雷殛,已然心神大恸。
现下听神相为龙甲浮屠计谋深远,他只觉得胸腔里着了一团火,烫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方喆死死咬住牙关,将哽咽锁在咽喉,铁锈在口腔蔓延,双肩抖动,泪珠簌簌滴落地面,沾湿了贴地的额头。
“属下谨遵神相安排,誓死追随子慕予!”他道。
云熠点点头:“我寿数的事,只有你知晓。”
“神相放心,属下会让此事烂在心里!”方喆道。
“好,去吧。”云熠轻声道。
方喆从地上站起,眼睛红肿如两枚熟透的沙果。
“哭成这样,回去这么跟那些小子解释?”云熠叹息,抬手在方喆面前拂了拂。
方喆眼中的红肿立即消退。
……
方喆离开九天云德殿,于孤舟岛现出身形。
孤舟岛此刻闹翻了天。
“陆昭明,你怎么回事,说好了一起试试子慕予的斤两,到头来你自己卖了乖,耍我们呢?”白藏锋十分愤怒。
“嘿,谁叫你们连神相的命令都敢质疑,这是给你们的教训。”陆昭明笑道。
“你既不是我们的正帅,又不是我们的佐帅,有什么资格给我们教训?”沈听悟恨声道。
“好了,别吵了!现在子慕予不要我们,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办吧!”罗玄彬无奈。
“能怎么办呢?继续留在万神台,受神相差遣呗。”秦也道。
“想得轻巧。神相御令既出,哪有收回去的道理!”陆昭明道。
“如今这种情形,不都怪你!气煞我也!”陆斩星的声音。
随后噼噼啪啪声起,应该是打起来了。
方喆听着这些不让人省心的,胸口更添悲痛,眼中泛出红丝,索性不管里头的人,在一块巨石上坐下,眼泪抑制不住,滚滚淌下。
哭够了,才捏了一诀,弄干净脸面,眼睛也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才往里走去。
……
栖霞县。
子慕予返回客栈。
她以为所有人都已经出门去探栖霞县的风土人情,谁知一推门,丰俊朗却在。
丰俊朗面对云屏架,正理着衣裳,听着声音,转身回头。
他褪去罗浮洞弟子的所有装束,只穿一件月白单衣外罩天水碧纱袍,腰间系着素色银丝绦,衣摆处淡墨勾勒三两枝瘦竹,未佩香囊荷包,发髻仅束一根白发带。
可能是刚洗过澡,鬓间的发有些湿润。
“你回来了。刚好,尝尝我做的龙须酥。”丰俊朗笑着刚说完,然后见到子慕予身上有些细伤,“你……”
子慕予摆摆手:“我修炼时弄出来的,都是些小伤,无碍。”
她目光落在桌子上,那里果然放着一碟酥。
酥的卖相不错,糖丝似乎比客栈吃的薄些。
子慕予拿着丰俊朗递过来的湿帕擦了擦手,坐在桌旁,拿起一个酥饼:“你做的?”
丰俊朗双眉扬起:“嗯。快尝尝好不好吃。”
子慕予咬了一口嚼了嚼,眉眼大为舒悦:“甜度刚好。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早上刚学的。”丰俊朗笑道。
“为什么突然学这个?”子慕予吃完一个又捏起另一个。
对做食物者最大的赞赏,无过于食欲大开。
丰俊朗伸手接过子慕予不小心落下的酥屑,眼中漫开笑意:“从今天开始,我要陪你吃这世间最美味的食物,看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