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仓胡同路北,庄亲王府邸深处,一间暖阁隔绝了京师的严寒与喧嚣,炭火烧得正旺,映照着两张各怀鬼胎的面孔,也映照着紫檀木桌案上精致的茶具和一份摊开的、标注着江南战况的简略舆图,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幽微气息,以及一种更为凝重的、关乎权力与存亡的博弈氛围。
主位上是庄亲王博果铎,他今日未着朝服,只穿了一件暗紫色团龙纹常服,腰间束着玉带,刻意显得不那么正式,却也未曾放下亲王的架子,他面色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和煦,但那双紧盯着来客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鹰隼般的锐利,还有一丝玩味一般的打量。
客位上,坐着一位与这王府格格不入的人物,乃是白莲教的一名香主,名叫张怀恩,身材壮硕、举止粗豪、双手布满老茧,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穿着一身质地粗糙却款式素净的深青色道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道髻,插着一支古朴的木簪,与他的这壮硕的身材搭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让博果铎心里产生了一种“沐猴而冠”的想法。
“朝廷对白莲教的禁令还未废除,张香主却敢应旨入京,不怕那道圣旨是引蛇出洞之计,本王颇为佩服!”博果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王公特有的从容腔调,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本王奉旨督管筹备此番祭礼诸事务,彼时像皇上建议招贵教入京举行法事,心里头一直是七上八下,就怕你们不敢奉旨前来。”
“王爷举荐之恩,我教上下,人人感念!”张怀恩微微欠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旅痕迹,话语直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草莽气,却也透着一股精明和务实:“朝廷下旨征召敝教参与江南阵亡将士超度法会,此乃莫大恩典,亦是敝教分内之事。教主特命在下入京,一为聆听朝廷训示,二来,亦是为法会尽心尽力。”
“如此甚好......”博果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本王也听说过,白莲教里头除了那位教主,便是你们这些香主最为尊贵,张香主如此尊贵的身份,却亲自冒险来京师,想来不只是为了那法事的事吧?”
“自然不是,我教的诉求一贯都很清楚,只是想在大清谋一个国教的地位!”张怀恩眼神平静、不卑不亢:“这一点从来就没有变过,以往大清瞧不上我们这些乡野小教,但如今这时候.......想来也得仔细考虑考虑我们的诉求了吧?”
“确实是有仔细考虑,朝中早就有人上疏,希望朝廷借白莲教之力......”博果铎微笑着摇了摇头,仔细观察着张怀恩的表情:“但是嘛,想来香主也不可能对朝堂的动态一无所知,此番就征召贵教入京举行法事一事,朝堂上早就吵翻了天,纳兰中堂和他的党众们反应极为激烈,差点连皇上都压不住。”
“那些革新派,仅仅是因为贵教入京就闹腾成这样,若是贵教要成了我大清的国教,他们还会闹出什么事来,本王想都不敢想!”
“他们是怕了......”张怀恩眼神依旧沉稳,但放在膝上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王爷不知,在下是绿营千总出身,曾经也为大清拼死作战,在开封抵挡吴逆的兵马,战死了两个亲兄弟,身上还带着箭伤,结果朝廷搞什么革新自救,河南要编练团勇新军,在下没钱贿赂,也给裁撤了,然后又是摊丁入亩,家里的田产房屋统统给吃干抹尽,不得已这才投了白莲教......”
“我教教民,十之八九就是因为这革新自救而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对朝中那些主持革新自救的所谓革新派,百万教众、谁人不恨?那群妖人也清楚他们在我教心中是个什么形象,若是我教成了国教,他们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反应激烈......预料之中。”
“张香主说得正是,只是本王也坦诚和张香主说一句,有哪些革新派捣乱,贵教想要谋求国教的地位,很麻烦!”博果铎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虽然安庆一战打成这样,已经证明了革新自救彻底的失败,但朝廷毕竟搞了这么多年的革新自救,朝野上下靠着这革新自救吃饭的官吏豪绅不少,他们抱起团来,在朝堂之上还是有很大的声量的。”
“此事在下也清楚,故而王爷派人来招,在下毫不犹豫就赶了过来......”张怀恩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深邃,他端起面前的茶碗,粗瓷的碗壁与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不知王爷能否从中协助一二,让我白莲圣教......能顺利为大清效力?”
“本王不是个爱说大话的,也不想欺瞒糊弄张香主,就老老实实、坦坦诚诚的和张香主说实话,白莲教成我大清国教这么大的事,本王最多只能帮忙敲敲边鼓,是做不了主的!”博果铎立即接话道,紧紧盯着张怀恩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大清国教,不是简单下道旨意便可,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要影响方方面面的。”
“那些革新自救之后搞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政策不说,就单说我大清立国之后的历来国策,好比这满蒙一体的国策,大清控制蒙古诸部,就要仰赖于乌斯藏的黄教大喇嘛,大清满蒙一体喊了这么多年,黄教都没有捞到一个国教的地位,而白莲教起势才几年?一下子就成了大清的国教,让那些黄教的大喇嘛怎么想?”
“他们定然是不满的,甚至说不准就会因此倒向别人,张香主可能不知,如今在西域有一个准格尔部,其势愈发兴盛,其主葛尔丹有一统草原之志,而且准格尔部也是个崇信黄教的,黄教大喇嘛若是不满我大清,转而投向了准格尔部,我大清所谓满蒙一体,指不定就此崩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