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俱焚的决绝,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她不需要谈判,不需要拖延,她要的是吐蕃最高统帅的瞬间蒸发,是对敌军士气的毁灭性打击!
哪怕代价是五个最精锐的死士。
“明白。”杜晦应道,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光芒,如同深潭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转瞬即逝。
他略一沉吟,这是必要的程序确认,问道:“统领,行动计划细节……是否需知会卢将军?”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垂手而立、状极恭顺的卢少斌。
甲娘兜帽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如同冰面上的反光。
“他?”一个轻飘飘的字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信任,仿佛谈论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不必。他只需知道,有人去‘谈’了。”
她刻意用了卢少斌提议中的那个字眼,充满了讽刺。
“其余的,他知道得越多,变数越大,徒增干扰,恐生枝节。”
她对卢少斌的判断精准而冷酷,毫无余地,如同宣判。
卢少斌的懦弱和可能的“灵活变通”,在这种绝杀行动中,是致命的毒药。
“是。”杜晦不再多言,身形微微后撤,如同融入阴影的前奏,准备离去安排这趟注定有去无回、以生命为火种的死亡之旅。
“杜晦。”甲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低沉一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滞涩,如同冰层下暗流的涌动,打破了那万年寒冰的绝对平静。
“属下在。”杜晦立刻顿住脚步,身形笔直如标枪,静候指令。
“选…跟得久的、年龄大一些的。”甲娘的声音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仿佛冰层下坚硬的岩石被水流冲刷,但随即恢复成万年玄冰的坚硬与冰冷,“告诉他们…家中父母妻儿,我会将他们的大功禀报陛下和朝廷,朝廷会给他们后人封赏,使养之终生,衣食无忧,香火不绝,荣辱与共。”
最后八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异常沉重,如同用烙铁将承诺印刻在灵魂之上,字字千钧。
这是绣衣使对赴死者的最高承诺,也是维系这个残酷组织忠诚的冰冷纽带。
它代表着生存的保障,也代表着一种无法挣脱的、沉重的绑定。
杜晦那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有深沉的、对即将赴死袍泽的悲悯,有对鲜活生命即将消逝的痛惜,更有对统领这千金一诺、如山重托的感激,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义无反顾的坚定,如同百炼精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这城头的血腥、绝望、冰冷与这份沉重的承诺一同吸入肺腑,刻入骨髓。
随即,他躬身抱拳,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与肃穆:
“属下,代兄弟们……谢统领恩义如山!”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明显的顿挫,带着金石撞击般的铮铮之音,“虽九死,犹未悔!”
六个字,重逾泰山,在呼啸的风中清晰可闻,如同最后的誓言。
说罢,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然退入城墙垛口最深、最浓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卢少斌一直竖着耳朵,身体紧绷,努力想从那低语中捕捉些什么。
凛冽的风声和城下的喧嚣干扰了他,只隐隐听到几个破碎而惊心动魄的字眼:“震天雷”、“三息”、“斩首”、“香火不绝”、“虽九死犹未悔”……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寒意顺着脊柱蔓延全身,如坠冰窟!
他瞬间明白了甲娘所谓的“谈”是什么意思!
这根本不是谈判!这是自杀式刺杀!是同归于尽!
他心中疯狂腹诽,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着恐惧:“疯子!果然是李林甫那个老狐狸用十九年宰相生涯淬炼出来的疯子!绣衣使…全是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
“那什么‘震天雷’,听着就邪性!三息必炸?这…这分明是拿命去填!拿血肉之躯当引信!派这样的人去‘谈’?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心如铁石的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交织在他心头——庆幸这趟有死无生的差事,终于不用他的人去送死了,也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坚持推荐人选。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震天雷”的爆炸声已经在他耳边响起。
……
城墙根下,一处被半塌箭楼阴影完全覆盖、极其隐蔽的角落。
这里曾是存放备用滚木的仓房,如今成了绣衣使在成都城头的临时据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种奇特的、带着金属锈蚀和硫磺混合的冰冷气息。
杜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
昏暗的光线下,已有数人静立等候。
他们衣着各异,有穿着普通唐军皮甲的军士,有身着民夫短褐的汉子,甚至还有一个穿着吐蕃皮袄、脸上涂抹着油彩的“蛮兵”,但眼神都同样锐利沉静,如同潜伏的猎豹。
一共四人。
杜晦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这些都是成都城内潜伏的绣衣使精锐,经历过血火考验,忠诚毋庸置疑。
“甲字令。”杜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废话,“目标,吐蕃王帐。伪装使节,近身,斩首。用‘新雷’,三息引信。”
他简明扼要地传达了任务核心。
当“三息引信”四个字出口时,角落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饶是这些久经生死的精锐,瞳孔也骤然收缩!
三息!那意味着从启动到死亡,只有三次呼吸的时间!绝无任何撤离的可能!这是真正的有死无生!
“统领令,”杜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选五人。要最稳的、年龄大一些的。”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补充道,“家中老幼,朝廷会封赏,养之终生,衣食无忧,香火不绝,荣辱与共。”
这是承诺,也是无形的枷锁。
短暂的死寂。
只有远处传来的风声和隐隐的哀嚎。
那穿着吐蕃皮袄的汉子(代号“沙狐”)率先踏前一步,声音嘶哑:“算我一个。老子和吐蕃人本就有仇。”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接着是那个穿着民夫短褐、身材敦实如铁墩的汉子(代号“石碾”),他闷声道:“我手稳。拆过‘旧雷’引信二十七次,没失过手。”
他的话语简单,却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
第三个是穿着唐军皮甲、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年轻男子(代号“鹞子”),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玩命?老子最喜欢。三息?够本了!”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洒脱。
第四个是角落里一直沉默、身形瘦削如竹竿的男子(代号“竹影”),他擅长潜行匿踪。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
杜晦的目光最后落在第五个人身上——一个同样穿着洗白儒衫、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如水的中年人于安传(代号“墨砚”)。
他是杜晦的副手,负责密文传递和伪装身份打造。
“墨砚,”杜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墨砚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文尔雅,仿佛要去参加一场诗会:“使节?总得有个像样的‘礼官’和‘文书’。我的字,吐蕃贵族也认。”
他的镇定超乎寻常,仿佛谈论的不是赴死,而是寻常差事。
五人选定。
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只有无声的默契和视死如归的平静。
杜晦不再多言,走到角落一个覆盖着油布的木箱前,小心翼翼地掀开。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五个西瓜大小、通体漆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圆球状物体。
它们的外壳并非光滑一体,而是由精铁锻打拼接而成,布满细密的铆钉和几道深深的凹槽,显得异常沉重和狰狞。
这就是天工之城最新改进型的“震天雷”——帝国的毁灭兵器。
每个震天雷旁边,还有一个特制的、厚实的皮囊,似乎是用来背负它的。
“‘新雷’。”杜晦的声音带着一种对待神兵利器的肃穆,“结构更密,药芯更猛。
外壳加了铁蒺藜预制层,爆开就是一片铁雨。”他拿起一个,入手沉重异常,冰冷刺骨。
“引信在这里,”他指着顶部一个不起眼的、带有拉环的铜制小机关,“拉动拉环,火石激发药捻,三息之内,必爆。记住,拉动即死,绝无侥幸。要靠近,要确保目标在核心杀伤圈内。”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现实。
五人默默地围拢过来,仔细地观察着这决定他们最终命运的工具。
沙狐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那冰冷的引信拉环,眼神复杂。
石碾则掂量了一下重量,似乎在计算背负着它奔跑的距离。
鹞子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竹影在默记着引信的位置和开启方式。
墨砚则拿起那个特制的厚皮囊,比划着如何将其固定在背上,并让长衫下摆自然垂下将其遮住。
杜晦亲自为他们装备。
沉重的震天雷被小心地放入皮囊,固定在背上,外面再罩上各自的外衣——沙狐的吐蕃皮袄、石碾的民夫短褐、鹞子的唐军皮甲、竹影的夜行衣靠、墨砚的儒生长衫。
从外表看,除了背负的东西略显臃肿,并无太大异常,尤其在混乱的战场或夜色掩护下。
……
……
吐蕃大营深处,工坊区如同地狱在人间撕开的一道丑陋裂口。
暮色沉重如铁幕,却被无数篝火疯狂撕咬、舔舐,跳跃的橘红色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黑暗,将这片充斥着原始蛮力与血腥压迫的区域暴露在昏黄摇曳的光影中。
巨大的王帐矗立在火光中心,金碧辉煌的帐顶在烈焰映照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活像一头蛰伏在巢穴中的金属巨兽,正对着摇摇欲坠的成都城无声咆哮。
这里,是整座大营跳动的心脏,更是死亡攻城机器轰鸣的铸造场。
浓稠刺鼻的浊臭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被迫劳作的工匠胸口。
汗液浸透破衣烂衫后蒸腾出的浓烈酸馊、新鲜马粪在泥泞里被踩踏出的臊臭、生木料被巨斧劈开时散发的辛辣木腥、篝火上烤焦的油脂滴落发出的油腻糊味、烧红铁器骤然浸入冰冷马尿淬火时“嗤啦”一声腾起的刺鼻白烟、还有皮鞭抽破皮肉后弥漫开的、那丝若有若无却钻心蚀骨的血腥甜气……各种气味狂暴地混合、发酵,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亡瘴气,弥漫在工坊的每一个角落,吸一口便令人喉头发紧,胃里翻江倒海。
数百名被掳掠来的汉人工匠,如同被驱赶的牲畜,在吐蕃监工挥舞的、带着倒刺的浸油皮鞭无情抽打下,麻木而机械地忙碌着。
鞭梢早已被暗红的血渍浸透,每一次抽落,都伴随着监工们粗野暴戾、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呵斥,如同地狱恶犬的狂吠。
“啪!”一道鞭影毒蛇般抽在一个动作稍缓的老木匠背上,破旧的单衣应声裂开,皮开肉绽,绽出一条深红的血痕。
老木匠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混着泥污流下。
他死死咬住下唇,浑浊的老眼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不敢有丝毫停顿,更不敢回头去看那凶神恶煞的监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沉重的推刨狠狠压向粗糙的原木表面。
木屑如肮脏的雪片,簌簌落下。
他身旁,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正抡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巨斧,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如蚯蚓般暴突,每一次沉重的劈砍都让脚下的泥地微微震颤,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早已崩裂,渗出的血染红了斧柄,但他只能机械地重复着这耗尽生命的动作。
另一边,铁器撞击的巨响如同连绵不绝的丧钟,震得人耳膜生疼。
几名赤膊的铁匠,肌肉虬结如铁铸,汗水在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汇成小溪,在火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他们抡动巨大的铁锤,以全身的力气猛砸着砧台上烧得通红的铁件。
“铛!铛!铛!”每一次重击,都溅起大蓬刺眼的火星,如同地狱熔炉在痛苦地喘息喷吐。
滚烫的铁屑如细小的毒虫,溅落在他们裸露的手臂和胸膛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红点,他们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简易粗糙的攻城梯、摇摇欲坠的云梯框架、庞大笨重如同史前巨兽骨架的巢车……这些狰狞的攻城器械雏形,就在这野蛮的敲打、粗劣的捆绑和监工凶恶的呵斥声中,一点点拼凑成型,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和浓烈刺鼻的、尚未干透的树汁味道。
就在这片喧嚣、混乱与死亡气息交织的工坊核心,赤德祖赞骑着他那匹神骏异常的青海骢“乌云踏雪”,缓缓巡视。
这匹名驹通体乌黑油亮如最上等的墨玉缎子,唯有四蹄雪白如云,神采飞扬,与周围污秽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马背上的吐蕃国主,古铜色的脸庞在跃动火光的映照下棱角愈发分明,如同高原上历经千年风霜侵蚀的坚硬岩石,高耸的颧骨如同险峻的山脊。
两撇浓黑上翘、修剪得颇为精致的髭须,为其平添几分睥睨天下的霸气。
此刻,他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目光如同贪婪的鹰隼,扫视着他的“杰作”。
他勒马停在一处空地前,满意地看着一架刚刚用粗大绳索和坚韧生牛皮筋捆绑成型的巢车骨架。
那骨架高达三丈,粗犷的原木虬结盘绕,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群魔乱舞的恐怖阴影,散发着原始、野蛮而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数十名赤裸上身、肌肉如同铁块般贲张的吐蕃力士,正喊着“嘿呦!嘿呦!”的粗犷号子,汗珠如同滚油般从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砸进脚下的泥地里。
他们手臂上粗壮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剧烈蠕动,粗大的绳索深深勒进他们的肩肉里,青筋暴起如盘绕的树根。沉重的巢车骨架在他们的齐声呐喊中,正被缓缓拉起、竖立。
“好!好一头攻城巨兽!”赤德祖赞洪亮如滚雷的声音炸响,轻易盖过了工坊所有的喧嚣,充满了力量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巨兽般的巢车,载着他最勇猛无畏的武士,轰然碾压上成都那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城头,将那些懦弱的汉人守军如同蝼蚁般碾碎,将他们的头颅堆砌成炫耀武勋的恐怖京观!
他陶醉在这血腥的幻想中,脸上的笑意更加浓烈。
“巴图鲁!”他声震四野,唤过身边一名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将领。
那千夫长应声上前,其身高近丈,壮硕魁梧如同人立而起的巨熊,每一步踏下,地面都仿佛微微一沉。
他脸上带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劈至右边嘴角,如同一条暗红色的巨大蜈蚣,随着他面部肌肉的牵动而微微扭曲抽搐,平添了十分的凶悍。
巴图鲁,在吐蕃语中意为“无畏的勇士”,人如其名,浑身散发着如同出鞘弯刀般冰冷锐利的杀气,眼神锐利如鹰,即便在国主面前,那锐利也未曾稍减,反而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忧虑。
“国主!”巴图鲁声如闷雷,恭敬地抚胸行礼,动作间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
他粗犷的脸上,那道刀疤随着肌肉的牵动而微微抽搐,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今日攻城,勇士们个个如虎似狼,舍生忘死,踩着袍泽的尸体向上冲!没人退缩!但是……”
他声音陡然低沉下来,粗壮如胡萝卜、布满厚厚老茧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些在监工皮鞭下动作迟缓、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的汉人工匠,眉头紧锁成疙瘩,声音里充满了焦灼。
“那些该死的汉人城防和他们的守城器械,损耗…损耗实在是太大了!云梯折损了整整十七架!坚固的巢车也坏了两架!那根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包上厚铁皮的攻城槌,槌头都撞裂了!工匠们日夜赶工,鞭子都抽断了好几根,才勉强补上小半缺口!国主,照这个消耗速度下去……”
巴图鲁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如同风箱拉动,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汗味:“怕是撑不过两天全力猛攻了!勇士们的血……不能白白流在城墙下啊!”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跳。
作为身经百战的将领,他太清楚器械对于攻城的关键。
没了这些倚仗,再勇猛的战士也只能在城墙下成为守军弓弩的活靶子,徒劳送死。
他眼前仿佛又闪过白天攻城时那惨烈的景象:吐蕃勇士们顶着滚木礌石和如雨的箭矢,嘶吼着攀爬云梯,不断有人惨叫着从高处坠落,砸在下方堆积的尸体上;巨大的巢车在靠近城墙时被守军集中火油焚烧,烈焰冲天,里面来不及逃出的士兵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变成一个个翻滚的火球……
而城头,那些汉人士兵的抵抗虽然疲惫,却依然顽强有序。
疲惫,但并未崩溃。巴图鲁内心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得越来越紧。
赤德祖赞眉头瞬间皱起,如同高原上骤起的阴云,那丝志得意满的笑意瞬间敛去,显露出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但仅仅是一瞬,那阴云便被他强大到近乎盲目的自信和狂傲驱散了。
他大手猛地一挥,动作充满了力量感,仿佛要将巴图鲁的忧虑连同眼前的障碍一同扫开,豪气干云地喝道:“无妨!巴图鲁,我的勇士!收起你那婆娘般的忧虑!成都城里那些懦夫,比本王预想的还要不堪一击!”
他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被他话语吸引、渐渐聚拢过来的吐蕃将领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狂热力量:“今天不过是用牛刀试试他们的成色!你们难道没看见?他们就摇摇欲坠了!城头上都快站不稳了!箭矢都稀疏了许多!他们的胆气,已经被我们吐蕃勇士手中饮血的弯刀彻底吓破了!就像被雄鹰盯住的兔子,只剩下筛糠发抖的份!”
他刻意忽略着巴图鲁提到的惨重损失和守军有序的后撤,只强调着自己愿意相信的“胜利征兆”。
周围的将领们,如身材干瘦、眼神阴鸷如同秃鹫般的扎西多吉,以及另一位满脸横肉、脸上布满赤红疙瘩的将领噶尔·莽布支,都被他的话语点燃,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炭火。
扎西多吉嘎嘎地发出夜枭般的尖笑,连连点头。
赤德祖赞见气氛被煽动起来,更加意气风发,声音如同滚雷般在王帐方向炸开,压过了工坊的喧嚣:“传令下去!多派砍伐队出去!这蜀地山林茂密得跟娘们油亮的头发似的,漫山遍野都是上好的木头!取之不尽!告诉那些汉狗工匠,”
他冷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扫过那些如同蝼蚁般劳作的汉人,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和极度的蔑视,“再给本王撑一天!就一天!鞭子不够就用刀背!谁敢偷懒懈怠,就地砍了喂狗!用他们的血给其他人提提神!”
他猛地一提马缰,“乌云踏雪”感受到主人的激昂,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嘶,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凶悍地刨动,仿佛要将虚空踏碎。
赤德祖赞的声音如同战鼓,重重擂响在每一个吐蕃战士的心房,描绘着近在咫尺的贪婪图景:“明天!就在明天日落之前,本王要坐在成都府衙最宽敞、最奢华、铺着蜀锦的大堂上!用镶满红宝石和绿松石的金杯,痛饮最烈的蜀酒!用那些细皮嫩肉、水灵灵如同高原雪莲般的蜀女暖脚!让她们用最柔软光滑的蜀锦,为本王擦拭染血的战靴!”
他的眼中燃烧起炽热贪婪的火焰,那是征服的快感、对无尽财富的攫取欲、对温柔乡的迷醉、以及对脚下这片富饶土地刻骨的占有欲,“打下成都!抢光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的粮食!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丝绸!还有能让高原最雄壮的牦牛都酥了骨头、让最凶猛的雪豹都收起利爪的蜀女!”
“让我们的族人,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在那鸟不拉屎、冻死牦牛、连草都长不好的苦寒高原上啃冰冷的石头,喝带冰碴的雪水!这里!温暖如春!肥沃得流油!富庶得遍地黄金!这里,将是我们吐蕃新的王庭!是我们子孙后代永恒的牧场!是我们高原雄鹰俯瞰中原、饮马长江的起点!”
他的手臂猛地指向南方灯火暗淡的成都城方向,仿佛整个锦绣河山已在掌握。
那狂野的、原始的蛊惑力,如同最猛烈的酥油酒,瞬间注入了每一个吐蕃战士的血管。
“吐蕃万岁!赞普万岁!”周围的吐蕃将领和士兵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贪婪绿光,兴奋得捶胸顿足,发出震天动地的狂野吼叫,如同群狼啸月。
“杀进成都!抢钱!抢粮!抢女人!抢光一切值钱的东西!”扎西多吉尖利的声音带头嘶喊。
“用唐人的血,染红我们的战旗!用唐人的头颅,堆砌我们胜利的京观!让他们的哀嚎成为我们庆功的乐曲!”噶尔·莽布支挥舞着弯刀,脸上的横肉因激动而扭曲。
狂热的气氛如同烈火烹油,在工坊区疯狂蔓延、爆炸。
铁锤的敲击声、号子声、皮鞭声仿佛都成了这狂热呐喊的伴奏。
每一个吐蕃士兵脸上都写满了对财富、杀戮和征服的赤裸裸渴望,原始的兽性被彻底点燃,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嗜血欲望。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刺破了这狂热的喧嚣。
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头盔歪斜地挂在头上,几乎遮住了一只眼睛。
他脸上混杂着惊异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冲到近前,单膝跪地,声音因奔跑而嘶哑:“国主!国主!成都城里打开了西门…城里好像要派了使者过来!”
……
……
成都西城头,残阳如血。
最后的光线挣扎着穿透厚重铅云,在斑驳的青灰色城墙上涂抹上一层黏稠而绝望的橘红。
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街道,刮过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呜咽咽的低泣,卷起几片枯叶,又裹挟着无处不在的、甜腥铁锈般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咳…咳咳…”城楼拐角阴影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卒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沫子。
他胡乱地用袖口抹了一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城下那片仿佛无边无际、旌旗如林的吐蕃营盘,喉咙里滚出含混不清的诅咒:“狗…狗日的狼崽子…咳咳…老子…老子日你先人…”
他身旁一个同样满脸烟灰、甲胄残破的年轻士兵,木然地抱着卷了刃的长矛,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营盘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饥饿像毒蛇,噬咬着他的胃袋。
“省点力气吧,老张头。”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身材精悍、脸上带着一道深可见骨刀疤的军官,姓陈,是这支残兵里仅存的小校。
他背靠着冰冷的箭垛,一条胳膊用脏污的布条吊在胸前,布条早被渗出的血染成了黑褐色。“留着这口气,看那些畜生怎么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狠戾。
“死?”老张头惨然一笑,露出豁了口的黄牙,“陈头儿,你看看这城头,还有几个能喘气的囫囵人?再看看下面…那营盘,蚂蚁窝似的…死?怕是我们死绝了,也溅不了他们一身血!”
刀疤陈校尉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出腰间那把缺口累累的横刀,用仅剩的、还算完好的左手拇指,一遍遍、缓慢而用力地刮过冰冷的、布满细小缺口的刀刃。
细微的“噌…噌…”声,在死寂的城头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磨砺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凶性。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城垛的豁口,死死钉在吐蕃大营最核心处,那顶即使在暮色中也依旧灯火通明、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华丽王帐上。
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狼牙,恨不得隔空将那顶帐篷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撕碎嚼烂。
压抑。
绝望。
麻木。
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即将爆发的疯狂。这就是此刻成都城墙上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艰涩、仿佛濒死巨兽垂死挣扎般的金属摩擦声,从城墙下轰然响起!
“嘎吱——嘎——嘎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如同地狱开门般的声响攫住,齐刷刷投向城门洞的方向。
沉重的、包裹着铁皮的巨大城门,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痛苦的方式,向内移动。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在巨大压力下呻吟断裂的“咔嚓”声,以及铁栓与门轴锈蚀摩擦发出的刺耳尖鸣。那声音,像极了垂暮老人张开干瘪无牙、即将咽气的嘴,发出的最后一口浑浊气息。
城门,开了。
仅仅裂开一道狭窄、黑暗的缝隙。
只容两三人并肩勉强通过。
仿佛地狱裂开了一条缝,贪婪地窥视着这座濒死的城市。
呼——!
几乎在缝隙出现的瞬间,城外旷野上盘旋已久的、裹挟着高原寒意的夜风,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口,发出刺耳的尖啸,疯狂地倒灌进来!
风卷着尘土、枯叶、破碎的布片、还有那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作呕的血腥腐臭气息,劈头盖脸地砸在每一个靠近城门洞的人身上。
插在城门洞内壁石缝里的几支火把,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剧烈摇摆、明灭不定,投射在湿冷石壁上的巨大光影也随之疯狂跳动、扭曲,如同群魔乱舞,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缝隙外,是无边的黑暗和隐约可见的、密密麻麻如同狼群般闪烁着凶光的眼睛。
缝隙前,只站着一个人。
于安传。
他像一尊石像,凝固在那道通往地狱的窄缝前。
冰冷的夜风撕扯着他身上那件过于宽大、明显不合身的紫色官袍,袍袖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这袍子是从杨国忠那被抄掠一空的府邸里翻出来的,穿在他精悍却并不魁梧的身上,空荡荡地晃悠,显得异常滑稽,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那灌满鼻腔、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在这一刻似乎沉淀了下来,不再是令人作呕的刺激,反而化作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决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腔里。
那感觉,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却又带来一种近乎超脱的、死寂般的平静。
他伸出手,动作一丝不苟,近乎仪式感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宽大袍袖和前襟,手指拂过那代表高官显贵的紫色锦缎,指腹下传来的触感冰冷而陌生。
他微微低头,目光扫过自己腰间束带内侧和裤腿内侧那几处极其细微、但在动作间隐约可见的不自然隆起——那是死亡之物紧贴肌肤栖身的所在,是终结一切、玉石俱焚的关键。
粗糙生铁外壳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感,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在他身后,四道沉默的身影如同四块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岩石,矗立在城门洞更深的阴影里。
他们同样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
火光跳跃,在他们如同刀削斧凿般刚硬的面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眼神却像两口枯竭的死井,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恐惧,没有兴奋,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沉寂的虚无。
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一条通向地狱的绝路,而仅仅是一条寻常的、通往归家的小径。
只有他们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着,无声地泄露着肉体面对终极毁灭时,那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本能战栗。
死士。
真正的死士。沉默地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只为那惊天动地的一爆。
……
……
“启禀赞普!成都城内的使者已经到了营门外!领头的是个穿紫袍的官儿,看着像个风吹就倒的软蛋书生!后面跟着几个光着膀子、捧着木盒的护卫,连甲胄都没穿!”
喧闹的工坊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铁锤敲击声。
数百道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残忍嗜血,齐刷刷地投向高踞马背的赤德祖赞。
赤德祖赞脸上的狂放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化作更深的嘲讽和不屑,如同看到了一只在雄狮面前颤抖的土狗。
他勒住马缰,“乌云踏雪”不安地踏着铁蹄,打着响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传令兵,如同看着一只误入王帐的臭虫,声音带着浓重的戏谑:“哦?使者?卢少斌那个没卵子的废物,终于撑不住,要学狗摇尾巴乞怜了?”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环视左右心腹将领,爆发出一阵雷鸣般、充满了鄙夷和戏谑的哄笑,“哈哈哈!黔驴技穷!黔驴技穷啊!定是来拖延时间,等那不知还在哪个娘们肚皮上打滚、或者压根就是镜花水月的援兵!汉人,就喜欢玩这种上不得台面、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像狐狸一样狡猾,却又像兔子一样懦弱!永远不敢正面硬碰硬!”
他轻蔑地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一个正在附近费力搬运木料的汉人工匠脚边,吓得那工匠浑身一抖,差点摔倒。
放肆的、胜利者的狂笑在工坊区回荡,充满了对失败者绝对的轻蔑。
扎西多吉嘎嘎地尖笑起来,声音刺耳难听:“国主,跟这些软骨头废什么话?不如直接砍了,把人头用抛石机扔回城里,看他们还敢不敢耍花样!让城里的懦夫们看看,反抗我们吐蕃雄鹰的下场!正好给勇士们祭旗,提提士气!”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
赤德祖赞眼中凶光一闪,如同嗜血的猛兽看到了爪下挣扎的猎物,狞笑道:“砍?不急!本王正好刚饮完美酒,饱食了羊肉,闲着也是闲着。”
他脸上露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致,“带他们过来!带到本王的大帐前!让本王看看这些爬虫,还能吐出什么花来!顺便…找点乐子解解闷,看看这些汉狗是如何在本王面前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的!让勇士们也开开眼,看看汉人的‘风骨’是什么怂样!”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靴上的金质马刺狠狠刺入“乌云踏雪”的肋腹。
神骏的青海骢发出一声高亢激昂、充满力量感的长嘶,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凶悍地刨动,仿佛要将虚空踏碎!
随即,它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裹挟着狂风和主人嚣张的气焰,猛地冲出了工坊区,向着灯火最为辉煌的王帐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串嚣张急促的马蹄声和赤德祖赞狂放不羁、充满恶意的笑声在血腥的夜空中回荡。
“听见没?蠢货!”巴图鲁立刻对着那名还跪在地上的传令兵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如炸雷,“还不快去!带人去王帐外面候着!让那些汉狗爬快点!国主的耐心比草原上的风还快!耽误了时辰,让国主等得不耐烦了,老子亲手剥了你的皮做鼓面!滚!”
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起,头盔都来不及扶正,跌跌撞撞地朝着营门方向狂奔而去。
巴图鲁看着传令兵狼狈的背影,又转头望向那些在皮鞭下麻木劳作的汉人工匠,眉头依然紧锁。
国主的狂言壮语并未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那巨大的器械损耗数字,如同冰冷的石块压在他心头。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火光映照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阴影在沟壑间跳动,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低声骂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吐蕃脏话,才迈开沉重的步伐,带着一队亲卫,也朝着王帐方向走去。
王帐前巨大的空地上,篝火的数量比工坊区更多更亮,熊熊燃烧,几乎将黑夜逼退。
巨大的吐蕃王旗——绣着狰狞图案的黑色旗帜,在火光和夜风中猎猎作响,充满了压迫感。
全副武装的吐蕃精锐武士如同钢铁丛林,早已在帐前两侧雁翅排开。
他们身披厚重的皮甲,内衬铁片,头戴尖顶铁盔,只露出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眼睛。
手中的长矛斜指天空,锋利的矛尖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沉重的弯刀挂在腰间,刀柄上缠绕的皮革已被汗水浸透。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蓄势待发的血腥味。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旗帜在风中抖动的猎猎声清晰可闻,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威压。
……
“使者!磨磨蹭蹭的找死吗?!快点滚出来!”
一声如同破锣刮锅底般粗嘎、充满了暴戾、不耐和赤裸裸威胁的咆哮,猛地从城门洞外炸响!带着高原口音的官话,震得洞壁嗡嗡回响,灰尘簌簌落下。
一个壮硕得如同人立黑熊般的吐蕃军官,巴图鲁,分开缝隙外影影绰绰的士兵身影,蛮横地挤了进来。
他满脸横肉,络腮胡如同钢针般戟张,豹眼圆睁,凶光四射。
身上厚重的牦牛皮甲沾满暗黑的血渍,腰间挂着一柄沉重的弯刀和一根粗如儿臂、镶着铜钉的马鞭。
他手中的马鞭柄,包裹着黄铜,闪烁着冰冷的光,毫不客气地、带着十足的侮辱性,狠狠捅在于安传的后腰上!
“砰!”
力道之大,让于安传毫无防备的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宽大的紫袍下摆狼狈地绊了一下他的脚踝。
“哈哈哈……”周围虎视眈眈的吐蕃士兵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如同野兽嚎叫般的哄笑,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和残忍。
巴图鲁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于安传惨白的脸上:“国主的金帐也是你们这些卑贱汉狗能磨蹭的?再敢拖延,老子现在就剁了你的狗头喂鹰!让你的身子喂野狗!”他恶狠狠地咆哮着,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于安传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仿佛真的被吓破了胆。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堆满了极致的惶恐、谄媚和奴颜婢膝,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几乎成了九十度,头低得快要碰到膝盖。
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充满了小人物的卑微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是,是!将军息怒!天神息怒!小人…小人腿脚自幼有疾,不…不灵便,这就走快些!这就走快些!绝不敢耽误国主的大事!绝不敢!”他连声应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踉踉跄跄地加快脚步,努力做出一个文弱无能官员在蛮横兵卒胁迫下狼狈不堪、惊恐万状的模样,每一步踏在城门外松软的草地上,都留下一个无声的印记。
他身后,四名护卫沉默地跟上,如同四座移动的铁塔,面无表情地牵马而行。
他们的眼神依旧死寂,仿佛刚才的侮辱和哄笑只是拂过磐石的微风。
只有当他们行走间,那过于宽大、显得臃肿的裤裆,在火光下偶尔显露出不自然的、硬质的轮廓时,才能窥见一丝致命的端倪。
于安传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前那片被踩倒的枯草,心脏却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传导到紧贴胸膛内侧那冰冷坚硬之物的表面,带来一种奇异的锚定感。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四个兄弟同样沉稳、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气息。
恐惧?早已被无数次生死边缘的磨砺、被袍泽滚烫的鲜血、被深入骨髓的忠诚和对吐蕃人刻骨的仇恨碾得粉碎。
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极致的专注。裤裆深处,那枚“震天雷”粗糙生铁外壳冰冷的触感,拇指粗细、紧紧扣住保险销、带着细微锈涩感的冰冷铁环,以及引信火药那独特的、令人心悸的淡淡硫磺气息,都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坐标,指引着通往终点的路径。
他微微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深长而平稳,每一次呼气都绵长而稳定,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每一步踏出,都精确地计算着距离——距离那顶在吐蕃大营最深处、灯火辉煌、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华丽王帐,还有多远?
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每一步,都在缩短着通往地狱或天堂的距离。
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噗噗”声。
当于安传完全置身于吐蕃大营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带着粘稠恶意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羊入狼群!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如同带着倒刺的钢鞭、淬毒的利箭,狠狠地抽打、攒射过来!
那些目光来自篝火旁撕咬着半生牛腿、满嘴流油、眼神凶狠如狼的士兵;来自营帐口倚靠着木桩、磨砺着雪亮弯刀、眼神如同秃鹫般贪婪的悍卒;
来自高处箭塔上、眼神锐利如鹰、弓弦半张、随时准备射出致命一箭的哨兵——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贪婪、赤裸裸的杀意、戏谑的嘲弄以及一种看待待宰牲畜般的轻蔑和残忍。
沉重的呼吸声、粗野的调笑声、兵刃无意识摩擦发出的“嚓嚓”声、野兽般的低吼声、以及毫不避讳的、用吐蕃语或半生不熟官话骂出的污言秽语,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心脏紧缩、如同实质般的恶意声浪,汹涌地冲击着于安传的耳膜和神经,试图撕碎他表面的伪装,窥探他内心的恐惧。
“看!汉狗!穿得跟唱戏的猴子似的!”
“啧啧,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挨老子几刀?”
“后面那几个光膀子的倒像点样子,可惜,马上就要变成喂狗的肉块了!哈哈!”
“喂!狗官!你老婆在城里洗干净等着伺候爷爷们了吗?”
恶毒的言语如同冰雹砸落。
巴图鲁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的哄笑和辱骂,脸上露出残忍的得意,时不时回头用马鞭虚抽一下空气,发出“啪”的脆响,引来更放肆的笑声。
于安传脸上的谄媚和惶恐更加浓郁,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贴到马背上,身体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恐怖的声浪压垮。
他口中用颤抖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是…是…不敢…不敢…天神保佑…”
卑微到了尘埃里。
然而,在这卑微的躯壳之下,是钢铁般的意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四个兄弟的气息,如同四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拍打,岿然不动。
裤裆深处,那枚致命的震天雷,冰冷而稳定,如同心脏般与他一同搏动。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在宽大袍袖的完美遮掩下,手指极其轻微、如同微风拂过般做了一个手势——拇指与食指圈起,其余三指微屈。
绣衣使内部死士营的终极暗号:“守卫森严,按第一预案执行,不惜一切代价,近身!”
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身后的四名护卫眼神依旧死寂,唯有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喧嚣中的“咯吱”声,泄露着那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毁灭力量。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
四十步…三十步…那顶巨大王帐的轮廓在火光中越发清晰,帐门口八名如同铁塔般矗立、身披厚重精铁鳞甲、眼神冰冷如刀的王帐亲卫,他们腰间弯刀在火光下反射的幽冷寒光,已经清晰可见。
终于,巨大的、用金线和银线交织绣着凶猛牦牛图腾、象征着吐蕃王权的厚重羊毛毡帘,被两名身高体壮、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王帐亲卫猛地向两侧掀起!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如同实质般的气息如同攻城巨锤,狠狠砸在于安传的脸上!
昂贵的麝香和藏红花在巨大铜炉中燃烧释放出的馥郁甜香,混合着硝制皮革的浓烈腥膻、浓重的体味汗臭、烈酒的辛辣气息以及一种雄性霸主特有的、充满侵略性和压迫感的荷尔蒙味道,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乎窒息的混合体,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
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盏酥油灯和粗如儿臂的巨大牛油蜡烛,将巨大的空间照耀得纤毫毕露,金碧辉煌!
帐壁上挂满了象征力量与征服的巨型牛角弓、镶满各色宝石和雪白象牙的华丽弯刀、狰狞的雪豹和狼头骨、以及色彩浓艳、描绘着神明与战争场景的唐卡。
数十名身着漆黑精铁鳞甲、眼神比帐外亲卫更加凶戾、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般的王帐近卫,如同用寒铁浇筑的雕像,沉默地伫立在帐壁四周的阴影里。
他们无声无息,存在感却沉重得如同山岳,腰间弯刀的锋刃在跳跃的灯火下反射着幽冷的、摄人心魄的微光。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充满了无形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压力和粘稠的杀机,只需王座上那人一个眼神,这些沉默的凶器便会瞬间化作撕裂一切的死亡狂潮。
王座之上,赤德祖赞庞大的身躯深深地陷在那张巨大的、铺着斑斓虎皮的座椅中,沉重的身躯压得包金的椅背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虎皮完整,巨大的虎头怒目圆睁,獠牙森然,正对着门口,散发着百兽之王的余威。
赤德祖赞一手随意地抓着一个镶嵌着鸽血红宝石、足有婴儿头颅大小的硕大金酒壶,另一只肌肉虬结、粗壮如成年男子大腿的手臂搭在铺着锦缎的扶手上,粗大的指节如同老树的根瘤。
他那双环眼如同盘旋在高原绝壁上的金雕,锐利、冰冷而充满居高临下的戏谑,在于安传和他身后四名护卫身上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视着,如同猛兽在饶有兴致地审视爪下瑟瑟发抖的猎物。
当他的目光落在于安传那身不伦不类、滑稽可笑的肥大紫袍上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恶意的讥笑,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小丑。
“嗤——”
一声轻蔑至极、如同冰锥划破锦缎的嗤笑,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赤德祖赞洪亮如滚雷的声音在空旷华丽的王帐内轰然回荡,震得烛火摇曳,带着绝对的威压和赤裸裸的嘲弄:
“怎么?卢少斌那个没卵子的废物,终于知道怕了?舍得派条只会摇尾巴的狗出来汪汪叫了?”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浑浊的金黄色酒液,任由珍贵的酒浆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淌在身下华贵的虎皮上,语气轻佻而恶毒,“是准备开城跪迎本王,顺便把他主子的脑袋当见面礼献上?还是又想玩你们汉人磕头求饶、哭爹喊娘那一套,求本王大发慈悲,赏你们几口断头饭吃?嗯?”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砰!”
他猛地一掌拍在包金的沉重扶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旁边案几上的银质酒杯“叮当”跳动,咆哮声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狂暴的力量:
“做梦!成都城,明天日落之前,必须踩在本王的马蹄底下!你们那点可怜的伎俩,在本王眼里,就像三岁娃娃撒尿和泥巴一样可笑又可怜!说!卢少斌那个废物,想怎么死?!是被本王亲手拧下脑袋当酒壶,还是被万马踏成肉泥?!”
狂暴的、裹挟着血腥酒气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劈头盖脸地砸向于安传!
于安传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真的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脊梁,猛地向前深深弯下腰去,几乎要匍匐在地,额头距离冰冷华贵、织着繁复花纹的波斯地毯只有寸许。
脸色在明亮的灯火下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宽大的袍袖剧烈地抖动着,如同狂风中的破帆。
他的双手在袖中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如同细针,刺激着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伪装,压抑着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冲动。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哀恳,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失真,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国主息怒!国主息怒啊!天神在上,息怒啊!”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腰弯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毯,“将军差遣小人前来,实在是…实在是对国主您天神般的威仪,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啊!”
“将军…将军他深知,成都城在国主神兵天降面前,如同…如同鸡蛋碰石头,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啊!将军…将军他实在不忍心城中数万生灵、无辜的老弱妇孺…尽遭涂炭,血流成河啊!”
“将军…将军是诚心诚意,愿献出成都城,只求国主您大发慈悲,展现天神般的宽仁浩荡啊!”
他涕泪横流,声音哽咽,将一个卑微小官在绝对强权面前的恐惧与谄媚演绎得淋漓尽致,情真意切。
他一边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一边像是情绪彻底崩溃,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驱使,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又向前蹭了半步。
身后的四名护卫,也如同被主人的“失态”惊吓到,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跟着挪动脚步,更紧密地簇拥在于安传身侧后方,形成一个看似保护实则便于同时发动的半弧形阵型。
这看似无意的几步移动,如同被狂风吹动的落叶,却将他们与那高高在上、象征着死亡目标的王座之间的距离,悄无声息地缩短了将近七尺!
如同潜伏的毒蛇在草丛中无声地滑行,致命的毒牙已经悄然对准了毫无防备的猎物咽喉!
赤德祖赞那双环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如同发现了有趣玩具的猛兽,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
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阴影如同乌云般压向下方渺小的使者。
“献城”?“生灵涂炭”?这些词如同最甜美的蜜糖,精准地涂抹在他熊熊燃烧的征服欲和贪婪之心上。
他眼中那戏谑的嘲弄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饿狼看到肥羊般的贪婪精光,声音的压迫感稍减,却带着更深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和一丝施舍般的“兴趣”:
“哦?”他拉长了语调,如同猛兽在撕咬猎物前满意的低吼,带着审视,“卢少斌那个废物,总算开窍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了?那么……”
他庞大的身躯又向前倾了少许,巨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原上刮起的、裹挟着冰碴的暴风,“你们这些爬虫,想怎么献?莫非…他还敢跟本王提什么条件?!嗯?!”
最后一个“嗯”字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落!
帐内温度骤降,王帐亲卫们的手,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刀柄。
“国主明鉴!将军万万不敢啊!”于安传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交流,狼狈不堪,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惶恐,却又强自挣扎出一丝为大局着想的“急迫”和“忠诚”,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只是…只是城中尚有长安朝廷的不良人和绣衣使余孽!还有几个统兵的将官…尚未完全清理干净!他们…他们人数不少,性情桀骜不驯,如同未被驯服的野马!手下还聚拢着一些亡命之徒!若此时强逼将军开城,恐…恐这些亡命之徒在最后关头狗急跳墙,拼死作乱!”
“放火焚城,毁坏府库,甚至…甚至危及伪帝李玢的性命!那…那岂不是要扰乱了国主您兵不血刃接收成都这千古名城的大事啊!将军…将军斗胆恳求国主,赐下最后一日宽容!只需一日!将军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在明日辰时,大开西城正门!届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和“邀功”,“将军定当亲自将被俘的伪帝李玢,绳捆索绑,堵住嘴巴,如同献祭的羔羊,押解至国主您的王帐之前!任凭国主您发落!是杀是剐,是祭旗还是献俘长安,扬我国威,全凭国主心意!”
“献帝?李玢?!”
赤德祖赞脸上的凶戾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这份从天而降的超级大礼,远超他最贪婪的想象!活捉大唐皇子!
这是何等的功勋!
足以让他在吐蕃历史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称霸西南,染指中原的宏图伟业仿佛瞬间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一股无法抑制的、志得意满的狂笑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他豹眼圆睁,瞳孔深处爆发出志在必得的璀璨光芒,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张口欲允,仿佛已经看到大唐皇子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场景——
“王上!不——!!!”
一声凄厉欲绝、带着撕心裂肺般恐惧、如同夜枭泣血的尖叫,骤然撕裂了王帐内短暂的寂静!
这尖叫如此突兀、如此绝望,如同冰冷的匕首划开了温热的绸缎!
声音的源头,正是那个一直如同幽灵般瑟缩在王座旁巨大鎏金灯柱阴影里、穿着吐蕃服饰、面容清癯却透着病态苍白和长期恐惧折磨痕迹的汉人幕僚——张焕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五官几乎错位、如同恶鬼般的脸上!
他的眼睛瞪得如同濒死的鱼,眼球恐怖地凸出,眼白上布满了狰狞的猩红血丝,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只枯瘦如柴、指节嶙峋的手,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指向地狱的绝望,死死地、颤抖地指向于安传和那四名护卫过于宽大、尤其臀部和大腿根处显得异常臃肿隆起的裤裆!
“裤…裤裆!他们裤裆里有东西!是…是雷!是天雷!”张焕之的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在呐喊,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无可挽回的绝望,“天工之城!裴徽那个妖人…造出的妖物!黑铁…圆蛋!一拉就炸!轰——!!!像…像天雷灌顶!长安城外渭水边…我亲眼见过!炸得…炸得人四分五裂!尸骨无存!一片焦土!快!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靠近王上!不能啊——!!!”
他曾是安禄山叛军中的一名文书小吏。
在那个血色浸透渭水、尸骸堆积如山的恐怖黄昏,他匍匐在长安城外一片尸骸狼藉的壕沟烂泥里,亲眼目睹了裴徽麾下那支如同神魔般的军队,投掷出会爆炸的恐怖武器。
那毁天灭地的火光瞬间吞噬一切,那撕裂大地、震碎耳膜的恐怖轰鸣,那将活生生的人瞬间蒸发成血雾和碎肉、将坚固的盾阵炸成漫天木屑铁片的景象,早已成为他日夜纠缠、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刻,这梦魇竟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在王帐之内,以如此清晰、如此贴近的方式重现!
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的灵魂!
“什么?!”
赤德祖赞脸上的狂喜如同脆弱的琉璃面具,在张焕之那撕心裂肺的“雷”字出口的瞬间,轰然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滔天暴怒和对那未知恐怖武器的巨大惊悸!
瞳孔骤然收缩成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吼——!”
赤德祖赞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怒吼!
他庞大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强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腿猛蹬沉重的王座底座!
那巨大的、包金嵌宝的虎皮王座被他蹬得向后“哐当”一声巨响,滑出半尺!
沉重的身躯借着反冲之力,如同受惊的巨熊般向后上方弹起!
同时,他下意识地将手中那个沉重的金酒壶狠狠砸向于安传的方向!壶中的酒液泼洒而出,在灯火下划出一道刺目的金线!
说时迟,那时快!
“死——!!!”
于安传喉咙里迸发出的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困兽濒死、与敌偕亡的终极咆哮!
所有的伪装、惶恐、卑微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眼中燃烧的只有焚尽一切的疯狂与解脱!
他和四名护卫的手,在张焕之第一个“雷”字出口、赤德祖赞脸色剧变的刹那,早已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以超越思维的速度,闪电般探入裤裆深处!
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攥住了那冰冷、沉重、布满铸造毛刺的铸铁圆球——震天雷!
生铁外壳那粗糙冰冷的触感,此刻竟带来一种奇异的、接近终点的平静。拇指粗的铁环紧扣着保险销!
“拉环!!”于安传的怒吼如同洪钟巨震,盖过了帐内所有的惊呼!这是点燃地狱之火的最终命令!
叮啷!叮啷!叮啷!叮啷!叮啷!
五声短促、尖锐、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冥府大门轰然洞开的丧钟,在王帐的核心区域骤然爆响!
那是束缚着毁灭之力的最后枷锁被同时挣断的催命符!五道象征着死亡的青烟,从裤裆中袅袅升起!
“吼啊——!护驾!!”
帐内数十名最精锐的吐蕃王帐亲卫,在听到张焕之尖叫、看到五人探手入裆的瞬间,眼珠已然因极致的惊骇和刻入骨髓的忠诚而充血暴突!
作为国主最后屏障的死士,他们的头脑根本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东西,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彻底疯狂!
没有一丝犹豫、怜悯或自保的念头!
如同数十头被彻底激怒的狂鲨,喉咙里爆发出震碎肝胆、撕裂夜空的嘶吼,舍弃了一切防御姿势,纯粹地、用尽毕生力气、以血肉之躯为武器,朝着那五个已经拉响死亡引信的身影猛扑过去!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在毁灭降临前,用自己的身体为王上构筑最后一道屏障!
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砰!噗!咔嚓!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如同铁塔般的亲卫,以肩为锤,带着千钧之力,结结实实地狠狠撞在于安传和左侧一名护卫的胸膛!
沉闷如重锤擂鼓的撞击声中,清晰地夹杂着令人心悸的肋骨碎裂声!巨大的冲击力几乎瞬间将他们胸腹内的脏器震成齑粉!
于安传和那名护卫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口中鲜血狂喷如泉涌!
“轰——!!!轰!轰轰轰——!!!”
然而,这五具血肉之躯的撞击声,仅仅是毁灭乐章开启前微弱的序曲!
真正的毁灭狂潮,在下一个千分之一秒,悍然降临!五颗震天雷的引信燃至尽头!
狂暴的能量在狭小的生铁外壳内被压缩到极致,然后——悍然释放!
时间失去了刻度,空间被彻底扭曲、撕裂!
光!
炽烈到无法形容的强光,以五个炸点为核心,如同地狱最深沉的业火挣脱了束缚,在亿万分之一刹那内疯狂膨胀、吞噬!瞬间淹没了王帐的核心区域!
那光芒不是人间的火,而是纯粹的能量宣泄,白炽到刺瞎双眼!帐内一切华美的器物——银质的酒壶杯盏在光芒中瞬间熔化成银亮的液滴飞溅;
镂空的莲花烛台扭曲变形;
悬挂的镶金狼头骨如同朽木般碎裂;支撑帐顶的巨大松木柱子表面瞬间碳化崩裂!
覆盖着厚厚羊毛毡和精美丝绸的华丽帐顶,如同脆弱的纸片被无形巨手狠狠撕裂、掀起、抛向半空!
光芒透过撕裂的帐顶,短暂地将整个吐蕃大营映照得亮如白昼!
声!
撼动天地的巨响紧随而至!如同千万个雷霆同时在耳边炸开!又像是支撑天地的巨柱被生生折断!
声音不再是听觉的感受,而是化作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每一个活物的耳膜、胸腔、乃至灵魂之上!
帐内距离稍近的人,耳孔瞬间迸出血线!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毁灭的轰鸣!
连远处成都城头的守军,都感觉到脚下的城墙在微微震颤!
波!
狂暴!无形!摧枯拉朽的冲击波!如同开天辟地的巨神之掌,带着毁灭一切有形之物的绝对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横扫!
被掀飞的器物残骸、被撕裂的木屑碎片、被高温熔融扭曲的金属零件、扑到近前的吐蕃亲卫的残肢断臂……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无法形容的力量裹挟着,化作最致命的霰弹,发出刺耳的尖啸,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迸射!
滚烫的热浪裹挟着浓重刺鼻、混合着硫磺、硝石、皮肉毛发瞬间焦糊的恶臭,形成毁灭性的风暴,席卷每一个角落!
华丽的陈设、厚重的毡毯、坚固的案几,如同纸糊般被撕碎、掀飞!
距离爆炸中心稍远一些的亲卫,如同被巨浪拍中的稻草人,被狠狠掀飞出去,撞在坚硬的帐壁上,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雨!
金属的死亡之雨!震天雷生铁外壳被炸裂成的千百块大小不一、边缘锐利如刀的炽热碎片!
它们带着烧熔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死神狞笑着撒下的死亡之种,以超越强弓硬弩的速度,撕裂空气、发出厉啸,轻易地穿透坚韧的皮甲、切开皮肉、撞碎骨骼!
在王帐内部编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灼热赤红的死亡之网!碎片打在支撑柱上,溅起大片的木屑;打在金属器皿上,发出叮当乱响;打在人体上,便是血肉横飞!
噗!噗嗤!啪啦嚓!噗噗噗!
被扑在最前方的于安传、他左右两名护卫,以及最外围试图阻挡的十几名王帐亲卫,首当其冲!
他们的身体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在最炽烈的白光和冲击波中,如同投入炼钢炉的蜡像,瞬间被撕裂、扭曲、分解、气化!头颅被炸飞,肢体被扯断,内脏混合着滚烫的血浆如同暴雨般泼洒开来!
滚烫粘稠的液体和碎块泼溅在华丽的地毯、倾倒的王座、昂贵的虎皮、甚至赤德祖赞惊恐万状的脸上!
整个爆炸核心区域,如同被一个狂暴的巨人用鲜血、内脏和碎骨的颜料桶狠狠泼过,瞬间化作一片修罗血池!
残肢断臂、焦黑的骨渣、破碎的甲胄混合着燃烧的毡布,构成了一幅地狱绘卷!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焦糊的恶臭,形成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呃啊——!!!”
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撞在正竭力后跃的赤德祖赞那超过两百斤的庞大身躯上!
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头发疯的野牦牛正面撞中!庞大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仰倒,狠狠撞翻了沉重的虎皮王座!
饶是他筋骨强健如熊罴,也感觉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入口腔,又被他死死咽下!内脏如同移位般剧痛!
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传来,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擦过!
一枚边缘卷曲、拇指大小的灼热铁片,高速旋转着撕裂了他的颧骨皮肉,留下深可见骨、皮肉焦黑外翻的狰狞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
左肩窝更是传来钻心的撕裂剧痛,一枚小指头粗细、被高温熔融扭曲成怪异形状的黑红色弹片,深深嵌入了骨缝之中,像一颗烧红的毒钉!
最惨烈的伤在右腿!
一块茶杯口大小、边缘如同锯齿般锋利的铁片,高速旋转着狠狠切开坚韧的牦牛皮战靴护胫,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瞬间在他壮硕的小腿肚子上撕开一个几乎穿透的、血肉模糊的骇人豁口!
白森森的腿骨赫然可见!鲜血如同被戳破的血袋,疯狂地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华美的明黄王袍下摆,在猩红的地毯上洇开一大片迅速扩大的、粘稠刺目的深红!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大王——!!”那两个稍稍落后半步的贴身铁塔武士和那个魂飞魄散的张焕之,虽未被致命的弹片直接击中,但也被恐怖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如同破麻袋般摔在翻滚的尸块、燃烧的毡布和碎裂的木屑杂物之中。
武士甲胄凹陷变形,口鼻鲜血狂涌,耳朵里嗡鸣不止,如同千万只蜜蜂在嘶鸣,挣扎着想要爬起。
张焕之更是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裤裆一片湿热恶臭,只剩下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神涣散,彻底吓傻了。
“护驾!护驾!!”赤德祖赞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眩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用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捂住小腿那如同泉涌般的恐怖伤口,鲜血依旧从指缝中汩汩涌出。
他挣扎着,依靠着那名挣扎爬起、满脸血污的铁塔武士的搀扶,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剧痛钻心的右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从那还在燃烧跳跃、浓烟滚滚、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死亡火堆中冲了出来!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粘稠的血脚印!
他那张因剧痛、暴怒和劫后余生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糊了半边脸,眼神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深入骨髓的心悸,以及要将一切撕碎、焚毁的疯狂!
他回头望去。
巨大的王帐,曾经象征着他无上权力和征服欲望的华丽穹庐,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暴怒的巨兽狠狠撕咬过。
整个帐顶被彻底掀飞,只剩下几根焦黑扭曲、兀自冒着青烟的粗大木柱,如同指向苍穹的绝望枯骨。
支撑柱断裂倒塌,华丽的毡壁被撕扯成燃烧的碎布条,在热浪中疯狂舞动,如同招魂的幡。
帐内金碧辉煌的陈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焦黑废墟。
破碎的肢体、焦糊的内脏、断裂的武器盔甲碎片……混杂在燃烧的羊毛毡和木料灰烬中,铺满了整个地面。
中心区域,一个触目惊心的、被高温灼烧得焦黑塌陷的浅坑里,暗红色的余烬还在顽强地明灭闪烁,散发出滚滚浓烟和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烟、血腥和死亡混合成的浓重恶臭,沉重得如同粘稠的沥青,堵得人喘不过气。
这片废墟,吞噬了他最忠心、最精锐的王帐亲卫。
那些如同铁塔般沉默、如同豺狼般凶悍的勇士,此刻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难以寻觅。
只有那些散落在焦土边缘、兀自紧握着弯刀、戴着精铁护腕的断臂残肢,无声地诉说着他们最后的忠诚与徒劳的挣扎。
赤德祖赞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炼狱般的焦土中心。
他的呼吸粗重如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脸上和腿上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滴落在染血的王袍前襟,晕开一朵朵更深的暗红。
那条伤腿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
刻骨的仇恨,如同沸腾的毒液,在他胸腔里翻滚、咆哮。
那眼神中的怨毒,冰冷、粘稠、如同万年玄冰下燃烧的地狱之火,足以焚天煮海,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拖入永恒的毁灭深渊。
他死死盯着那片废墟,仿佛要将那个叫于安传的汉人,连同整个成都城,都刻进自己燃烧的灵魂深处,用最残酷的方式碾成齑粉!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终于从他染血的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吼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屈辱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它穿透了王帐废墟上翻腾的浓烟,刺破了吐蕃大营短暂的死寂,如同丧钟般在成都平原的夜空中回荡。
吼声未落,赤德祖赞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失血和极致的情绪冲击,终于压垮了这头高原霸主的神经。
他仅存的那点意识,只感觉到自己被身边那个同样摇摇欲坠的武士拼尽全力地架住,拖向更远处的安全地带。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映入他血红色视野的,是那片依旧在燃烧、如同巨兽残骸般的王帐废墟,以及废墟之上,成都城那沉默而巨大的、在血色月光下投下浓重阴影的轮廓。
那轮廓,如同一座巨大的墓碑,也如同一道等待被鲜血彻底染红的战书。
夜风呜咽着,卷起废墟上的灰烬和血腥气,吹向远方黑沉沉的成都城墙。城头上,几点微弱的火光在风中摇曳,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