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相杨国忠书房。
门窗紧闭,厚重的金丝绒帘幕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灰暗天光,也企图隔绝那无处不在、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怨毒气息。
书房内只点了几盏摇曳的牛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紫檀木书架和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将杨国忠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蜡黄浮肿如同泡发了的尸首般的脸,映照得诡异而可怖。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却压不住他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冷汗,细密的、冰冷的汗珠,不断地从他宽大的额头渗出,汇聚成小溪,顺着他松弛的脸颊滑下,滴落在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一份份紧急军报上。
那些墨迹淋漓的纸张,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剑门关失守!”
“姜维城陷落!”
“梓州失守!”
“阆中失守!”
“朱雀军团前锋已抵绵州,距成都府不足五百里!其游骑与我外围斥候多次接战,我军……损失惨重!”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名字——张巡、朱雀军团、王玉坤、张小虎、刘志群——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眼球上,烙印在他的心脏上。
尤其是“张巡”二字,更是如同梦魇。
自剑门和姜维城这两处天险丢失,短短一个多月,蜀地半壁江山已易主!
裴徽的征蜀大军,如同三把淬毒的钢刀,兵分三路,寒光闪闪,直指成都府的心脏。
而最锋利的刀尖,无疑就是张巡统领的朱雀军团主力,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紧追不舍,前锋精锐的探马斥候,如同鬼魅般在成都平原边缘游弋,数次与伪军游骑的遭遇战,都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每一次冲突的详细战报,都让杨国忠的心沉入更冰冷的深渊。
朱雀军团的悍勇、装备的精良、战术的刁钻,远超他的预估。
那“损失惨重”四个字背后,是多少溃不成军、抱头鼠窜的伪军尸体?
“完了……全完了吗?”一个绝望的声音在他心底尖叫,“剑门!姜维城!那是蜀地的咽喉和脊梁啊!怎么就……怎么就守不住?!张巡……实在是该死!”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万丈悬崖边缘,脚下是沸腾的民怨和迫在眉睫的唐军刀锋,而身后唯一能抓住的两根救命稻草——南诏阁罗虎和鲜于仲通的援兵——此刻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阁罗虎,那个南诏王弟,贪婪、残暴、反复无常。他带来的象兵固然威猛,但索取的代价却日益疯狂。
粮秣、金银、美女……每一次要求都变本加厉。
稍有不顺意,阁罗虎便在使馆内咆哮如雷,砸毁器物,甚至故意纵容手下象兵在城郊村庄践踏农田,掳掠妇女,其行径比土匪更甚。
杨国忠不仅要满足他无底洞般的欲望,还要替他擦屁股,平息民愤(虽然根本平息不了),心力交瘁。
而鲜于仲通派来的特使,他的亲弟弟鲜于仲明,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此人身材高大,面容冷硬如铁石,眼神锐利得像鹰隼,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算计。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像冰冷的秤砣,精准地衡量着利益得失。他对杨国忠伪朝的困境似乎漠不关心,只关心鲜于家在蜀中的利益能否保全甚至扩大。
杨国忠毫不怀疑,一旦伪朝显出丝毫败象,鲜于仲明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甚至可能为了向新主子献媚,反戈一击!
至于阁罗虎那头贪婪的野猪,更可能趁乱将富庶的成都平原劫掠一空,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满地狼藉给他杨国忠收尸!
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响,又像是远方军队行进的鼓点。杨国忠猛地一颤,手中的一份军报滑落在地。
他低头看去,那“五百里”三个字如同三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猛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他“腾”地从宽大的太师椅上站起,动作太急太猛,带倒了手边那价值连城的青玉雕龙笔架。
“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精美的玉器瞬间化作一地碎片,莹莹绿光在昏暗中闪烁,如同鬼火。
他却浑然不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窗外,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帘幕,看穿外面阴沉得令人发疯的天空。
蜡黄的脸上肌肉扭曲,一种病态的、孤注一掷的亢奋取代了之前的死灰。
“必须把他们绑死!死死地绑在本相这条破船上!让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和本相共存亡!”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带着浓烈的赌徒气息和饮鸩止渴的意味。
他要展示“实力”,展示“富贵”,展示“诚意”,用极致的奢华和诱惑,将那两个贪婪的魔鬼牢牢拴住!
“来人!”他嘶哑着嗓子吼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尖锐变形,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他的心腹幕僚,伪朝兵部尚书曹晟,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侧身进来,随即迅速而恭敬地将门掩好。
曹晟身形瘦削得有些嶙峋,常年不见阳光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却闪烁着狐狸般机警、冰冷、洞悉一切的光芒。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官袍,垂手肃立,微微躬身:“相爷,有何吩咐?”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去荣华苑!”杨国忠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那近乎癫狂的火焰,蜡黄的脸在灯光下显得狰狞,“立刻!马上!告诉他们,本相今夜要在那里设‘庆功宴’!为南诏尊贵的王弟阁罗虎殿下接风洗尘!记住,规格——要最高!把本相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全给我搬出来!南海的珍珠、西域的琉璃、江南的云锦、前朝的御酒……统统摆上!还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淫邪与算计混杂的光芒,“把柳依依给本相请来!告诉苑主,今晚她必须出场,跳她那支最勾魂摄魄的‘天魔引’!本相不管她之前应了谁,也不管苑主要什么条件,不惜一切代价!明白吗?!”
曹晟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忧虑和精明的计算。
他向前挪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谨慎的试探:“相爷,这……荣华苑地处闹市,太过招摇。柳依依更是名动天府的花魁之首,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眼下民情汹汹,犹如干柴烈火,南诏兵又……四处惹是生非。此时在荣华苑大摆宴席,恐非……”
他斟酌着词句,不敢说得太重。
“蠢材!”杨国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曹晟脸上,蜡黄浮肿的脸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招摇?本相就是要招摇!就是要让阁罗虎那个蛮子看看,本相有的是钱,有的是宝贝,跟着本相,有他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更要让鲜于仲明那个冷面煞星看清楚,跟我朝合作,是桩多么划算的买卖!民情?哼!”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充满了极度的轻蔑和色厉内荏,“一群蝼蚁,一群只知道嚼舌根的泥腿子!翻不了天!只要本相能稳住阁罗虎和鲜于仲明这两根顶梁柱,只要南诏的精兵和鲜于家的粮草还在,张巡小儿纵有通天之能,又能奈我何?!快去!按本相说的办!若有半分差池……”
杨国忠没有说下去,但那阴鸷狠毒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曹晟看着杨国忠眼中那熊熊燃烧、近乎失去理智的疯狂火焰,心中最后一丝劝谏的念头也熄灭了。
他知道,此刻的杨国忠已经听不进任何“逆耳忠言”,恐惧和贪婪已经完全主宰了他。
曹晟深深地弯下腰,几乎成了九十度,姿态恭顺到了极致,掩藏起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与算计:“是,相爷。属下明白了。请相爷放心,属下这就亲自去办。今夜荣华苑之宴,必使蜀中侧目,必让南诏王弟与鲜于特使……宾至如归,尽显我大燕威仪与富贵。”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倒退着,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间被恐惧和疯狂填满的书房,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门扉,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暂时隔绝。
门关上的瞬间,曹晟挺直了微弯的脊背,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中,一丝难以捉摸的寒光飞快掠过。
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官袍袖口,步履无声却迅疾地消失在宫殿幽深的回廊阴影之中,如同一条滑入暗流的鱼。
荣华苑,这座以穷奢极欲闻名的销金窟,今夜注定将成为风暴眼中最耀眼的祭坛。
柳依依,那位名动天府、传闻身世成谜的绝世花魁,她的“天魔引”又将引出怎样的祸福?
……
……
最后一抹残阳的血色,终于被铅灰色、饱胀着水汽的厚重暮云彻底吞噬。
成都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中苏醒过来,发出低沉而疲惫的喘息。
白日里市井的喧嚣、担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辚辚之声,此刻都沉入了这浓稠的夜色底部,被另一种更为精致、也更为危险的声响所覆盖。
城东南隅,远离平民烟火气的幽深坊曲深处,一座巨构拔地而起,如同镶嵌在沉沉夜幕中的巨大明珠,蛮横地撕开了周遭的晦暗。
檐牙高啄,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在无数灯笼火烛的舔舐下,反射出熔金般刺目的光华,几乎要将低垂的夜幕烧出一个窟窿。这便是“荣华苑”,蜀中豪奢的巅峰,亦是权贵们用以粉饰太平、挥霍生命的销金之窟。
今夜,它被伪相杨国忠那已然摇摇欲坠的权势所催动,焕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燃烧生命般的璀璨光华。
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息,如同苑内弥漫的浓香,无声地浸染着每一寸空气。
高达三丈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门楣之上,“荣华苑”三个鎏金大字在门廊下密集悬挂的琉璃宫灯照射下,灿然生辉,金光流淌,几乎要灼伤每一个仰视者的眼睛。
那光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宣告着门内世界的迥然不同。
两排身着华贵锦袍、腰挎精钢仪刀的魁梧侍卫,如同庙里的泥塑金刚,肃立在猩红地毯两侧。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寒光,冷冷地扫过每一个躬身进入的宾客。
沉重的包铜门槛,像是划分阴阳的界碑,跨过它,便踏入了另一个颠倒迷离的世界。
巨大的厅堂甫一入眼,便足以夺人心魄。
粗壮如虬龙的巨柱,竟是用万里迢迢自东海运来的整根紫檀木雕琢而成,深沉的紫黑色泽沉淀着难以估量的财富与岁月,支撑起令人目眩的高耸穹顶。
穹顶之上,镶嵌着无数来自西域的彩色琉璃,此刻被下方成百上千盏琉璃宫灯、牛角明灯以及描金烛台上跃动的火焰所照亮。
那光并非均匀洒落,而是被琉璃切割、折射,化作无数道七彩迷离、变幻流转的光瀑,自高处倾泻而下,笼罩了整个空间,使人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水晶万花筒中,每一步都踏在浮光掠影之上。
脚下是厚如茵褥的大食国进贡猩红地毯,金线以最繁复精巧的针法,织出盛放的牡丹与展翅欲飞的金凤图案。踩上去绵软无声,仿佛踏在云端,又似踩在凝固的血泊之上。
空气中,无数种名贵香料燃烧后混合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龙涎香的雍容、沉水香的幽远、苏合香的辛辣、安息香的甜暖……在殿角数尊巨大的鎏金博山炉中无声地燃烧、纠缠。
袅袅青烟升腾,却无法穿透这浓重的暖香,只能如薄纱般低徊萦绕。
更汹涌的,是食物的气息。
炙烤羔羊的油脂焦香、炖煮熊掌的胶质浓香、清蒸江鱼的鲜甜、还有陈年剑南烧春那醇烈如火的酒气……山珍海味的霸道味道混合着美酒的蒸腾,形成一股强大、令人垂涎欲滴却又隐隐窒息的暖流热浪,席卷着每一个角落。
厅堂中央,巨大的主宴席呈“品”字形排开,昭示着权力的层级。
最尊贵的主位自然是留给伪帝李玢的,但此刻那张铺着明黄锦褥的宽大坐榻空空如也。
侍立其后的宦官面无表情,只以一句“陛下龙体违和,无法出席”的低声宣示,便将这无上尊荣的缺席,化作了席间一抹讳莫如深的阴影。
紧挨主位左侧首席,坐着今晚名义上的主角,南诏王弟阁罗虎。
他身躯异常高大魁梧,即便盘腿坐在华贵的锦垫上,也如半截黑铁塔矗立在那里,将身后伺候的侍女衬得如同豆芽般纤细。
他穿着南诏特有的斑斓锦缎袍服,色彩浓烈得近乎刺眼,粗壮的脖子上套着沉重的黄金项圈,上面錾刻着狰狞的兽头。
手腕上数个镶满红蓝宝石的粗大金镯,随着他粗鲁的动作叮当作响。
一张方阔脸上,横肉虬结,浓密卷曲的胡须如同钢针般根根竖起,被油渍和酒水黏成一绺绺。
此刻,他咧着大嘴,露出一口被烈酒和肉食染得发黄的牙齿,毫不掩饰地用那双被欲望烧得通红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堆积如山的珍馐、流光溢彩的器皿,尤其是那些如穿花蝴蝶般在席间穿梭侍酒的侍女们。
他身旁伺候的两名侍女,身体僵直得像两根绷紧的弦。
脸上努力维持着训练有素的职业微笑,但那笑容如同画上去的面具,僵硬而脆弱。
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惧,如同受惊的小鹿,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阁罗虎粗糙如树皮的大手,铁钳般毫不客气地揽着其中一个侍女的腰肢,手指隔着薄薄的丝绸粗暴地揉捏滑动,丝绸下白皙的皮肤瞬间泛起红痕。
那侍女痛得微微吸气,却又不敢躲闪,只能死死咬住下唇。
另一名侍女刚小心翼翼地为他面前的犀角杯斟满琥珀色的烈酒,阁罗虎那只油腻腻、沾满羊脂的手便猛地探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啧!躲什么?”阁罗虎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浓重的南诏口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他另一只手抓着那根烤得金黄酥脆、油脂兀自滋滋作响的巨大羊腿,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肉,油星和肉沫随着他含糊的嘟囔喷溅出来,沾满了他虬结的胡须和华丽的前襟,“这成都的小娘,皮肉就是比咱们南诏的水嫩!像刚剥壳的鸡蛋!”
他得意地哈哈狂笑,浓烈的酒气和生肉的腥膻味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直喷在被他抓住手腕的侍女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他油腻的手指用力抬起侍女的下巴,强迫她那张写满惊恐的脸抬高,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逡巡,“来,给本王笑一个!笑得好看些!”
那侍女浑身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打颤,在阁罗虎凶狠的逼视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挤出一个比哭还要凄惨难看的笑容。
泪水在她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忍着不敢落下。
周围席上的一些官员,有的面露不忍,悄悄别过脸去;有的则视若无睹,只顾低头享用美食;更多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把戏。
与阁罗虎赤裸裸的粗鄙豪放形成天渊之别的,是右侧首席的鲜于仲明。
他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穿着一身玄色精铁鳞甲,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幽暗冷硬,即使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也未曾卸下,外罩一领暗红色锦袍,如同随时准备投入血腥厮杀的战场。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如同被最冷酷的刀斧劈凿而成,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眼神锐利如寒潭深处冻结千年的冰锥,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酷和深入骨髓的戾气。
他坐姿笔直,腰背如标枪般挺立,仿佛一尊钢铁铸就的凶神,稳稳“钉”在席位上,对眼前极尽奢靡的排场、缭绕的笙箫丝竹、以及那些身姿曼妙、眼波流转的舞姬视若无物。
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鹰隼俯瞰猎物般的审视,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刻入骨髓的轻蔑。
他面前鎏金案几上,盛放在精美玉盘金盏中的珍馐几乎未动。
只有一杯清澈如泉的美酒放在手边。
他并不像阁罗虎那样对侍女动手动脚,但每当有侍女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上前,试图为他那只空置的犀角杯添酒时,他那冰冷得毫无人类情感的目光只需随意一扫,便让那些训练有素、见惯场面的女子瞬间如坠冰窟,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斟酒的动作变得僵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仿佛靠近的是一头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凶兽。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暴戾内敛、如同千钧巨石压于弓弦之上的气息,比阁罗虎赤裸裸的粗野兽性,更令人心悸胆寒。
杨国忠高踞在伪帝空位之下的主陪席上,脸上堆砌着精心调配的、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戴着一张由最高明画匠绘制的面具。
他身着象征一品宰辅的紫袍玉带,努力挺直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显得有些佝偻的腰板,试图维持一国宰辅的威仪与从容。
然而,眼睑下深深堆积的青黑,眉宇间那丝如同蛛网般怎么也抚不平的惊惶,以及额角在灯火下微微渗出的细密汗珠,都如同名贵瓷器上无法掩饰的冰裂纹,清晰地暴露了他内心的虚弱与恐惧。
他频频举起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陈年剑南烧春荡漾着诱人的光泽,试图用喧嚣的祝酒和杯盏的碰撞,来压住心底那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断翻涌的冰冷绝望。
“哈哈哈!”杨国忠再次拔高他那略显尖利的嗓音,笑声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浮夸。
他高高举起玉杯,目光在左侧如凶兽般饕餮的阁罗虎和右侧如冰山般冷酷的鲜于仲明脸上来回逡巡,试图从这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找到一丝可靠的保证,“今日得蒙阁罗虎王弟与鲜于将军赏光,齐聚我这小小荣华苑,实乃蓬荜生辉,老夫三生有幸啊!”
他刻意顿了顿,加重语气,仿佛在说服自己,“有二位将军在此坐镇,神威凛凛,那张巡小儿,不过跳梁小丑,螳臂当车,何足道哉!何足挂齿!”
他手臂挥动,带动宽大的袍袖,“来!诸公同饮!此杯,祝我三方同盟,情比金坚!如这蜀山岷水,牢不可破,万古长存!干!”
说罢,他率先仰头,喉结剧烈滚动,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炭火,一路灼烧着他的喉咙、食道,带来一阵短暂而猛烈的麻痹感,似乎要将那如影随形的寒意驱散片刻。
阁罗虎正忙着对付那条肥美的羊腿,闻言只是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带着肉腥味的热气,算是回应。
油腻的大手随意抓起自己面前那只硕大的犀角杯,里面盛满了同样烈性的烧酒,看也不看杨国忠,仰头便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浑浊的酒液顺着他粗壮的脖子流下,混着羊腿的油渍,浸湿了华丽锦袍的前襟,留下大片深色的污迹。
“好说!好说!”他嘴里塞满了肉,声音含混不清,唾沫星子随着话语喷溅,“杨相爽快人!够意思!”
他用力捏了一把怀中侍女纤细的腰肢,引得那女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只要钱粮、兵器,还有这些……”
他淫邪的目光扫过殿中侍立的侍女们,“水灵的小娘们儿,管够!我南诏勇士的刀,锋利得很!自会帮你砍光那些不识相的唐狗!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如同闷雷,在大殿里隆隆滚动,粗暴地盖过了角落乐师们竭力演奏的丝竹之声。
那双被酒气和赤裸欲望烧得通红的眼睛,依旧贪婪地在殿中旋转的舞姬群中逡巡,最终,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锁定在最中央那道倾国倾城的倩影上,再也挪不开分毫。
那目光赤裸裸,充满了原始的占有和摧毁欲,如同饥饿的猛兽终于锁定了最肥美、也最渴望撕裂的猎物。
鲜于仲明冷眼看着阁罗虎的丑态,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冷彻骨髓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滑稽闹剧。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拈起自己面前那只同样由犀角雕琢而成、但形制更为内敛冷硬的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动作流畅,却带着刀锋划过空气般的寒意。放下酒杯,他抬起眼皮,目光如两道淬了寒冰的实质利箭,瞬间穿透殿内的喧嚣笙歌,直刺杨国忠那张堆满假笑、此刻却微微僵硬的脸。
“杨相,”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的所有声响,连附近的丝竹节奏都似乎为之一滞。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精准地砸在杨国忠紧绷的神经上,“客套话,适可而止。”
杨国忠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的水面,骤然僵住,端着空杯的手也顿在半空,指尖微微发白。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
鲜于仲明无视他那瞬间的失态和尴尬,继续用那毫无起伏、如同宣读判词的语调说道:“我兄仲通将军,命我转达:先前议定,供我军开拔之用的三十万石粮秣,十日之内,必须启运,送至大营。”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铁锤砸下,不容置疑。
他微微停顿,冰冷的视线如同刮骨钢刀,扫过杨国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冷汗,“另,协防之资,白银一百万两。先拨付半数现银,交割清楚。”
他身体微微前倾,覆盖着冰冷鳞甲的肩部发出细微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随着他的动作猛地扩散开来,让周围几席的谈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此乃军令,非是商议。”
他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了一些,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锁定了杨国忠躲闪的眼神,里面的锐利陡然暴涨,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直抵对方心窝:“杨相当知,军期如火,瞬息万变。若因贵方筹措不力,误了行程……”
鲜于仲明的声音陡然下沉,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杨国忠的耳膜,“休怪我部将士,按兵不动,坐观成败!”
最后八个字,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和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死亡威胁。
杨国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从万丈悬崖直坠冰窟深渊!
五十万两现银!十日三十万石粮!这哪里是索要军需,分明是要抽干他伪朝最后一点骨髓,敲骨吸髓!
一股邪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他的喉咙,烧得他眼前发黑,恨不能立刻扑上去,将这趁火打劫、冷酷如冰的煞星撕成碎片!
但他脸上那张精心绘制的面具只是剧烈地扭曲了一瞬,肌肉抽搐着,立刻又强行拉扯出一个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和讨好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几乎要咧到耳根。
毕竟,他当年是连李林甫的痰液都能笑着喝下去的人。
“哎呀呀!鲜于将军言重了!言重了!”杨国忠连忙放下空杯,双手如同溺水者般在空中连连摆动,语气急促得近乎喘息,带着一种病态的热切,“贵部乃我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国之干城,社稷所系!将军所需,便是国之所需,便是老夫身家性命之所系!老夫……老夫岂敢有半分怠慢之心?”
他重重地拍着自己并不厚实的胸脯,紫袍上的金线刺绣随之抖动,发出信誓旦旦的保证,声音却因强行压抑的怒火和极致的恐惧而微微发颤,如同绷紧的琴弦,“将军放心!千个放心!万个放心!老夫这就加派人手,日夜督催!哪怕拆了老夫的相府,砸锅卖铁,刮地三尺!定当竭力筹措,断不会误了贵部军需!定当如期奉上!绝无差池!”
他几乎是抢过身后侍女刚刚战战兢兢斟满的酒杯,再次高高举起,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剧烈晃动,映着他那张因激动和强颜欢笑而显得异常扭曲的脸庞,“美酒当前,良辰美景,莫谈这些俗务,徒扰雅兴!喝酒!喝酒!满饮此杯!”
辛辣的酒液再次灼烧着喉咙,这一次,杨国忠清晰地尝到了其中苦涩的铁锈味,那是他咬破自己舌尖渗出的血,混合着绝望的毒汁,一起被他囫囵咽下。
他眼角余光带着一丝可怜的希冀,瞥向左侧的阁罗虎,奢望这粗鄙的蛮子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粗鲁地打断鲜于仲明这逼命的言辞,给他一丝喘息之机也好。
然而,阁罗虎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酒席之上。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殿中央那抹绝世的舞影牢牢攫取,对身旁这场无声的刀光剑影、生死胁迫,浑然不觉。
殿中,丝竹之声陡然拔高,如同百鸟朝凤,清越穿云。
乐师们精神一振,鼓点变得急促而充满诱惑的韵律。
杨国忠频频举杯,嗓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热情:“来来来!阁罗虎王弟!鲜于将军!请!请满饮此杯!此乃蜀中珍藏三十年的剑南烧春,醇厚无双!今日你我三方共聚一堂,精诚合作,共襄盛举!这大唐西南的半壁江山,指日可待!哈哈哈!”
阁罗虎此时已经敞开了衣襟,露出虬结如岩石的胸肌和浓密的胸毛。
他踞坐在特制的宽大坐榻上,一条腿大剌剌地跷着,面前案几上杯盘狼藉,堆满了啃噬过的羊骨。
他闻言,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端起面前巨大的犀角杯,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荡:“哈哈哈!杨相客气!好酒!好肉!好美人!”
他一口饮尽,随手将空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油亮的手掌顺势在身边一名战战兢兢侍酒的侍女臀上狠狠捏了一把,惹得那侍女一声压抑的痛呼,又慌忙低下头去,身体抖如筛糠。
阁罗虎浑不在意,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贪婪地扫视着殿中舞动的曼妙身姿,粗声大气地道:“你们汉人的规矩就是多!不过,这享受是真他娘的舒服!等打下了成都,本王也要建一座比这还大的宫殿!夜夜笙歌!哈哈哈!”
鲜于仲明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全场,带着一种审视与疏离,他并未像阁罗虎那样豪饮,只是用指尖拈着面前小巧的玉杯,浅浅啜饮。
听到杨国忠和阁罗虎的对话,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鄙夷与不屑。
对于杨国忠的谄媚和阁罗虎的粗鄙,他心中冷笑连连:一个冢中枯骨,一个化外蛮酋,若非还需借力,焉能与此等人物同席?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杨相盛情,鲜于心领。合作自当戮力同心,然兵贵神速,粮秣军械,还望杨相早日备齐,莫要延误了战机。”
话语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自然!自然!”杨国忠额头微汗,连忙应承,心中却叫苦不迭。
榨干蜀地民脂民膏供养这两尊凶神,早已引得民怨沸腾,他深知这脆弱的同盟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强笑道:“将军放心,所需物资,定当如数奉上!绝不敢耽误王弟与将军的大业!来来来,看歌舞!看歌舞!今日特请了成都第一花魁柳依依,为二位献上她名动天下的‘天魔引’!请二位品鉴!”
随着杨国忠话音落下,丝竹之音陡然一变,从之前的靡靡之音转为一种空灵幽远、又隐隐带着诡异诱惑的曲调。
殿中灯火似乎也配合着黯淡了几分,只余下中央舞池被柔和的光束笼罩。
在这片金碧辉煌、酒气熏天、欲望与算计交织的浮华之下,无声的暗流在不起眼的角落涌动。
在杨国忠、阁罗虎、鲜于仲明等显贵身后,如同精心布置的背景板般,侍立着一群身着统一淡青色宫装襦裙的侍女。
她们约莫二十人,梳着简单的双丫髻,低眉顺眼,动作轻柔而标准,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她们或手执鎏金长嘴银壶,随时准备为贵人添酒;
或捧着镶嵌螺钿的黑漆托盘,上面摆放着时令鲜果与精致点心;
或手持温热的湿巾,侍立一旁以备擦拭。
喧嚣的丝竹,权贵的狂笑,粗鄙的叫嚷,冷酷的威胁,仿佛都与她们无关。她们只是这奢华画卷中一抹安静的、可以被随意涂抹覆盖的底色。
然而,就在这群看似毫无差别的侍女之中,隐藏着今夜真正执棋的手。
甲娘此刻便化身其中一员。
她站在靠近鲜于仲明席位后方的阴影里,位置巧妙,既能观察全场,又不易引人注目。
一张原本清秀而略带英气的脸庞,此刻被巧妙地修饰成一张带着几分稚嫩娇憨的圆润面容。
肤色被药物调匀得白皙细腻,不见一丝瑕疵;
眉眼温顺低垂,眼角微微下垂,天然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无辜;
小巧的鼻头,淡粉色的唇瓣微微抿着,嘴角天然带着一丝仿佛受了惊吓的弧度,与周围那些因恐惧而战战兢兢的侍女毫无二致。
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如同鸦羽般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那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冰封的冷静与精准的算计。
她的动作与其他侍女保持着完美的同步,轻柔地为前方席位的官员布上一道新呈上的清蒸鲈鱼,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看似温顺无害、甚至有些惹人怜爱的躯壳内,蕴藏着何等冰冷的力量和千锤百炼的杀人技艺。
她的耳中,并非殿内喧嚣的丝竹和劝酒声,而是回响着密探一刻不停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城外消息,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脑海:
“酉时三刻,南诏游骑三十七人,袭掠城南三十里张家庄,焚屋二十七间,掠粮十五车,掳走青壮男子九人,女子五人……村中老弱十余人被屠戮于村口老槐树下,哭声……撕心裂肺……”
“申时末,成都府衙门前,为被南诏兵虐杀的陈阿四喊冤的百姓聚集近三百人,高呼‘惩凶’、‘偿命’。衙役百余人持棍棒驱散,冲突激烈……有老妇被推搡倒地,遭践踏而亡;一青年书生被棍棒击中头颅,血流如注……血迹斑斑,染红了府衙前的青石阶……”
“坊间最新流传童谣:‘金樽倒,玉山颓,狐鼠登高台;南诏狼,北地狈,血染蜀江肥;杨花落,伪朝倾,青天白日开!’……孩童传唱甚广,衙役抓捕不及……”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这些血淋淋的现实,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也如同冰冷的刀锋,清晰地在她眼前勾勒出一个事实:伪朝的根基,早已在民怨的滔天怒火中腐朽不堪,摇摇欲坠!
杨国忠的“荣华”,是建立在蜀地百姓累累白骨之上的空中楼阁!
而眼前这三方——色厉内荏、贪婪无度的伪相杨国忠;
残暴嗜血、野心勃勃的南诏王弟阁罗虎;
拥兵自重、心怀鬼胎的叛将鲜于仲明——他们各怀鬼胎、互相猜忌、脆如累卵的“同盟”,就是支撑这座行将崩塌的危楼的最后几根朽木!
时机已至!分裂的楔子,必须就在今晚,在这座用蜀中百姓的血泪和尸骨堆砌的销金窟里,用最猛烈、最血腥的方式,狠狠地楔入他们之间!
让这虚伪的同盟,在自相残杀中彻底粉碎!
甲娘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无声地丈量着场中的局势。
她的视线扫过杨国忠谄媚而惶恐的脸,掠过阁罗虎贪婪而凶暴的眼神,停在鲜于仲明冷硬而傲慢的侧脸上。
最终,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稳稳地落在了殿中央那片被柔和光柱笼罩的舞池之上——落在了那位刚刚在空灵诡异的乐声中,如同月下精灵般飘然而至的绝色身影之上。
柳依依。
成都坊间最负盛名的花魁,色艺双绝,尤以一曲独步天下的“天魔引”名动蜀中。
她有着如冰雪雕琢的容颜,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琼鼻樱唇,组合得毫无瑕疵。
然而,最令人心折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那如空谷幽兰般清冷孤高的气质。
她一身素白羽衣,轻纱层层叠叠,行走间如流云拂过地面,不染尘埃。
她素来卖艺不卖身,性情清冷疏离,对权贵不假辞色,因此得了个“冷月”的雅号。
此刻,她立于舞池中央,在八名同样身着素衣的舞姬环绕下,如同被众星捧月的寒月。
乐声渐起,她翩然起舞,身姿曼妙如弱柳扶风,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
她的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舒展,都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她的美,是冷的,是远的,如同天边不可触及的明月,带着一种圣洁的疏离感。
这种极致清冷的美,反而更能激起阁罗虎这等蛮横征服者内心深处最强烈的破坏欲和占有欲——他要将这轮冷月拉下凡尘,狠狠揉碎在掌心!
同样,对于鲜于仲明这等自视甚高、野心勃勃的枭雄而言,征服这样一位孤高绝世的佳人,无异于为他未来的“王图霸业”增添一枚最耀眼的勋章,证明他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力量与魅力!
这样的女子,正是点燃火药桶最完美的火星!甲娘心中冷然。计划的核心,就在这位“冷月”花魁身上。
借着侧身为一位因紧张而打翻酒盏的小官员布菜、收拾残局的机会,甲娘的身体极其自然地微微调整了角度,正对着舞池方向。
她的手腕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中,极其轻微地一抖,食指与中指以一种旁人根本无法察觉的频率,极其隐蔽地屈伸了三下——如同蜻蜓点水般,一个不良人内部最高等级的、代表“执行最终指令”的暗号,无声无息地掠过了舞池的方向,准确地投射到柳依依的眼角余光之中。
仿佛是收到了无声的指令。
柳依依那原本清冷如月、流畅如水的舞姿,陡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个完美的旋转之后,她的动作猛然间挣脱了群舞的和谐束缚!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又似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附体!
她修长的脖颈如同天鹅引吭般微微后仰,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脆弱而诱人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象牙光泽。
眼波流转间,不再是清冷的月光,而是瞬间化作了灼人的地狱业火!
那火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勾魂摄魄,直直地、毫不掩饰地投向了上首的两位贵客——阁罗虎与鲜于仲明!
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飘渺于虚空的淡漠,而是充满了崇拜、渴望、又带着极致撩拨的神采!
那目光似有若无、欲拒还迎,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在阁罗虎那布满横肉、酒气熏天的脸上扫过,激起他更粗重的喘息;
随即又如同滑腻的毒蛇,缠绕在鲜于仲明冷硬如铁、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试图在那冰封的表面寻找一丝裂痕。
尤其当她的舞步,随着乐声一个陡然急促的变奏,如同被狂风吹拂的柳枝,以惊人的速度旋身掠过鲜于仲明席前时!
那清冷如冰的容颜上,竟绽开一个短暂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妩媚浅笑!
红唇微启,贝齿轻露,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如同春水初融,瞬间冲垮了冰封的堤岸!
那眼神,带着钩子,带着蜜糖,带着淬毒的针尖,在他冷硬如铁的脸上,极其大胆又极其短暂地“刮”了一下!
“嘶——!”
阁罗虎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他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一下从小腹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口干舌燥,血脉贲张!
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声,盖过了周围的丝竹。
他手中的烤羊腿“啪嗒”一声掉落在面前的鎏金银盘里,油腻的手掌在昂贵的锦袍上胡乱擦了擦,猛地一拍面前的紫檀木案几!
“轰!”
沉重的案几被拍得剧烈一震!
上面堆积的杯盘碗盏“哗啦啦”一阵乱响,几个玉杯翻滚着摔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酒液四溅,染污了猩红的地毯。
“好!跳得好!够劲!够味儿!哈哈哈!”阁罗虎的狂笑声如同炸雷,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连琉璃灯盏都似乎跟着轻颤。
他指着场中如同魅影般舞动、此刻正将妖娆与圣洁诡异融合的柳依依,对惊愕望来的杨国忠吼道,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和赤裸裸的占有欲:“杨相!这个!本王看上了!就这个!让她过来!到本王身边来跳!跳得再近些!让本王看得更清楚!今晚,本王就要她到我的房间里去,为本王跳上一整夜!”
他炽热如火的眼神死死锁定柳依依,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野兽般的原始欲望。
这粗鲁无礼、如同市井流氓般当众索要“玩物”的举动,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投下巨石!
不仅打破了“天魔引”营造的迷离氛围,更是对在场所有自诩风雅的汉人官员一记响亮的耳光!
鲜于仲明本也被那惊鸿一瞥的极致魅惑所引,心神微澜。
他并非不近女色,但他看中的,不仅是柳依依那倾国倾城的姿容,更是她那份在方才妖娆魅惑之下依旧隐隐透出的孤高气质。
这种将圣洁与妖冶完美融合的绝世尤物,才配得上他鲜于仲明未来的地位。
阁罗虎这未开化的蛮子,竟敢如此粗鄙地当众索要,视之为可随意狎玩的营妓?
一股强烈的不悦和更深的、被冒犯的占有欲瞬间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战!
“哼。”
一声冰冷的、如同寒泉滴落深潭的哼声,清晰地穿透了阁罗虎的狂笑和殿内瞬间有些凝滞的喧嚣。
鲜于仲明缓缓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玉杯,动作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阁罗虎那张因酒气和欲望而涨红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深入骨髓的鄙夷:“王弟此言,未免太过孟浪,有失体统。”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舞池中似乎因惊吓而停下舞步、脸色微白、楚楚可怜的柳依依,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欣赏(或者说,是对一件稀世珍宝的所有权宣示),“如此色艺双绝、气质高华的佳人,”
他再次加重了“气质高华”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阁罗虎的脸上。
“岂是蛮族营帐之中,供人狎玩取乐之物?岂非暴殄天物,明珠暗投?”
他转向脸色煞白的杨国忠,语气平淡,却带着比阁罗虎的咆哮更沉重、更不容抗拒的压力:“杨相,此女风姿,本将军亦甚为倾心。不若就让她入我将军府中,为贵客献舞助兴,切磋技艺。如此,方不负其才情绝艺,也不至辱没了身份,更显我蜀地待客之雅量。”
他的话语虽是商量,但那微微抬起的下巴,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手无意识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姿态,分明已是命令!
轰!
两个强援,竟为了一个舞女当众争锋相对,言语间已是刀光剑影!
杨国忠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他慌忙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和慌乱,双手连连摆动,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利刺耳:
“哎呀!二位将军!二位将军息怒!息怒啊!误会!都是误会!”他额头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紫袍的前襟也洇湿了一片。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试图用言语的泡沫去扑灭即将爆发的火山:“都是一家人!同舟共济,荣辱与共!何分彼此?切莫为了些许小事,些许小事……伤了和气!伤了和气啊!”他几乎要哭出来,目光在暴怒的阁罗虎和冰冷的鲜于仲明之间来回游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依依姑娘……依依姑娘是荣华苑的魁首,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这是苑中的规矩,也是成都府人尽皆知的事情!老夫…老夫虽是相爷,也不好强人所难,坏了规矩,惹人非议啊!”
他急中生智,试图用“规矩”搪塞过去,声音带着哭腔:“要不这样,改日!改日老夫亲自为二位挑选几位才貌俱佳、知情识趣、最善歌舞的歌姬,送到二位营中……定让二位满意!定让二位满意!”
“放屁!”
杨国忠这番毫无骨气、推诿搪塞的圆场话,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又泼了一桶滚油!
阁罗虎本就酒气上涌,被鲜于仲明那句“蛮族营帐”、“狎玩取乐”、“暴殄天物”刺得双目赤红,如同被戳中了最痛处!
又被杨国忠这软弱的拒绝彻底点燃了怒火!
他借着酒劲和药力(他自己尚未察觉的迷神引开始生效),哪里还把这个色厉内荏的伪相放在眼里?
他凶暴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标枪,狠狠刺向鲜于仲明那张冷峻的、写满鄙夷的脸:
“鲜于小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本王争?!装什么大尾巴狼?什么狗屁府邸!什么切磋技艺!不过是想把人弄回去金屋藏娇,装你娘的清高!老子告诉你,这女人,本王今晚就要定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激怒的黑熊,轰然站起!
沉重的身躯带起一股混杂着浓烈酒气、汗味、羊膻气以及雄性荷尔蒙的腥风!
沉重的象皮靴踏在猩红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旁边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酒液泼洒。
他绕过面前碍事的案几,如同移动的小山,蒲扇般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大手张开,目标直指殿中央被这突变惊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柳依依!他要把她像抓小鸡一样抓过来!
“阁罗虎!你太放肆了!”
鲜于仲明自恃汉将身份,骨子里就瞧不起南诏蛮族,此刻被阁罗虎当众辱骂为“小儿”、“装清高”,这奇耻大辱瞬间点燃了他胸中压抑的暴戾!
他体内的“迷神引”药效也在急速发作,如同催化剂般放大了他的愤怒和攻击性!
他也猛地站起,动作快如闪电,带起一阵铁甲摩擦的铿锵之声!
“锵啷——!”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长鸣,腰间的横刀已被他瞬间拔出一半!
雪亮森寒的刀锋在满殿灯火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厉芒!他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锁定阁罗虎扑向柳依依那庞大而充满威胁的背影,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意:
“不过一南诏化外蛮王,安敢在我蜀都之地,指手画脚,强抢民女?!真当我汉家无人,刀锋不利乎?!”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精准地戳爆了阁罗虎心中最敏感、最狂躁、最不容触碰的逆鳞——“蛮子”!
“你他娘的找死——!”阁罗虎彻底暴怒!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柳依依,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迅猛速度猛地扭转!血红的眼睛如同地狱深渊,死死盯住拔刀相向的鲜于仲明,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恐怖低吼!
双拳紧握,骨节爆响如同炒豆!他全身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锦袍被撑得几乎要裂开!
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就要扑过去将这辱骂自己、阻碍自己的汉将撕成碎片!
就在这千钧一发、阁罗虎狂吼着转身扑向鲜于仲明,而后者也怒极拔刀、雪亮刀锋完全离鞘、反射出刺眼寒光的瞬间!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如同潜伏在阴影中最灵巧的狸猫,早已借着杨国忠慌乱站起、试图阻拦阁罗虎而遮挡视线的绝妙刹那,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了为阁罗虎和鲜于仲明这两席主宾斟酒的侍女位置上。
是甲娘!
她的心跳平稳如常,呼吸细不可闻。
眼神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由她亲手导演出来的混乱巅峰!
就在鲜于仲明拔刀的动作吸引了全场所有惊恐目光,阁罗虎庞大的身躯也恰好挡住了大部分来自杨国忠和其他官员席位的视线的微妙角度下,她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仿佛要去整理面前有些歪斜的酒壶。
宽大的宫装袖口如同水幕般自然下垂,完美地遮住了她小臂以下的动作。
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盖上,各嵌着一枚比米粒还小、色泽与健康的指甲几乎融为一体的精巧机关——那是“迷神引”,不良府秘制的浓缩迷魂药粉,触之即融,遇酒则化,无色无味,挥发极快!
药效迅猛,能瞬间放大服用者内心的负面情绪——暴怒、猜忌、恐惧、占有欲,并使其精神亢奋、行为失控、感官迟钝!是制造“意外”与“失控”的绝佳工具。
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
她的指尖如同蜻蜓点水,又如同最高明的琴师拨动了最细微、最致命的琴弦。
在阁罗虎面前案几上那只盛满了琥珀色剑南烧春的犀角杯口边缘,极其轻微、极其隐蔽地轻轻一磕!
几乎是同时,手腕以肉眼难辨的角度一翻,指尖又以同样的方式,在鲜于仲明面前那只小巧玉杯的杯口边缘,如法炮制!
细微到近乎虚无的粉末,瞬间从机关中弹出,如同投入滚烫酒液中的两粒尘埃,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琥珀色的琼浆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犀角杯古朴粗犷的纹理,玉杯温润细腻的光泽,完美地掩盖了这来自地狱的“点睛之笔”。
毒酒已成,鸩羽无形!
甲娘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意地拂过杯沿,随即袖袍垂落,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再次恢复了那低眉顺眼、温顺无害的侍女姿态。
只有她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寒的锋芒,证明着刚才那致命瞬间的真实。
场面已然彻底失控!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
“王弟息怒啊!”
“鲜于将军不可拔刀!”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有话好说!”
杨国忠和几个伪朝高官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惊叫着,再也顾不得什么宰相体统、官员威仪,连滚带爬地从席位上冲出来阻拦。
杨国忠更是情急之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抱住一根即将倾倒的柱子,死死抱住了阁罗虎那如同房梁般粗壮的右臂!
其他几个官员也七手八脚地去拉扯已经拔刀在手、杀气腾腾、眼中血丝密布、气息明显变得更加粗重不稳的鲜于仲明。
“滚开!老匹夫!”阁罗虎正处在狂怒的巅峰,又被“迷神引”的药力烧灼着神经,被杨国忠这蝼蚁般的人物死死抱住胳膊,更加烦躁暴虐,杀心大炽!
他如同被激怒的巨象,被无数蚂蚁缠身的巨兽,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右臂稍一用力,便根本不是杨国忠这养尊处优、早已被酒色掏空的伪相所能抗衡!
杨国忠踉跄间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阁罗虎看都没看被自己差点随手摔倒的杨国忠。
他所有的狂怒和药力催化的暴虐都集中在鲜于仲明身上!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同样双目赤红、气息变得更加不稳、粗重、如同拉风箱般喘息着、显然也受到“迷神引”强烈影响而理智全无的鲜于仲明!
他惊愕地发现,对方眼中那暴怒狂躁的火焰,似乎比自己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混乱,更具攻击性!
那眼神,已经不像人,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只想撕碎眼前一切的凶兽!
这让他感到了一种被冒犯的极致愤怒和一丝本能的危险感!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阁罗虎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面前的案几,落在那只盛放着烤全羊残骸的巨大硬木托盘上。
那托盘由百年铁木制成,沉重异常,边缘还带着烤焦的油脂和凝固的血迹,盘底赫然固定着一根用于切割羊肉、精铁锻造、三棱开刃、尖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破甲锥!
那锥尖的冷光,如同死神的召唤,瞬间点燃了他脑海中毁灭一切的狂暴冲动!
什么理智,什么后果,什么国王哥哥的大计,什么三方同盟,全都被那沸腾的药力和狂怒烧成了灰烬!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砸!砸碎眼前这个竟敢辱骂自己、还想抢走自己猎物、还敢拔刀相向的杂碎!把他砸成一堆烂肉!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阁罗虎喉咙里爆发出非人般的、震碎耳膜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发出最后的绝命嘶吼!
他用尽全身力气,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如同扭曲的巨蟒般根根暴起!他一把抄起那个至少五六十斤重的沉重大木盘——连同上面残留的沉重羊头骨、油腻的肉渣、啃剩的骨头、还有那根致命的、沾染着羊油和血渍的精铁三棱破甲锥!
他双臂如同巨猿般抡圆,将沉重的木盘高举过头顶,全身的力量灌注其中,手臂的肌肉块块隆起,几乎要将锦袍撑裂!
然后,带着倾泻所有暴虐力量、摧毁一切的决绝,朝着距离他不到五步远、正被两名官员拉扯得身体踉跄、眼神混乱疯狂、试图挣脱束缚再次扑上来的鲜于仲明,狠狠砸了过去!
沉重的木盘撕裂空气,发出沉闷恐怖、如同鬼哭般的呼啸!破甲锥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轨迹!
“将军小心——!!!”鲜于仲明身边的心腹亲兵目眦欲裂,肝胆俱裂地狂吼着想扑上来格挡,但一切都太快了!
太近了!阁罗虎的爆发力在药力和狂怒加持下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鲜于仲明被“迷神引”搅得意识一片混沌,嗜血的杀意、被辱骂的狂怒、对柳依依扭曲的占有欲、以及对阁罗虎蛮力的本能恐惧,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体内疯狂膨胀燃烧!
他看到那巨大的、呼啸而来的黑影,本能地想要挥刀格挡!
但被药力侵蚀的身体反应慢了半拍,动作也失去了往日的精准和狠辣!
加上被两名官员拉扯,身形不稳,他只能仓促地抬起左臂,试图护住头脸,同时身体下意识地向右侧闪避!
砰——!!!咔嚓!噗嗤——!!!
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牙酸骨酥、灵魂战栗的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响!如同地狱的丧钟被敲响!
砰!是沉重如攻城槌般的硬木托盘边缘,狠狠砸在鲜于仲明仓促抬起的左肩胛骨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用重锤敲碎核桃!
巨大的冲击力让鲜于仲明身体猛地向下一矮,剧痛让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手中尚未完全挥出的、代表着汉家威严的横刀也瞬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地毯上!
咔嚓!是肩胛骨彻底粉碎的声音!
噗嗤——!!!
是利物刺穿血肉、切断血管、撕裂生命的死亡之音!
更致命的是,由于他下意识地侧身抬臂格挡,整个上半身,尤其是脆弱的脖颈要害,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沉重无比、带着巨大动能的木盘砸翻鲜于仲明后,并未停止!
它余势未消地翻滚着!
盘底那根固定羊头、精铁锻造、尖端在无数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幽蓝死神寒光的三棱破甲锥!
借着木盘翻滚下坠的惯性,如同被死神之手精准地推动,划出一道极其刁钻、极其诡异、避无可避的弧线!
噗嗤——!!!
一声令人灵魂冻结、血液凝固的、利器深深刺穿血肉筋膜的闷响!
那根锋利无比、专破重甲的三棱破甲锥,如同毒蛇最致命的獠牙,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带着冰冷的金属触感,扎进了鲜于仲明侧颈与大动脉紧密相连的致命要害!
整个三棱锥尖,连带着小半截锥身,瞬间没入!
冰冷的金属撕裂温热的血肉,发出类似湿布被撕开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彻底停滞了。
整个喧嚣混乱、杯盘狼藉、弥漫着酒肉香气、熏香、脂粉气和此刻骤然爆开的浓烈血腥味的荣华苑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丝竹声早已断绝,所有的劝解、惊呼、怒吼、惨嚎,都卡在了喉咙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舞姬们花容失色,僵在原地,如同被石化。
官员们张大了嘴,脸上血色尽褪,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侍卫们握紧了刀柄,身体却僵硬如木偶,不知所措。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极致的惊恐、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死死地聚焦在同一个点上——
那根深深刺入鲜于仲明脖颈侧面、只留下短短一截沾染着油腻、血沫和碎肉的锥柄在外的凶器!
以及凶器旁,那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的、滚烫的、刺目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鲜血!
鲜于仲明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半跪在地,身体却因脖颈传来的剧痛、冰凉异物感和生命急速流逝的恐怖感而彻底僵直。
他不可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低下头,目光呆滞地、茫然地看向自己脖颈侧面刺出的那截冰冷的、象征着终结的锥柄。
他似乎想抬起手去触摸,但手臂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瞳孔已经开始急速放大扩散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无尽怨毒和疯狂质问地,盯住如同魔神般矗立在他面前、喘着粗气、脸上还带着狂暴余韵和一丝茫然无措的阁罗虎。
嗬…嗬…嗬…
他想说什么?是怒吼?是质问?是诅咒?但喉咙里被涌上的鲜血彻底堵塞,只能挤出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诡异而绝望的抽气声。
大股大股浓稠滚烫的鲜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岩浆,猛地从他被迫张大的嘴巴、鼻孔,尤其是那个被三棱锥刺穿的、如同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恐怖血洞中,疯狂地、喷溅式地涌出来!
鲜血呈现出一种刺目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鲜红,溅射在猩红的地毯上,染深了原有的颜色,形成更暗沉的斑驳;也喷溅在阁罗虎的锦袍下摆和象皮靴上,留下温热粘腻的触感和刺鼻的铁锈腥气。
嗬嗬…嗬…
鲜于仲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阁罗虎,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疯狂、怒火、不可置信以及对尘世权力的无限眷恋,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被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白所取代。
他那挺拔如标枪、象征着蜀地最高军权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麻袋,带着沉重的甲胄撞击声,轰然向前扑倒在地!
砰!!!
沉重的甲胄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惊心,如同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浓烈到令人作呕、几乎形成实质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熏香、酒气和脂粉气,宣告着死亡的绝对统治。
温热的鲜血,以他扑倒的身体为中心,在名贵的猩红波斯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更加深沉、更加粘稠、更加刺目的暗红,如同地狱之花在人间绽放。
死寂。
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沉甸甸地笼罩着曾经奢靡无度的荣华苑大殿。
只有鲜血从恐怖创口中汩汩流淌、滴落在地毯上的细微声响,如同地狱的计时沙漏,冰冷地倒数着所有人的命运。
阁罗虎脸上的狂暴红潮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惊愕和一丝刚刚醒悟过来的、如同毒蛇般噬咬心脏的恐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油污和几点猩红血迹、微微颤抖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那具还在神经性地微微抽搐、身下血泊以肉眼可见速度不断扩大的尸体,以及那根刺目的、宣告一切的锥柄。
他似乎还没完全搞清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那根沾血的锥柄,在摇曳的灯火和粘稠的血泊中,闪烁着幽冷、嘲讽的死光。
而刚刚被亲随扶着站好的杨国忠,恰好亲眼目睹了那根三棱破甲锥如同毒蛇般刺入鲜于仲明脖颈的最后一幕!
他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一股刺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碾碎意志的冰寒,瞬间从头顶灌入脚底,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甚至连剧痛都仿佛麻木了。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尖啸、炸裂,如同丧钟轰鸣: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鲜于死了……死在南诏王弟手里……就在我的宴席上……完了……全都完了!”
死寂被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打破!
是柳依依。
她看着近在咫尺、脖颈插着凶器、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鲜于仲明,那喷溅的鲜血甚至有几滴落在了她素白的羽衣上,如同雪地红梅,妖异而恐怖。
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终于承受不住这极致的血腥和恐惧,双眼一翻,软软地向后晕厥过去。
旁边的舞姬们如梦初醒,发出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如同受惊的鸟雀四散奔逃,撞翻了乐器,踩乱了地毯。
这尖叫如同信号,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死寂!
“将……将军!”鲜于仲明带来的亲兵们终于从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看着主将惨死的尸体,双眼瞬间赤红!
如同受伤的狼群,爆发出凄厉的怒吼!
“为将军报仇!杀了这南诏蛮狗!”
“锵啷啷!”一片刺耳的拔刀声响起!十几名亲兵瞬间抽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带着刻骨的仇恨,指向了还处于茫然状态的阁罗虎!
阁罗虎身边的南诏武士也绝非善类!
虽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震住,但看到对方拔刀,保护王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保护大王!”
“吼!”南诏武士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纷纷抽出腰间弯刀或摘下背上圆盾,瞬间结成阵势,将阁罗虎护在中间!
他们体型彪悍,眼神凶狠,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毫不畏惧地迎向鲜于仲明的亲兵!
大殿内,伪朝的官员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向殿门涌去,互相推搡踩踏,哭爹喊娘,丑态百出。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部分想去保护生死不知的杨国忠,一部分想阻拦即将火并的两方,却又投鼠忌器,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阁罗虎被亲卫护住,看着眼前明晃晃指向自己的刀锋和对面亲兵们血红的、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和袍角的血迹,再看看地上鲜于仲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股冰冷的寒意终于彻底浇灭了他酒意和药力催生的狂暴。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杀了鲜于仲明,等于亲手撕毁了与伪朝和南诏三方之间那脆弱的同盟!
更可怕的是,这等于彻底得罪了鲜于仲明背后那支剽悍的蜀军!
“我……本王……”阁罗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嘶哑,喉咙仿佛被堵住。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阁罗虎!你杀我主将!此仇不共戴天!”亲兵统领目眦欲裂,刀锋直指阁罗虎,“给我杀!剁了这蛮狗!为将军报仇!”
“杀——!!!”
“吼!挡住他们!”
瞬间,刀光剑影!金铁交鸣!怒吼与惨嚎响彻大殿!猩红的地毯被更多的鲜血浸透!原本的奢华盛宴,彻底变成了修罗屠场!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引发一切风暴中心的花魁柳依依,已被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同样穿着侍女服饰但动作异常矫健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架起,迅速从侧门拖离了这血腥之地。
柳依依在昏迷中眉头紧蹙,眼角似乎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身着淡青色宫装、看似温顺无害的侍女——甲娘,早已在混乱爆发、鲜血喷溅的瞬间,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大殿最边缘的阴影里。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一切情绪,仿佛被眼前的血腥吓得瑟瑟发抖。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正清晰地倒映着殿中疯狂厮杀的人影,倒映着阁罗虎脸上的恐惧,倒映着杨国忠如同死鱼般绝望的眼神,倒映着鲜于仲明身下那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血泊。
她的嘴角,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冰冷地向上勾了一下。
分裂的楔子,已深深楔入。
伪朝的最后支柱,轰然倒塌。
燎原的星火,将从这金碧辉煌的废墟中,冲天而起。
任务完成。
暗刃归鞘。
大殿的杀戮仍在继续,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而殿外,成都府沉沉的夜色中,不知何处,隐隐传来几声梆子响,更添几分肃杀。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随着荣华苑内的血腥味,悄然酝酿,席卷而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