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金光门外,初夏清晨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湿润和一丝凉意,却被一支庞大的仪仗队伍碾得粉碎。
一千名金吾卫重骑兵,人马皆披明光铠,甲叶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
沉重的马蹄铁整齐地叩击着朱雀大街平整坚实的青石板,发出震耳欲聋、撼动大地的轰鸣——“轰!轰!轰!”这声音如同巨兽的心跳,无情地踏碎了京畿最后的宁静,宣告着人间至尊的威权。
长戟如林,锋刃斜指苍穹,森严的队列如同移动的钢铁壁垒,隔绝了凡尘俗世。
队伍的核心,那八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西域天马拉曳的龙辇,宛如一座移动的紫檀木宫殿。
辇身雕琢着繁复无比的飞龙祥云纹饰,金玉镶嵌其间,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而逼人的华彩。
明黄色的鲛绡纱幔薄如蝉翼,垂落四周,既朦胧了内里的景象,又让端坐其中的帝王得以清晰地俯瞰他的疆土与子民。
辇内,龙涎香在巨大的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腾,奇异的甜香与紫檀木的沉郁气息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微醺的氛围。
裴徽斜倚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御案边缘敲击着,发出细微却固执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过分静谧的辇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目光穿透那层薄纱,望向窗外。
关中平原在夏天的晨光里舒展着丰腴的身姿。
金色的麦浪起伏如海,饱满的穗头沉甸甸地压弯了腰,空气中弥漫着即将成熟的、令人心安的麦香。
远处村落,青灰色的屋顶上飘着几缕淡白的炊烟。
田埂上,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粉紫鹅黄,引来蜂蝶嗡嗡飞舞。
这本该是一幅宁静祥和的盛世田园图景。
然而,裴徽眉宇间凝结的那一丝烦闷,却如投入清水中的墨滴,晕染不散。
昨夜的荒唐与惊险,此刻依旧在他脑海中翻腾,带着一种隐秘的灼热和挥之不去的荒谬感。
黑暗中的椒房殿,红烛摇曳,暖昧的光影在低垂的罗帐上跳跃。
情热如火,他与皇后李腾空的气息交缠。
就在最迷乱的巅峰,他指尖触及的腰肢陡然变了触感——不再是李腾空那柔韧如弓、带着习武之人紧实的力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腻缠绵,仿佛水蛇般滑不留手,每一寸肌肤都在传递着妖异的诱惑力。
同时,一股浓烈得近乎糜烂的甜香猛地冲入鼻腔,彻底盖过了皇后身上那熟悉的清冷幽兰气息。
“谁?!”裴徽心头警铃大作,低吼出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烛火“嗤”地一声被点燃,刺目的光明瞬间驱散了暖昧的黑暗,将一切不堪暴露无遗。
李腾空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脸色苍白如纸,混杂着羞窘、紧张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站在几步之外。
而在他身侧,媚眼如丝,脸上带着得逞笑意却偏要挤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李筱筱,正用那双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眼睛望着他,眼波流转间尽是赤裸裸的引诱。
“陛下息怒!”李腾空抢先一步跪倒在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臣妾与姐姐情同骨肉,不忍她一片痴心空付流水。姐姐对陛下情深似海,愿入宫为婢,只求常伴君侧。臣妾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求陛下看在臣妾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姐姐一片痴心吧!”
她深深叩首,乌发垂落,掩住了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愧疚?是算计?还是对自身位置动摇的恐慌?
李筱筱立刻顺势伏下,玲珑浮凸的身体曲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声音带着刻意的哭腔,却字字清晰:“陛下……妾身自知蒲柳之姿,身份卑微,不配侍奉天颜。然自那日宫宴惊鸿一瞥,陛下天人之姿便刻入妾心,魂牵梦萦,再难割舍。今日冒死犯上,实乃情难自禁,万死难辞其咎!只求陛下垂怜,哪怕……哪怕只给妾身一个角落容身,了此残生,妾身也甘之如饴!”
她抬起头,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过精致的脸颊,更添几分我见犹怜。
生米已成熟饭。
那属于男性的、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原始占有欲和征服感,如同被唤醒的猛兽,在最初的震惊与愠怒之后,咆哮着压倒了理智的堤防和那点微妙的警惕。
看着眼前这对绝色姐妹——清冷如月与炽烈如火的强烈反差,裴徽心底那份隐秘的刺激与满足感疯狂滋长。
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李腾空低垂的头颅和李筱筱仰起的、充满期待与野心的脸,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无奈与恩威并施:
“荒唐!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他先斥责李腾空,随即话锋一转,“但念在你姐妹情深,李筱筱……也确是一片痴心可悯。罢了,既已如此,朕便网开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做最后的权衡,目光落在李筱筱身上,那眼神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李筱筱听旨。”
李筱筱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再次深深叩首:“妾身在!”
“即日起,册封为媚妃,居承香殿。”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筱筱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终于得偿所愿的狂喜。
那一夜,椒房殿的暖昧与惊险,欲望与算计,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裴徽心旌摇荡。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李筱筱腰肢那蚀骨销魂的触感。
然而,李腾空最后那匆匆一瞥中深藏的复杂情绪,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深处,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陛下,”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断了裴徽的思绪,“茶温刚好了。”
是丙十七妹,那个他赐名裴薇薇的宫女。
她低眉顺眼,双手捧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冰裂纹瓷盏,茶水澄澈碧绿,热气氤氲,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她的动作精准而无声,像一架设计精密的仪器,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裴徽的目光掠过她略显稚嫩却过分沉静的侧脸,落在她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那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几乎与肤色无异的特制细麻布,隐约可见其下似乎并非柔软的肌肤,而是某种柔韧的、非人的质地。
这是天工之城最新的成果之一,用于保护那些在精密工坊工作的匠人。
裴薇薇……她身上似乎总带着天工之城的烙印。
辇外,侍卫统领李太白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位置不远不近,恰好能眼观六路。
他腰间悬着那柄古朴的长剑,剑鞘陈旧,却自有一股沉凝之气。
他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沾湿了半旧的青衫前襟,一派落拓名士的疏狂模样。
然而,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锐利精光,却如同藏于鞘中的绝世锋芒,令人生畏。
他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官道两旁茂密的树林和起伏的田野,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隐藏在视线死角、警惕巡视的大内侍卫们,动作似乎更加紧绷了一分。
“李卿,酒虽好,莫要误了正事。”裴徽的声音透过纱幔传出,带着一丝调侃。
李太白哈哈一笑,声如洪钟,盖过了部分马蹄的轰鸣:“陛下放心!臣这酒,越喝眼越亮,剑越快!醉眼方能识得真鬼魅,酒气正可冲散小人晦气!”
他拍了拍腰间的剑,“有臣在,魑魅魍魉,休想近陛下一步!” 豪迈自信,掷地有声。
裴徽嘴角微扬,对这位“诗剑双绝”的狂放不羁,他向来欣赏。
有他在侧,似乎连方才那丝因后宫烦扰而生的阴郁都驱散了不少。
他接过裴薇薇奉上的茶,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熨帖着肺腑,暂时压下了纷乱的思绪。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官道延伸向远方地平线上那片巨大的阴影——天工之城。
那里高耸的烟囱如同巨人的手臂,探入云端,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滚滚浓烟,那是他亲手点燃的工业之火,是帝国未来的基石。
“轰隆——轰隆——” 沉重的马蹄声是这支庞大队伍唯一的心跳。
突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强行撕裂了这单调而威严的节奏!
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从队伍后方狂飙突进,马蹄卷起官道上干燥的尘土,形成一道滚滚黄龙。
马上骑士一身玄色劲装,身形矫健,正是不良府副帅葵娘!
“闪开!不良府急报!面圣!”葵娘的声音穿透了铁蹄的轰鸣,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嘶哑和穿透力。
森严的金吾卫阵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波动。
骑兵们训练有素地向两侧稍分,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冰冷的面甲下,目光警惕地追随着那道疾驰而过的玄色身影。
葵娘的马匹冲到御辇侧前方不足十丈处,她猛地勒紧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几乎人立而起,然后重重踏落,激起一片烟尘。
葵娘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行伍之人的彪悍,几步抢到御辇五步之外,单膝重重跪地!
“不良府副帅葵娘,叩见陛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她的声音因疾驰和内心的焦灼而带着粗重的喘息,额角汗珠滚落,在尘土仆仆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她甚至没来得及擦汗,便急急抬头,目光穿透那层明黄色的薄纱,试图捕捉御座上的身影。
辇内,裴徽眉峰微蹙。
袁思艺已无声地靠近辇窗,低声道:“陛下,是葵副帅。”
“宣。”裴徽放下茶盏,坐直了身体。
一种属于帝王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葵娘如此失态拦驾,绝非小事。
纱幔被袁思艺从内掀起一角。
葵娘立刻清晰地看到了端坐其中的年轻帝王。
他穿着便于行动的明黄常服,面容依旧英挺沉稳,但眼底深处那份属于穿越者的倦怠与烦闷尚未完全散去。
葵娘的心猛地一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
“启禀陛下!臣于半个时辰前,截获范阳卢氏死士传递的密信,并紧急提审了昨夜在长安西市落网的卢氏暗桩!现已确认,卢氏为报复幽州灭族之仇,派遣一支精锐死士队伍潜入京畿!人数在六十上下!”
她一口气说出关键信息,不给任何人打断的机会,声音如同绷紧的弓弦:“这些人皆是卢氏豢养多年、自小以秘法训练的亡命之徒!精通隐匿、刺杀、用毒、爆破之术!个个武艺高强,悍不畏死!据口供,其潜入时间就在三日前,目标只有一个——”
葵娘的目光锐利如刀,斩钉截铁地吐出那令人心寒的两个字,“弑君!”
辇内气氛瞬间凝固。
裴徽的眼神骤然转冷,如同寒潭深水。
袁思艺的脸色也微微一白。
侍立一旁的裴薇薇,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捧茶的手稳如磐石。
葵娘语速更快,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臣已紧急调动不良府在长安城内的所有明暗力量追查其行踪,然其隐匿极深,目前仅能确定其主力已不在城内!结合陛下今日行程,臣推断,他们极可能已埋伏于城外!尤其是天工之城集市!”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强烈的忧虑和恳求:“陛下!天工集市今日恰逢大集,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三教九流混杂!街道四通八达,房屋林立,视野极其复杂!正是刺客潜伏、制造混乱、一击远遁的绝佳之地!”
“敌暗我明,死士行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回銮!容臣调动不良府及金吾卫驻军,彻底清扫长安周边及天工集市!待扫清隐患,陛下再行视察不迟!陛下!社稷为重啊!”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赤诚与焦急。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辇外,李太白已放下了酒葫芦,手若无其事地搭在了剑柄之上,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
金吾卫的队列似乎更加紧密,长戟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裴徽沉默着。
怒火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腾。
卢氏!这个盘踞河北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在被他以雷霆手段夺走幽州命脉产业、严惩其不法子弟后,竟敢如此狗急跳墙,行此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举!
身为帝王,尤其是灵魂深处烙印着现代平等与强权思想的穿越者,他有着超越时代的骄傲和不容挑战的威严。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穿透纱幔,砸在葵娘的心头:
“葵娘,”裴徽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你的忠心,朕,看见了。”
葵娘的心刚升起一丝希望,下一句话却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然,” 裴徽的语气陡然加重,“卢氏,不过一群丧家之犬!区区六十名刺客,就能吓得朕不敢出长安城?就能让朕改变既定的行程,龟缩回那宫墙之内?”
他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帝王的睥睨与不容置疑的意志,“若朕今日因此便掉头回宫,天下人会怎么看?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会怎么看?他们会以为朕怕了!以为朕的刀锋钝了!以为可以靠几只阴沟里的老鼠,就动摇朕的意志,阻挠朕的国策!”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辇车,望向远方天工之城那巨大烟囱的轮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天工之城,乃朕亲手擘画之国本!今日视察,关乎天工之城发展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身系万民,肩负社稷,一言一行,皆为天下法!岂能因些许宵小的恐吓,便裹足不前?因几条毒蛇的嘶鸣,便耽误了这关乎万世基业的国之重事?!”
“陛下!!” 葵娘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布满了难以置信的血丝和绝望的焦急,“死士非寻常刺客!他们如同附骨之疽,潜伏暗处,只待雷霆一击!他们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集市之中,人流便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混乱就是他们最佳的武器!陛下万金之躯,岂可……岂可轻身涉险?!”
“臣恳求陛下三思!三思啊!”她几乎是泣血呼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指节发白。
“够了!”裴徽的声音如同九天雷霆,轰然炸响,带着帝王不容抗拒的绝对威严和冰冷的怒意,瞬间打断了葵娘所有未出口的哀求,“朕意已决!无需再言!”
那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葵娘身上,让她几乎窒息,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裴徽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宣判:“你,葵娘,身为不良府副帅,掌缉捕侦讯、肃靖地方之责!卢氏死士潜入,此乃你职责所在!”
“朕今日行程不变!你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徒劳地劝朕回銮示弱!而是给朕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调动你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给朕盯紧沿途!给朕把天工之城集市变成铁桶!给朕把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地揪出来!碾死!”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葵娘心上:“若因你不良府疏漏懈怠,致使刺客有机可乘,近朕之身半步……葵娘,你项上人头,连同你不良府上下的前程,便一起悬于这刀锋之上!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如同冰锥刺骨。
“臣……”葵娘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片腥甜,巨大的屈辱、恐惧和更深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看着那高高在上、隐于纱幔之后的身影,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起驾——!”袁思艺尖利而高亢的声音如同命令,瞬间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沉重的车轮再次滚动,威严的仪仗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拦驾谏言从未发生过。
龙辇的阴影,带着帝王的意志,缓缓地、无情地从跪伏在地的葵娘身上碾过。
葵娘僵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血。
直到那庞大的队伍驶出十几丈远,冰冷的尘土扑打在脸上,她才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她霍然起身,眼中所有的软弱和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取代。
她对着官道旁一片看似寻常的灌木丛阴影处,用力一挥手臂,做了一个极其隐蔽而凌厉的手势。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闪出,单膝跪在她面前,正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暗探,代号“影鸦”。
葵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从齿缝中迸出的冰碴,带着孤注一掷的杀伐之气:“影鸦!传我密令!最高级别‘血鸦令’!目标:王准副帅!”
“令其一:立刻封锁天工之城所有对外要道!只许进,不许出!违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令其二:调集长安城内所有能调动的明暗不良人、驻军精锐便衣,全部撒入天工集市!所有可疑人等,无须审问,无须证据,先抓后查!宁可错抓一千,绝不可放过一个!”
“遵命!”影鸦低喝一声,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大地的影子,几个诡异的转折,便彻底消失在官道旁的密林深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葵娘翻身上马,望着那在烟尘中前行的明黄色御辇,如同望着即将坠入深渊的星辰。
她狠狠一咬舌尖,剧痛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眼中只剩下孤狼般的狠绝与守护的执念。
“驾!”她猛夹马腹,带着几名心腹不良人,如同离弦之箭,远远地、死死地缀在了庞大仪仗的尾部,如同盯上猎物的母豹,将自身也化作了最后一道可能存在的防线。
……
天工之城门前集市。
山间弥漫的薄雾如同流动的轻纱,尚未完全被初升的骄阳驱散,慵懒地缠绕在高低错落的屋脊、招展的酒旗和逐渐喧嚣起来的街巷之间。
人影在淡白的雾气中晃动、穿梭,影影绰绰,如同皮影戏里的角色。
各种声音从雾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汇成一首庞大而嘈杂的市井交响曲:小贩扯着嗓子吆喝叫卖的开场锣鼓;沉重的铺板被卸下时发出的“吱呀——哐当”的闷响;
牲口不耐烦的响鼻和偶尔的嘶鸣;独轮车“吱扭扭”碾过石板路的呻吟;
远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打铁声;
近处油锅里炸着麻团、油条,“滋啦滋啦”翻滚着诱人的香气和金黄的气泡;
蒸笼揭开,大团大团带着麦香的滚烫白气“呼”地涌出,瞬间模糊了摊主憨厚的笑脸……
勤劳、精明、为生计奔波的商户们早已支开了摊子,洒扫了门庭。
食物的香气、牲口的臊气、新出炉木器的松香气、劣质脂粉的甜腻气、还有远处工坊区飘来的淡淡煤烟和金属锈蚀的气味……种种味道混杂在湿润的雾气里,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扑面而来,带着最原始蓬勃的生命力。
庞大而肃杀的皇家仪仗,如同一条格格不入的钢铁巨蟒,缓缓游入了这片充满烟火气的、雾气弥漫的喧嚣之地。
森冷的铁甲、如林的长戟、沉重的马蹄,瞬间撕裂了集市原本的节奏。
喧嚣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骤然低落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敬畏、好奇、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投向那核心处被明黄纱幔笼罩的御辇。
人群如同退潮般向街道两旁挤压、收缩,自动让出一条宽阔但压抑的通道。
金吾卫骑兵们面甲后的眼神更加警惕,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两侧攒动的人头、林立的店铺窗口和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大内侍卫们则悄然收缩了护卫圈,手始终按在武器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李太白依旧骑在马上,酒葫芦已经收起,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坐下黑马的鬃毛,安抚着这匹同样感知到不安的灵驹。
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每一张面孔,每一扇窗户,每一处堆放的杂物。
集市复杂的地形和庞大的人流,让这位绝顶高手的心弦也绷紧到了极致。
辇内,裴徽端坐。
透过纱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那骤然变化的气氛——从喧闹到压抑,无数道目光聚焦带来的无形压力。
集市特有的、浓烈得近乎粗粝的混合气味,也顽强地穿透了龙涎香的包围,钻入他的鼻腔。
他微微蹙眉,并非厌恶,而是这种强烈的市井气息与他此刻的身份和心境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天工之城巨大的轮廓在雾气和前方建筑的遮挡下若隐若现,那代表着他的意志和帝国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葵娘警告而泛起的一丝涟漪和昨夜荒唐遗留的燥热,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视察的工坊上。
然而,一种身为穿越者、对“剧情杀”本能的警惕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神经末梢。
裴薇薇安静地侍立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
只有在她微微调整站姿,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辇窗外某个二层茶肆半开的雕花木窗时,那清冷的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比蛛丝还要细微、转瞬即逝的波动。
就在御辇行至集市中心最为开阔的十字路口,前方一座名为“百工荟萃”的三层木石结构大酒楼巍然矗立,侧面则是一个热闹的牲口市,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特有的气味。
此地人流最为密集,声音也最为嘈杂,各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天然的掩护。
……
……
晨光熹微,吝啬地透过天工酒馆后院通气孔的铁栅栏和入口石板的缝隙,艰难地挤进这间深埋地下的密室。
微弱的光线在弥漫的尘土和潮湿的水汽中艰难穿行,勉强勾勒出六十个如同石像般矗立的身影轮廓。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陈年酒糟的酸腐气,以及一种金属和汗水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火把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呛人的青烟,袅袅缠绕在低矮的梁柱之间,更添几分阴森。
六十名黑衣死士,如同从墨池中捞出的幽灵,此刻已褪去了统一的夜行衣,换上了形形色色的粗布衣裳。
他们无声地调整着最后的伪装细节,动作精准而冰冷。
一个身材魁梧、脖颈粗壮的汉子扮作挑夫,肩上搭着粗糙的麻绳,绳索上故意沾染着灰土和汗渍,他粗壮的手指却在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搭扣上轻轻摩挲,那里藏着淬毒的短匕。
旁边一个身形瘦削、眼神灵活的,扮成走街串巷的货郎,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里面看似塞满了针头线脑、拨浪鼓等杂物,但褡裢夹层里,却巧妙排列着淬毒的钢针和几枚特制的迷烟丸。
还有几人戴着宽大的斗笠,斗笠边缘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粗布衣衫下肌肉紧绷,行走间步伐稳健,是行商的扮相。
更多的人则混在酒馆后院堆积如山的、刚刚运到的真实货架堆里,或扛或抬,伪装成搬运的苦力,粗重的喘息下,是刻意压低的呼吸频率,他们的兵刃——短刀、分水刺、袖箭、飞镖——被巧妙地隐藏在捆扎货物的绳索下、卷起的裤腿里、甚至是掏空的扁担中。
整个后院,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只有粗布摩擦和偶尔金属轻微碰撞的细微声响。
首领影狼,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站在众人之前。
他身形并不特别高大,但站在那里,却仿佛是整个空间的中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颧骨高耸,薄唇紧抿成一条锐利的直线,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又冰冷如毒蛇——缓缓扫过每一个死士。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伪装细节:一个货郎褡裢上绳结的系法是否标准;
一个“苦力”裤脚卷起的高度是否与真正的搬运工一致;
斗笠下的阴影是否足以完美遮挡眼神的杀意。
“最后确认一遍,”影狼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时发出的嘶嘶声,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你们的身份!记住你们的位置!记住你们的目标!”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幽深,“记住你们的赏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足以让三代人富贵无忧!”
这许诺如同一剂强心针,让一些死士的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芒。
但影狼的下一句,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也记住你们的家人!他们的生死荣辱,全系于此一举!事成,鸡犬升天;事败,满门……诛绝!”
“诺!”六十个喉咙里挤出同一个低沉而决绝的音节,如同闷雷在狭小的密室中滚动、回荡,带着一种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麻木和狂热。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影狼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算计:“一刻钟后,按甲、乙、丙三队,分批潜出!混入集市!甲队扮苦力,散布于酒馆门口至街角;”
“乙队扮行商货郎,沿街叫卖,观察金吾卫布防;丙队随我,隐于酒馆斜对面绸缎庄后巷!”
“待目标御辇行至酒馆斜对面,金吾卫前锋与中军拉开约十丈距离——这是唯一稍纵即逝的空档!”
“甲队先动!制造混乱,吸引前锋注意!听我哨响为号,丙队随我全力突进!斩首!一击必杀!无论得手与否,立刻远遁!按既定路线分散撤离!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诺!”回应声更加低沉,却更加凝聚,如同即将离弦的箭,蓄满了毁灭的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死士们最后的呼吸调整清晰可闻。
影狼闭上眼,似乎在感受着地面上方集市渐渐苏醒的嘈杂。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金碧辉煌的御辇,看到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在惊愕中粉碎……
就在这时——
“咻——!!!”
一声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鸣镝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地面传来!
那声音凄厉、突兀,如同地狱的号角,瞬间刺破了密室的死寂和死士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紧接着,便是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哆哆哆哆哆哆——!!!”
声响!如同无数颗坚硬的冰雹以狂暴之势砸落在脆弱的芭蕉叶上!那是无数支劲弩射出的沉重弩箭!
它们轻易地穿透了后院上方不算厚实的木板、瓦片、覆盖的油布,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狠狠地钉入地面、墙壁、甚至躲闪不及的死士身体里!
“噗嗤!” “呃啊!” 惨叫声瞬间响起!
“不好!是神臂弩!军中的强弩!我们被发现了!”影狼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万年不变的寒冰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惊骇和暴怒!
他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变调,“散开!找掩体!货堆!水缸!准备突围!”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军队的准备更加充分!
话音未落!
“轰隆——!!!”
后院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仿佛被攻城锤正面撞击!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扇门瞬间爆裂开来!
碎木、铁屑如同暴雨般向后院激射!
烟尘弥漫中,露出了门外影影绰绰、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身影——那是成排的重甲步兵,盾牌如墙,长矛如林!
而在他们身后和两侧的院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张弓搭弩的弓箭手,冰冷的箭簇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奉大将军令!逆贼受死!一个不留!”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门外响起,充满了铁血与杀伐之气!
“放箭——!”
“嗖嗖嗖嗖嗖嗖——!!!”
比刚才第一轮密集十倍、猛烈十倍的黑压压箭雨,如同遮天蔽日的死亡蝗群,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尖啸,从破碎的大门、从院墙之上,铺天盖地、无死角地攒射而入!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毁灭性的覆盖打击!箭矢的力道强劲绝伦,破空之声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嗡鸣,正是军中大杀器——神臂连发弩!
箭雨落下的瞬间,后院便化作了人间炼狱!
“噗噗噗噗噗!”那是箭簇深深扎入肉体的沉闷声响,接连不断。
“呃啊——!”
“救我!”凄厉的惨嚎瞬间响成一片,盖过了所有声音。
反应稍慢或位置不佳的死士,连拔出武器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
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起,重重撞在墙壁或货堆上,鲜血如同被粗暴打翻的红色颜料桶,狂猛地泼洒在斑驳的墙壁、冰冷的地面、堆积的货物上。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箭杆破开皮肉内脏的腥气、硝烟味(有箭矢钉在木头上摩擦起火)、尘土味,瞬间盖过了原本的泥土和酒糟气息,充斥了整个空间。
“杀出去!不想全家死绝的,跟老子冲!”影狼目眦欲裂,眼中布满血丝,狂吼一声,彻底撕掉了身上伪装的粗布衣,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
他反手拔出背后那柄乌沉沉、毫无光泽的长刀——“影刃”!刀身出鞘,竟无声无息,只带起一道如同匹练般的乌光!
“当当当!”刀光如鬼魅般闪烁,精准无比地磕飞了三支呈品字形射向他面门和胸膛的劲弩!
弩箭被劈开,火星四溅!
他身法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又似暗夜中的鬼影,借助院中巨大的货堆、沉重的水缸作为掩体,以之字形路线,向着那破碎的、被重兵把守的大门方向猛冲!
每一步踏出,脚下的碎石都微微凹陷。
代号“屠夫”的死士,那个魁梧如熊的汉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凶兽!
他猛地从掩体后跃出,挥舞着一对沉重的、刃口闪烁着寒光的板斧!
他竟是不闪不避,凭借着身上那件内衬的、掺了细密铁环的皮甲(叮当作响,挡下几支力道稍弱的箭矢),顶着倾泻而下的箭雨,如同人形战车般向前猛砸!
“轰!”一斧劈碎了一个挡路的空酒坛架子,木屑纷飞;“铛!”另一斧狠狠砸在一面竖起的士兵盾牌上,火星暴起,持盾的士兵连人带盾被震得踉跄后退,虎口崩裂!他巨大的力量成为了最暴烈的开路先锋。
代号“千面”的死士,身形最为飘忽不定,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
他双手连扬,无数细如牛毛、在微弱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牛毛毒针,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墙头露出身形的弓箭手!
同时,几枚龙眼大小、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色烟丸被他甩向重甲步兵的盾阵。
“噗噗噗!”毒针入肉,墙头顿时响起几声闷哼和倒地声。
烟丸落地,“嗤啦”一声爆开大团浓密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黄绿色烟雾,瞬间遮蔽了大门附近士兵的视线,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和骚乱。
六十名训练有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之徒,面对数倍于己、装备精良、早有准备的天工军团精锐士兵的围剿,爆发出了惊人的、近乎疯狂的战斗力!
他们利用对后院地形的熟悉,三人一组,五人一队,背靠掩体,互相掩护。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闪烁、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血肉横飞,断肢残骸随处可见。
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兵刃猛烈交击的铿锵声、士兵中招的惨叫声、死士临死前不甘的怒吼声、房屋木梁被点燃后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一名绝望的死士用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货堆)……
各种声音交织混杂,形成一曲残酷到极致的死亡交响乐,在这黎明前的昏暗后院中奏响。
院墙外一处临时搭建的木质指挥台上,天工军团大将军魏建东麾下的王姓中郎将(王振),身披锃亮的鱼鳞铁甲,头盔上的红缨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双手扶着台边,身体前倾,看着院内惨烈到极致的厮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残忍和即将立下大功的狂喜笑容。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对着传令兵吼道:“哈哈!好!给老子狠狠地射!压住他们!弩手不要停!步卒顶上去,盾牌给老子顶住了!别让一个逆贼冲出来!五十九个脑袋,不,六十个!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够老子升一级了!”
他身边,站着同样身披官服、脸色凝重的不良府副帅王准。
王准的目光紧紧盯着院内的战况,特别是影狼和屠夫几个头目的动向,他眉头微蹙,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异样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战斗异常惨烈,但局面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死士再凶悍,再搏命,也难敌早有准备的军队围杀和占据绝对地利的神臂弩持续不断的攒射。
人数在飞速减少。
影狼的“影刃”又悄无声息地割开了两名士兵的喉咙,但他左肩也被一支冷箭射中,动作明显一滞。
屠夫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板斧挥舞得依旧狂猛,但脚步已有些虚浮。千面甩出的毒针和烟丸越来越少,显然消耗巨大。
抵抗的厮杀声、怒吼声,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消失,最终只剩下伤者垂死的呻吟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王振中郎将看着院内基本平息,猛地一挥手,意气风发:“停!停止射击!进去!清理战场!仔细搜!给老子抓活的!活口赏金翻倍!”
士兵们早已按捺不住,如狼似虎地吼叫着冲进硝烟弥漫、尸横遍地、血流漂杵的后院。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不少新兵当场弯腰呕吐。
王准也深吸一口气(尽管那气味令人作呕),面色沉静地跟着走了进去。
士兵们迅速而粗暴地翻检着每一具尸体,用长矛或刀尖捅刺要害,确认死亡,动作熟练而冷酷。
“报告将军!清点完毕!”一名都尉快步跑到王振面前,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声音洪亮,“院内共有逆贼尸体……五十九具!确认无误!”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数字。
王振脸上狂喜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身旁的王准,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不满:“五十九?!王副帅!你之前信誓旦旦跟老子说,有六十名刺客!一个不少!老子这包围圈是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连只耗子都别想钻出去!刚才兄弟们冲进来时,也没见有人翻墙!这他妈少的一个,难道是钻地跑了不成?!”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带着被欺骗和功劳可能打折的愤怒。
王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一具被弩箭精准射穿喉咙的死士尸体(正是影狼),手指在颈部的伤口边缘按压了一下,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影狼怒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怨毒和不甘,死死盯着王准的方向。
王准避开那目光,语气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王将军息怒。本官也是刚接到下面兄弟冒死传来的密报,言及此酒馆有异,具体人数是方才行动前,紧急抓捕拷问那酒馆掌柜岳勇杰才得知的。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反复核实。或许……”
他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狼藉的院落,“在我们大军合围之前,其中一人已因故离开了这院子?亦或是那岳勇杰惊吓过度,记错了人数?情报稍有出入也在所难免。”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周边所有街巷、路口、下水道出口!严加搜捕漏网之鱼!此人能提前离开或潜藏不出,必是关键角色!若让他走脱,后患无穷!”
王振虽然满心疑虑,觉得王准的解释有些牵强,但搜捕逃犯确实刻不容缓,而且王准不良副帅的身份也让他不好过分发作。
他重重哼了一声,对副手吼道:“听见没!立刻飞马禀报魏大将军!调兵!封锁集市所有出入口!给老子一寸寸地搜!挨家挨户地查!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找不到那第六个逆贼,你们他妈都别回来!”
“遵命!”副将脸色一凛,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王准看着满地的残肢断臂、流淌的鲜血和燃烧的余烬,对王振道:“王将军,此案涉及谋刺圣驾,干系重大,按律应交由我不良府全权彻查。烦请将军将俘虏(指几名重伤未死、还在呻吟的死士)、所有逆贼尸首,以及那酒馆掌柜岳勇杰,一并移交本官。后续审讯、追查同党,皆由不良府负责。”
王振此刻心思全在搜捕和向魏大将军报功上,而且不良府专司侦缉刑案,移交也是常理,便爽快抱拳:“好!就依王副帅!这里交给你了!老子亲自去抓那漏网之鱼!”
说完,他急匆匆地带着一队亲兵,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后院。
王准看着王振离去的背影,又缓缓扫视过地上那五十九具姿态各异的尸体,目光最终停留在影狼那张充满怨毒、死不瞑目的脸上,停留了数息。
他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几名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后的、气质精悍沉稳的不良人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专业地开始处理现场:记录尸首位置、特征,收敛重伤俘虏,寻找可能的线索痕迹。
……
……
与此同时,天工集市入口处。
裴徽庞大的仪仗队伍被迫阻停。
金吾卫前锋精锐刀出鞘,箭上弦,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混乱嘈杂的集市深处。
那里传来的激烈喊杀声、爆炸声、临死前的惨叫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每个人的耳中,让空气都凝固着肃杀与不安。
拉车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拦在御辇正前方的,正是闻讯后快马加鞭、几乎与不良人报信同时赶到的天工军团大将军——魏建东!
他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头盔下的须发因疾驰而略显凌乱,那张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惶、焦急与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他单膝跪在道路中央,用身体挡住了御辇的去路,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在略显嘈杂的集市口清晰地回荡:
“陛下!万请留步!集市之内突发逆贼暴乱!贼人凶悍异常,虽已被末将麾下将士大部格杀于天工酒馆后院,然仍有漏网之鱼潜藏于市井之中!”
“刀兵无眼,流矢横飞!集市狭窄混乱,屋舍相连,巷道纵横,护卫难以周全!末将斗胆,以项上头颅担保,恳请陛下为社稷安危计,为天下万民计,暂缓行程!待末将调集重兵,肃清残敌,确保万无一失,再请陛下移驾视察天工之城!若……若陛下执意前行……”
魏建东猛地抬起头,眼神灼灼,带着一股悲壮,“便请陛下的车驾,从末将的尸身上踏过去!”
说完,他额头重重磕在碎石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不起身。
裴徽端坐于华丽的御辇之中,软榻铺着明黄的锦缎。他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能滴出水来。
集市深处传来的每一声惨叫,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他能清晰地想象到那里正在发生何等惨烈的搏杀。
魏建东的忠心,毋庸置疑。
这位老将用自己征战沙场多年的身躯挡在辇前,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裴徽不可能真的让车驾碾过去。
然而,行程被一再耽搁,天工之城那边几项关乎国运的重要技术视察和决策会议恐怕都要延误,这让他心中的焦躁如同野火般蔓延。
作为帝王,时间从来不属于自己。
“陛下,魏老将军所言极是啊!”贴身大太监袁思艺也在一旁,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额头上全是冷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贼人穷凶极恶,连神臂弩都用上了!集市地形复杂,金吾卫难以展开,万一有贼子藏于暗处施放冷箭……老奴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暂缓行程!哪怕等上半刻,待局面彻底明朗也好啊!”
辇外的大内侍卫统领李太白,仅存的右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古朴长剑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独目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所有金吾卫和大内侍卫更是如临大敌,将御辇里三层外三层护卫得水泄不通,冰冷的刀锋和闪着寒光的箭簇组成了一道道钢铁丛林,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成冰。
就在这僵持不下、裴徽内心天人交战、权衡着帝王尊严与安全风险之际——
“陛下!陛下!微臣罗晓宁救驾来迟!死罪!死罪啊!”
一个充满惶急、自责、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天工之城方向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紫色官袍、身材微胖、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几道明显烟灰和汗渍的中年男子,正跌跌撞撞、脚步虚浮地跑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正是内阁宰相、兼任工部尚书、天工之城的总管,皇帝的心腹重臣——罗晓宁!
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满脸的惊魂未定和深深的愧疚,仿佛天塌下来都是他的过错。
看到罗晓宁出现,挡在辇前的魏建东和周围的侍卫们,下意识地都松了一口气。
罗晓宁的身份太特殊了,宰相身份,又是陛下的绝对心腹。
他的出现,似乎为这紧绷到极点的气氛带来了一丝缓和,仿佛带来了某种“安全”的信号。
连御辇中的裴徽,阴沉紧绷的神经也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放他过来。”裴徽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于了解情况的不耐烦。
集市深处的厮杀声似乎减弱了许多,或许局面真的已被控制?他需要确切的信息。
侍卫们迅速让开一条通路。罗晓宁踉踉跄跄地跑到御辇前三步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深深埋进碎石地里,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惶恐:“陛下!陛下!微臣监管不力,罪该万死!竟让逆贼潜藏于集市酒馆,惊扰圣驾!微臣……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重重治罪!微臣……”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叩首请罪,一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更靠近御辇,以便更清晰地聆听皇帝的训斥,表达自己的悔恨。
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是侍卫、官员,还是御辇中的裴徽和袁思艺,此刻都集中在这个突然出现、狼狈请罪的帝国重臣身上。
集市口的空气,似乎因他的到来而稍稍“正常”了一些。
就在他再次抬头,涕泪横流地望向御辇纱幔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原本写满惶恐、愧疚、如同受惊兔子般的脸庞,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撕裂!
五官在极短的时间内扭曲、移位,组合成一个狰狞、诡异、充满了冰冷刺骨杀意的笑容!
眼神中所有的惊惶失措,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如同淬毒冰刃般的杀意彻底取代!
跪在地上的身体,不再是那个文弱的工程师,而是如同一具被压缩到极限、猛然释放的恐怖机括!“画皮”(假罗晓宁)脚下猛地一蹬!
坚硬的碎石地面竟发出“咔嚓”微响,被踏出两个清晰的浅坑!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模糊残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撕裂空气的阴风,直扑御辇中央!
目标明确——端坐于软榻之上的皇帝裴徽!
太快了!太近了!太突然了!
从“罗晓宁”抬头发难,到其身形暴起,整个过程不足一息!
绝大多数侍卫的思维还停留在他跪地请罪的可怜画面,神经根本来不及转换!身体更是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护驾——!!!”
距离御辇最近的大内侍卫统领李太白,是唯一一个在对方抬头瞬间,就凭借顶尖武者的本能和那只独眼的敏锐,捕捉到那笑容中一闪而逝、绝非罗晓宁所能拥有的冰冷杀机的人!
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厉啸!啸声中,蕴含着极度的惊骇与暴怒!
啸声未落,李太白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道有形无质的青烟!
飘逸灵动却又快如鬼魅!
他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不顾一切地斜刺里插上,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死死地挡在了“画皮”与御辇纱幔之间!
与此同时,他那柄看似装饰、古朴无华的长剑——“青莲”,已然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出鞘!
剑光并不耀眼夺目,反而带着一种秋水深潭般的宁静与幽深,不带丝毫烟火气,却精准、迅疾、狠辣到了极致,直刺假罗晓宁(画皮)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凝聚了李太白毕生的剑道修为,名为“惊鸿”,意在逼退,更在毙敌!
剑尖所指,空气仿佛都被刺穿,发出细微的嗤响!
假罗晓宁(画皮)面对李太白这惊世骇俗、足以威胁顶尖高手性命的一剑,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疯狂决绝的光芒!
他竟不闪不避,甚至主动将左臂抬起,迎向那夺命的剑尖!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计算好的、精准的残酷!
“嗤啦——!”
锋利的“青莲”剑刃毫无阻碍地刺穿了“画皮”的左臂!
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染红了李太白的剑身和衣袖!
然而,“画皮”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
他利用左臂被贯穿的剧痛和肌肉下意识的夹紧收缩,如同铁钳般死死锁住了李太白的剑身!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剑身传来!李太白脸色剧变!
他若双臂完好,此刻左掌足以瞬间发力,或格挡对方接下来的动作,或震开对方锁剑的手臂。
但失去的左臂让他只能单手持剑!急切之间,他爆喝一声,手腕猛震,试图以内力震开对方,但“画皮”的肌肉如同精铁铸就,加之死志已决,竟未能立刻挣脱!
就在这电光火石、不足十分之一息的迟滞之机!“画皮”的右手如同从地狱深渊探出的毒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黑黝黝、表面布满细小凸起螺旋纹路的金属疙瘩!
那东西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正是天工之城武器工坊最新研制成功、尚在绝密测试阶段的单兵大杀器:掌心雷!
威力足以在数步之内将重甲炸成碎片!
“画皮”用尽全身力气,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同归于尽的狂热,狠狠地将这致命的凶器,向着御辇中央、裴徽所在的位置猛掷而去!目标直指皇帝胸膛!
“掌心雷!!”
“保护陛下!!”
李太白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
袁思艺的尖叫变了调!
策马刚刚赶到外围、目睹这一幕的葵娘,心脏骤然停跳!
所有识得此物恐怖威力的大内侍卫和不良人,无不骇然变色,发出绝望的呐喊!
完了!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李太白的剑被锁住!
其他侍卫被“画皮”的身体和这突然到极致的变故阻挡了视线和路线!
御辇的纱幔在劲风下飘起!
眼看着那致命的黑疙瘩,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近乎笔直的轨迹,带着死神的狞笑,越过了李太白奋力侧身却未能完全阻挡的肩头,穿过了被劲风吹拂而起的明黄纱幔,精准无比地飞向端坐于软榻之上、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住的皇帝裴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裴徽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飞来的铁疙瘩表面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凸起的、如同恶魔符咒般的纹路。
穿越以来,他经历过宫廷倾轧、边疆战火、朝堂风云,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但此刻,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真切、如此冰冷地扑面而来!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下意识地想侧身躲避,但帝王端坐的仪态、长期养尊处优的身体反应速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念头:穿越之旅,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万念俱灰、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劫难逃、袁思艺甚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的瞬间!
裴徽身边,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存在、低眉顺眼、沉静如水的宫女裴薇薇,猛地抬起了头!
她那清秀温婉的脸庞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温顺、怯懦和卑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纯粹到极致的决绝与疯狂!
那双总是含着温顺谦卑、如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眸,此刻亮得吓人,如同两颗燃烧的星辰,里面只有唯一的目标——她的陛下!
“陛下——!!!”
一声凄厉到破音、仿佛用尽灵魂之力喊出的尖叫,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裴徽被死亡笼罩的听觉!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
裴薇薇的身体爆发出远超她柔弱外表的惊人力量!
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与无悔,猛地从软榻旁弹射而起!她纤细的身体在空中极力舒展开,目标无比明确——那枚即将飞入御辇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掌心雷!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裴薇薇用自己的胸膛,结结实实地迎上了那枚冰冷沉重的铁疙瘩!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煞白,但她那双纤细的手臂,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同最坚韧的铁箍,死死地、用尽生命般地将那即将爆炸的凶器,紧紧抱在怀中!
用自己柔软的血肉之躯,筑成了最后一道屏障!
紧接着,她借着前冲的势头,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和力气,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
目标不再是御辇,而是辇车下方坚硬冰冷的碎石地面!她要带着这致命的凶器,远离她的君王!哪怕粉身碎骨!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她跃起、接住掌心雷、到扭身扑向地面,快到连近在咫尺的李太白都来不及做出第二个动作!快到所有人的惊呼声都卡在喉咙里!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恐怖巨响!
如同九天之上的灭世惊雷在平地炸开!
整个集市口的地面都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猛烈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面八方狂暴扩散!
华丽的御辇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震得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拉车的四匹骏马惊得同时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绝望的嘶鸣!
破碎的明黄纱幔、木制车辕的碎片、染血的布帛、还有……无数细小的、带着温热血肉的残肢碎块……
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暴雨,向着四周激射而出!
浓烈的硝烟瞬间升腾而起,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和一种令人闻之欲呕的、皮肉被瞬间烧焦炭化的恐怖焦糊味!
爆炸的中心,烟尘弥漫翻滚,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那个前一秒还鲜活存在的、名叫裴薇薇的娇小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原地只留下一个碗口大小、冒着缕缕青烟和刺鼻气味的焦黑浅坑,以及……散落在坑周围数尺范围内、触目惊心的、染着淡青色宫装碎片和暗红色血迹的……残肢碎块。
最大的一块,似乎是半截焦黑的手臂,手指还保持着生前紧握的姿态。
几缕沾着血迹和焦痕的乌黑发丝,散落在冰冷的碎石上。
一块巴掌大的淡青色衣角,被气浪掀到稍远的地方,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娟秀的“薇”字,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骏马惊恐未定的悲鸣、火焰在御辇碎片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无数人粗重而恐惧到极致的喘息声。
血腥味、硝烟味、焦糊味,混合成一种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薇薇——!!!”袁思艺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悲鸣!
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太清楚这个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将陛下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宫女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了!
那不是简单的宫女,那是陛下在深宫中难得的一丝慰藉和温暖!
“护驾!护驾!快!保护陛下!结阵!!”魏建东也猛地惊醒,巨大的后怕和失职感让他声音都变了调,声嘶力竭地咆哮!
天工军团的士兵们如梦初醒,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上,迅速填补了被爆炸冲击波震开的缺口,将还在摇晃的御辇再次团团围住!
长矛如林,密密麻麻指向外围;
厚重的盾牌“哐哐”作响,组成了一圈铜墙铁壁;所有刀锋对外,士兵们脸上除了劫后余生的惊悸,更多的是对那位柔弱宫女以如此惨烈方式壮烈牺牲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敬畏。
李太白的剑还插在“画皮”的胳膊上,但“画皮”早已被爆炸的冲击波近距离狠狠掀飞数丈之远,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在地上,七窍流血,胸膛塌陷,眼见是活不成了。
李太白看都没看那刺客一眼,他脸色惨白如金纸,握着“青莲”剑柄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失职感和无力感!
如果他双臂完好……如果他的剑没有被锁住哪怕一瞬间……如果他能再快一点……他猛地将长剑从“画皮”僵硬的胳膊中拔出,带起一溜乌黑的血花,目光死死盯着烟尘弥漫的爆炸点,那只独眼中充满了血丝,如同受伤的孤狼,蕴含着无边的怒火与自责。
葵娘早已翻身下马,不顾一切地冲向爆炸点。
看到地上那惨不忍睹、如同修罗场的景象,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体晃了晃,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瞬间涌上的巨大悲痛,眼中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
她猛地扑到“画皮”的尸体旁,不顾污秽和血腥,双手在那张属于“罗晓宁”的脸上仔细而粗暴地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下颌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
“嘶啦——!”
一张薄如蝉翼、制作精良到令人发指的人皮面具,被葵娘狠狠撕下!
面具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苍白而扭曲、带着疯狂与不甘的中年男子的脸,嘴角还残留着黑色的血沫。
葵娘死死捏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面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寒光如同冰锥,几乎要刺穿虚空:“易容术!好!好一个卢氏!好狠毒!好缜密的手段!”
她立刻对身边赶来的不良人精锐厉声吼道:“立刻!全城戒严!搜捕!给我找出真的罗晓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封锁所有医馆药铺,严查治疗外伤和购买易容材料之人!快!”
“末将死罪!末将万死难赎其罪!”魏建东再次重重跪倒在御辇前,额头狠狠砸在碎石地上,鲜血瞬间渗出,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
王准、随后赶来的其他不良府头目、以及所有在场的官员、侍卫、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倒,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黑压压地铺满了集市口的地面。
请罪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惶恐与绝望。
“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末将万死!”
御辇四周,除了担任警戒、背对御辇持械肃立的士兵,再无一人站立。
御辇内,一片狼藉。
软榻歪斜,锦缎撕裂,散落着木屑和尘土。
小太监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纱幔被彻底撕碎,仅剩几缕残破的布条在硝烟中飘荡。
裴徽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仿佛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过了破碎的御辇框架,穿过了跪倒的人群,穿过了弥漫的硝烟,落在了远处那青烟袅袅、散落着淡青色碎片和暗红痕迹的浅坑上。
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的轰鸣后,只剩下死寂。
没有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焦糊味,如同粘稠的液体,堵塞着每个人的喉咙和鼻腔。
终于,裴徽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
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锈死了,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没有看任何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迈步,一步,一步,走下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此刻却沾染了血迹和烟尘的御辇。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中,却如同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径直走向那个冒着青烟的浅坑,走向那片……属于裴薇薇的、惨烈到令人心碎的修罗场。
李太白、袁思艺、葵娘、魏建东、王准等人见状,慌忙起身,想要跟上去帮忙收敛,或是挡住这过于残酷、可能冲撞圣目的景象。
“退下!”
裴徽的声音响起。
不高,甚至因为压抑而有些沙哑,却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与不容置疑的、近乎实质的威严!
那其中蕴含的滔天暴怒与刻骨悲恸,让所有听到的人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李太白等人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煞白,再不敢向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走向那片死亡之地。
裴徽走到了坑边。
刺鼻的硝烟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却仿佛失去了嗅觉,面无表情。
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沾染了泥土、碎石和暗红血迹的淡青色碎布,扫过那些……令人不忍直视、挑战着人类承受极限的残骸。
他看到了那半截焦黑蜷曲的手臂,看到了那几缕沾着血迹和焦痕、曾经被细心梳理的乌黑发丝,看到了一小块……绣着小小“薇”字的衣角碎片。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枚静静躺在焦土边缘、被鲜血浸透、略显变形的普通银簪上——那是裴薇薇头上唯一的饰物。
他默默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明黄色的、绣着威严五爪金龙的常服龙袍。
金线在穿透硝烟的晨光下依旧刺眼,龙纹狰狞盘踞,象征着无上权威。
他的动作轻柔、缓慢,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位九五之尊、天下共主,缓缓地、无比郑重地蹲下了身。
他伸出双手,没有戴手套,没有任何工具。
就用他那双本应执掌乾坤、批阅奏章、指点江山的手,开始徒手捡拾那些散落在冰冷碎石和焦黑泥土中的……属于裴薇薇的残肢碎块。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沾着泥土的骨片,用指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拾起那半截焦黑的手臂,将被爆炸冲击扭曲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轻柔地抚平;
他找到那几缕发丝,将它们拢在一起,用手心拢住;
他拾起那块绣着“薇”字的碎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攥住那逝去的温度;
最后,他拾起那枚染血的银簪,指腹摩挲着簪身上细微的划痕……他将这些触目惊心的残骸,一块一块,极其郑重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放进了他那件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龙袍之中。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弥漫的硝烟,洒在他身上,将那身明黄的里衬染成一片温暖的光晕,却冰冷地映照着他面无表情、如同最坚硬的大理石雕刻般的侧脸。
这巨大的反差,形成一种惊心动魄、令人心碎的视觉冲击。跪在地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无不心神剧震!
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们的心灵!
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有人死死捂住嘴巴,肩膀剧烈耸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恸与对那位宫女的深深敬意。
连最铁血的士兵,也红了眼眶。
袁思艺早已泣不成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葵娘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胸前的官服上,她浑然不觉。
魏建东将头深深埋进冰冷的碎石地里,额头抵着泥土,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李太白那只独眼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裴徽终于将最后一块较大的、属于躯干的焦黑残骸,以及那枚银簪,放入黄袍。
他缓缓站起身,用那件染满了鲜血、泥土、硝烟污渍和生命碎片的龙袍,将裴薇薇的遗骸仔细地、严实地包裹好,如同包裹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包裹不大,却仿佛重逾千斤。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臣子、侍卫、士兵。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蕴含着足以焚毁天地、冻结时空的滔天怒火与刻骨悲恸。
他将那个沉重的、染血的、代表着生命消逝与帝王哀思的包裹,郑重地交到跪在最前面、强忍悲痛的葵娘手中。
葵娘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包裹的温度(残留的体温?亦或是心理上的沉重?)和其代表的份量,让她几乎无法承受,身体晃了晃才稳住。
“传朕旨意。”裴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集市口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众人的心上:
“追封裴薇薇,为朕之义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了那个总是默默为他更换凉透参汤、在他批阅奏章疲惫时轻轻为他揉按额角、在他偶尔流露出孤独时送上无声陪伴的身影上。
那身影如此鲜活,又如此遥远。
“加封——虢国公主。”
“以……帝国公主之礼,厚葬。”
“举国哀悼三日。停嫁娶,罢宴乐,禁屠宰。”
袁思艺强忍巨大的悲痛,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奴婢……谨遵圣旨!回宫之后,即刻着礼部、宗正寺、内侍省协同办理!一应仪制,皆按最高规格!定让虢国公主殿下……风风光光,魂归九泉!”
裴徽的目光缓缓移向葵娘,又冰冷地扫过王准、魏建东、李太白等人。
那目光如同极北之地的万载玄冰,带着森然刺骨的杀意和无边的威压:
“三日之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凛冽寒意:
“朕要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朕要知道他们所有的谋划!”
“朕要知道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地狱吹出的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鸡犬不留!”
“为朕的义姐,虢国公主裴薇薇——”
“报!仇!雪!恨!”
“微臣(末将)谨遵圣旨!万死不辞!”葵娘、王准、魏建东、李太白等人浑身剧震,如同被注入了一剂狂暴的强心针,以额触地,齐声嘶吼!
声音汇聚成一股冲天的杀气与破釜沉舟的决心,在血腥的集市口久久回荡!
裴徽最后看了一眼葵娘怀中那个染血的包裹,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无法掩饰的痛楚,随即被无边的、冻结一切的冰冷彻底覆盖。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沉稳地踏上了那血迹斑斑、一片狼藉、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辇。
他的背影,在硝烟未散的晨光中,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沉重。
“起驾。”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心悸,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前往天工之城。”
“今日行程,不变。”
袁思艺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声音却异常高亢地喊道:“起——驾——!”
沉重的御辇再次启动。
在数千名噤若寒蝉、肃杀如林、眼神中交织着悲愤与杀气的士兵护卫下,缓缓驶入了那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此刻已被天工军团彻底戒严、所有商户门窗紧闭、行人匍匐跪地、瑟瑟发抖的天工集市。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仿佛碾在历史的节点上,也碾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御辇内,裴徽端坐如初。
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被鲜血浸透、略显变形的银簪——那是他从废墟中找到的,属于裴薇薇唯一的、完整的遗物。
簪尾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他冰冷坚硬的脸颊,砸落在同样沾染了血迹的软榻锦缎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集市上空,那天工之城巨大的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如同帝国钢铁般的意志。
而这片土地之下,仇恨的种子已然深埋,被鲜血浇灌,被帝王的怒火点燃。
真正的罗晓宁是生是死?
王准副帅眼中那丝一闪而逝的异样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良府内部是否有暗流涌动?
卢氏……或者其他势力,在这惊天刺杀之后,又将如何应对帝王倾天的怒火?
所有的谜团、杀机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都如同那浓密的烟云,沉沉地笼罩在这片名为“天工”的奇迹之地上空。
三日之期,如同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倒计时,已经开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