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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卧牛山。

深秋,薄暮。

山势陡然拔起,如一头蛰伏亿万年的洪荒巨兽骤然弓起了嶙峋的脊背,要将苍穹刺破。

怪石在昏沉暮色中扭曲着狰狞的轮廓,像巨兽口中参差交错的獠牙,滴落着无形的涎水。

参天古木虬枝盘结,浓密如墨的枝叶交织成一片厚重的穹顶,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线惨淡的天光,将山林提前拖入幽暗的深渊。

空气湿冷粘稠,浓烈的松脂清香、腐烂落叶的腐朽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鬼魅般萦绕不去的血腥味——那是昨日狩猎残留的印记,也是这片山林残酷生存法则的无声宣告。

脚下,所谓的“路”早已被疯狂滋长的藤蔓和带刺的荆棘吞噬殆尽,每一步都需手脚并用,湿滑的青苔和松软的腐殖层下,隐藏着足以扭断脚踝的陷阱。

石虎,如同一块与身下鹰喙状巨岩融为一体的、沉默而饱经风霜的磐石,蹲踞在视野最开阔的突出部。

破烂的兽皮坎肩仅能蔽体,裸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结贲张,如同千年老树盘根错节的根瘤,上面密布着细密的荆棘划痕、深褐色的陈旧箭疤,以及新鲜红肿的蚊虫叮咬痕迹。

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狰狞翻卷的新鲜鞭痕,从肩胛骨斜斜撕裂过他古铜色的背脊,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趴伏其上,虽已草草敷上止血的草药泥,结了一层暗红的痂,但每一次微小的肌肉牵动,都带来钻心的抽痛和灼烧感——

这是三天前,他为了护住寨子里仅存的、能熬过这个寒冬的几袋黍米,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挡下了杜家催税队头目疤脸刘那浸透了盐水、抽起来带着恶毒哨音的牛皮鞭。

他粗糙如砂纸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身边那张陪伴他多年的百年老柘木硬弓冰冷的弓臂。

弓臂已被无数次的拉拽磨砺得光滑油亮,仿佛能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到支撑他活下去、战斗下去的最后一丝力量。

他的目光,锐利如淬火后反复打磨的鹰隼之瞳,穿透层层叠叠、如同灰色纱幔般的暮霭和山间缭绕的湿冷岚气,死死钉在山下那条如同毒蛇般蜿蜒扭曲、通往杜家享乐与盘剥巢穴——云梦泽别院的必经之路上。

那里,灯火通明,笙歌隐隐,是他们所有苦难的源头之一。

在他周围的岩石缝隙、浓密如盖的树冠之后,几个同样剽悍精瘦的身影如同融入山林的猛兽,无声蛰伏。

猎户老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填满了风霜和戾气,一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紧握着一柄削尖了的硬木长矛,矛尖用燧石精心打磨过,在昏暗中闪烁着原始而致命的寒光。

半大小子阿木,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却死死攥住一张用坚韧藤条和兽筋制成的简陋猎弓,搭在弦上的骨箭微微颤抖。

还有沉默寡言的石头叔,他的箭袋里,每一支用硬木削制的箭杆都浸透了他对杜家的刻骨仇恨。

空气紧绷得如同石虎那张被拉至满月的硬弓,弓弦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只有山风掠过林梢时发出的呜咽悲鸣、远处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絮语,以及更远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如同毒针般刺入耳膜的杜家催税队嚣张跋扈的吆喝声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鞭子破空声——“啪!啪!”每一次脆响,都像是在猎户们心口又抽了一鞭。

“窸窸窣窣……”一阵极轻微的、如同狸猫穿行落叶的声响。负责了望的年轻猎户小七,身形瘦小却如猿猴般敏捷,悄无声息地从一棵挂满枯藤的老松上溜下,脚上破旧的草鞋踩在厚厚的松针上,几近无声。

他像一道影子般窜到石虎身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压抑的兴奋而干涩发紧,带着粗重的喘息:“虎哥!来了!杜家的狗腿子!三辆大车,装得跟小山包似的,轱辘都压得嘎吱响!领头的骑着那匹枣红马,就是疤脸刘那狗杂种!身边跟着七八个挎着腰刀、一脸横肉的狗腿子,还有……还有五六个推车的民夫,看着面黄肌瘦,走路都打晃,像是被硬从地里拖来的!”

他狠狠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石虎眼中寒光骤然爆闪,如同黑夜中撕裂乌云的一道冷电!

他喉咙深处猛地迸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着无尽暴戾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绝境、獠牙尽露的猛虎,择人而噬!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在鹰喙岩的巨大阴影衬托下,瞬间显得格外高大、压迫,充满了爆炸性的原始力量,仿佛一尊从山岩中挣脱而出的复仇之神。

他没有言语,所有的命令都凝聚在那雷霆般的一挥手——动作凌厉决绝,如同开山巨斧劈开混沌!进攻的信号!

“呜——!!!”

几乎在他挥手的瞬间,一支尾部绑着鲜艳夺目的雉鸡翎、箭杆上精心削制出数个哨孔的响箭,被石虎那能生裂虎豹的恐怖臂力猛地射出!

凄厉尖锐、足以刺破耳膜、令人血液瞬间冻结的哨音,如同地狱厉鬼的嚎哭,骤然撕裂了山林死寂的假面,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射向山下小路的某个特定方位——那里,是他们耗费数日,用木楔、石锤、汗水乃至鲜血,硬生生撬松根基的巨大岩石和砍断根系、只留最后一点牵绊的古木所在!

“轰隆隆——!!!!”

凄厉的哨音余韵尚在山谷间回荡,更大的、如同天罚般的巨响便已悍然爆发!

山道上方,那近乎垂直、令人望而生畏的陡峭山坡,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事先被精心布置的巨石和巨木,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彻底激怒,挣脱了最后的束缚!

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大地在脚下疯狂颤抖!

大小不一的石块、合抱粗的树干,挟裹着万钧之势,卷起漫天泥土、断枝残叶,如同愤怒山神投下的灭世武器,轰隆隆地倾泻而下!

滚石与巨木相互碰撞、碾压、加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断裂声,在山谷间激起层层叠叠、如同海啸般的恐怖回音!

整个卧牛山都在这一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啊——!山崩啦!快跑啊!老天爷开眼……啊不,是塌方了!”一个推车的民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被淹没在烟尘里。

“滚石!是滚石!躲开!快他妈躲开!”一个杜家爪牙的警告刚出口,就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中了后背,声音戛然而止,只剩骨头碎裂的闷响。

“我的腿!啊——!我的腿被压住了!救命!刘爷救命啊!”凄厉的哀嚎在混乱中格外刺耳。

“骡子惊了!拉住它!拉住……啊!”失控的骡马带着断裂的车辕疯狂冲撞,将旁边的人撞得骨断筋折。

三辆大车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被狂暴的滚木礌石砸得四分五裂!珍贵的山货皮毛、成袋的粮食、甚至几匹在暮色中依然能看出华美光泽的绸缎,如同天女散花般抛洒出来,旋即被无情地卷入泥石洪流,或被碾为齑粉,或被深深掩埋!

浓烈的尘土混合着碎叶、血腥和松脂的味道,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巨大、窒息、遮蔽视线的灰黄色烟幕。

“放箭!”石虎的声音穿透烟尘,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仇恨,砸在每一个猎户的心头。

“嗖!嗖!嗖!嗖!”

早已蓄势待发的猎户们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树冠中探出身来。简陋的猎弓被拉至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骨箭、石镞箭、削尖的木箭,在这一刻化作了复仇的毒蜂,带着猎户们积压已久的怒火,如疾风骤雨般倾泻向山下那片混乱不堪、如同被捣了窝的马蜂般乱窜的敌群!

居高临下,敌群暴露无遗,混乱不堪。粗陋的箭矢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

“呃啊!”一个刚推开压在腿上木头的杜家爪牙,脖子被一支精准射来的骨箭贯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嗬声,便瞪着眼睛栽倒在地。

“格挡!举刀格……”另一个还算清醒的爪牙刚举起腰刀,就被两支同时射来的箭矢钉穿——一支深深扎进他肥厚的胸口,一支则狠狠贯穿了他的大腿!

剧痛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翻滚着跌下山坡,消失在烟尘里。

惨叫声此起彼伏,与滚石的余音、惊马的嘶鸣、伤者的呻吟交织成一曲血腥的地狱交响曲。

“冲下去!别让疤脸刘跑了!血债——血偿!”石虎的低吼如同虎啸,在山林中炸开!

他反手从背上抽出那柄刃口磨得雪亮、沉甸甸仿佛能劈开山岳的开山刀!

刀身在昏沉的暮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幽光!

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锁定猎物的猛虎,率先从数丈高的鹰嘴岩上纵身跃下!

借助陡峭山坡的冲势,他魁梧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敏捷与爆发力,脚尖在凸起的岩石、虬结的树根上几点借力,几个兔起鹘落的纵跃,便已如陨石般冲下几十米,速度快得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卷起的烟尘!

“杀——!!!”猎户们压抑已久的血性被彻底点燃,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山洪,紧随石虎之后,挥舞着简陋却致命的武器,咆哮着冲向山下那片烟尘弥漫、哀嚎遍野的杀戮之地!

山下,催税队头目疤脸刘狼狈万分地从一块碾过他坐骑后腿的滚石旁爬起。

他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前腿被生生砸断,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嘶鸣挣扎。

他脸上被锋利的碎石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直流,染红了他本就因刀疤而狰狞的半边脸,此刻更显凶恶可怖。

惊魂未定,他刚拔出腰间的精钢佩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血腥杀气便已扑面而来!

烟尘中,一个魁梧如山的黑影狂飙突至!那柄沉重的开山刀撕裂空气,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尖啸,卷起一股腥风,以开天辟地之势当头劈下!

刀光如匹练,仿佛要将这天地连同他一起斩为两半!

疤脸刘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肝胆俱裂!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双手死死握住刀柄,用尽全力向上格挡!

他甚至能看清石虎眼中那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和那道自己亲手留下的、仍在渗血的鞭痕!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在脑颅内炸裂般的金铁交鸣!刺眼的火星在昏暗中如同烟花般迸溅开来!

疤脸刘只觉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岳崩塌般的恐怖巨力沿着刀身狂涌而至!

他双臂剧震,骨头仿佛要寸寸碎裂,虎口瞬间崩裂,鲜血如注,那柄精钢打造、伴随他多年的腰刀竟被硬生生劈得脱手飞出,旋转着“哐当”一声砸在远处坚硬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如同被巨锤击中,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震得树冠簌簌发抖,落叶纷飞!

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死死盯着烟尘中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冰冷眼睛。

石虎的刀势没有丝毫迟滞!

借着反震之力,他腰马合一,全身的肌肉如同精钢绞索般瞬间绷紧、扭转、爆发!

开山刀划出一道更快、更狠、更致命、更符合力学轨迹的死亡弧光!刀锋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成了疤脸刘此生听到的最后绝唱!

“噗嗤——!”

冰冷的刀锋如同热刀切牛油,毫无阻碍地切开了坚韧的皮甲、皮肉、颈骨和坚韧的颈椎!

刀锋入肉的瞬间,石虎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刃口切断筋腱、刮过骨头的细微震颤,以及那股喷薄而出的滚烫生命力的冲击!

疤脸刘脸上的惊骇、恐惧和一丝茫然瞬间凝固!

一颗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在颈腔巨大压力的推动下,带着一蓬滚烫粘稠的血雨,冲天而起!

无头的尸体重重栽倒在散落的山货、破碎的粮食和迅速蔓延开的泥泞血泊中,四肢如同触电般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归于死寂。

浓稠滚烫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从碗口大的断颈处汩汩涌出,发出令人心悸的“嗤嗤”声,迅速洇湿了身下昂贵的貂皮和散落的黍米,刺鼻的、带着铁锈味的浓烈血腥气混合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在战场上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窒息作呕。

残余的杜家爪牙目睹了这如同魔神降世般的一幕——他们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首领,竟在电光火石间被一个“山野猎户”斩首!

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鬼啊!跑!快跑!”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喊叫。

如同被滚水浇灌的蚁群,幸存的爪牙们彻底崩溃,丢下在地上哀嚎翻滚的同伴,丢下散落一地的“战利品”,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向着山下杜家别院的方向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

“嗷呜——!!”

“杀得好!虎哥!”

猎户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震天动地的狂野欢呼,如同群狼啸月,声浪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这是血债得偿的宣泄,是绝境反击的怒吼!

石虎没有追击。

他站在疤脸刘那尚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体旁,开山刀斜指地面,浓稠粘腻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玛瑙珠子,沿着森冷的刀锋缓缓汇聚到刀尖,然后沉重地滴落,“啪嗒、啪嗒”,砸在浸透鲜血、混杂着粮食和泥土的污浊地面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尘土味。

古铜色的脸上溅满了敌人温热的血点,混合着汗水,蜿蜒流下。

背上那道鞭痕,在剧烈的动作和汗水的浸染下,仿佛活了过来,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深入骨髓的刺痛。

这痛,瞬间勾连起更深、更痛彻心扉的记忆——妹妹小莲被杜家豪奴如牲口般强拖走时,那撕心裂肺、穿透云霄的哭喊:“哥!救我!哥——!”

还有三个月后,被一领破草席裹着丢回寨口、那具瘦小冰冷、遍体鳞伤、最终在绝望中投水自尽的尸体……杜家的鞭子,抽在背上,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心上!

疤脸刘这肮脏头颅滚落的瞬间,那喷涌的热血,似乎稍稍浇熄了一丝那日夜焚烧他五脏六腑的复仇烈焰。

“虎哥!快看!好东西!”猎户老根兴奋的声音传来。

他正从一辆被巨石砸得稀烂的货车残骸里,奋力拖拽出一个精致的牛皮箭囊。

箭囊上甚至还镶嵌着小小的铜扣。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倒出里面十几支簇新的箭矢。

“嘶……”周围的猎户们,包括刚刚经历完生死搏杀的年轻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瞬间被牢牢吸引。

那些箭矢在暮色中闪烁着冷硬、锐利、非比寻常的金属寒光!

箭头呈三棱锥形,开有深深的血槽,刃口锋利得仿佛看一眼都会被割伤!

箭杆笔直如尺,尾羽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出自官家匠作监的手笔,绝非山中土法能打造!

石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大步走过去,从老根手中接过一支箭。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精钢特有的冰冷分量感和坚硬质感。

他的指尖细细感受着那精心锻打、淬火处理过的箭镞的锋利边缘,那寒意仿佛能刺入骨髓。

这冰冷的触感,与他背上那依旧灼热刺痛的鞭痕,形成了最鲜明、最讽刺、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对比。

力量!这就是复仇的力量!这就是可以撕碎更多杜家爪牙的力量!

就在猎户们围着精钢箭矢兴奋低语时,两个身影如同融入山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密林深处最浓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没有脚步声,甚至仿佛连呼吸都隐匿了。

为首一人,身形精悍,穿着紧束利落的深灰色劲装,外罩一件与山林枯草同色的短斗篷,斗篷下摆沾染着湿泥和苔痕。

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战场,冷静得近乎冷酷,正是之前与石虎有过短暂接触、自称来自“长安”的不良人暗桩,代号“山鹰”。

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如山、如同铁塔般的壮硕汉子,背负着一个沉甸甸的巨大包裹,步履沉稳,落地无声。

“石虎首领,好快的刀!好狠的刀!”山鹰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疤脸刘那身首异处、血流成河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疤脸刘这恶贯满盈之徒,死在你刀下,是他的报应,也是替这方圆百里受他荼毒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解下身后那壮汉背负的沉重包裹,“砰”的一声放在地上,解开系扣。

包裹打开的瞬间,猎户们再次屏住了呼吸,眼中爆发出比刚才看到精钢箭矢更加炽热的光芒!

里面赫然是数十支与货车里缴获的一模一样、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精钢箭镞!

而更令人心跳加速、血脉偾张的,是两具保养得油光锃亮、结构复杂精密、散发着浓烈杀伐气息的军用制式强弩!

乌沉沉的弩身由硬木和精铁混合打造,紧绷的牛筋弓弦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配套的钢制弩机结构精巧,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旁边还有几捆特制的、带有三棱倒刺的弩箭。

“这……这是……”老根的声音都带着颤抖,粗糙的手指想摸又不敢摸那冰冷的弩身。

其他猎户更是眼睛发直,握着简陋猎弓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又攥紧,简陋的木弓竹箭在这些杀人利器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山鹰随手拿起一支精钢箭镞,在手中掂了掂,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锁定石虎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此刻更因眼前武器而闪烁着对“力量”极度渴望的双眼:“这是不良帅的一点见面礼。长安的诚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从来不止于口舌。”

他随即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一卷用厚实桑皮纸制成、以火漆严密封好、漆印上烙着一个奇特飞鸟纹记的密信,郑重地双手递给石虎。

“密约在此。朝廷承认卧牛山寨自治之权。盐、铁、药材,乃至……”山鹰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强弩和精钢箭镞,“更多、更精良的武器,后续会设法送来。翻山越岭不易,但必有通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字字清晰,“只有一个要求:共同抗杜!将这钉子,狠狠楔进杜家云梦泽的侧翼腹地!让杜衡那老贼寝食难安!让杜家的爪牙,再不敢轻易踏入卧牛山一步!你们,就是插在杜家和李璘心口的一把尖刀!”

石虎接过那卷密信。

信封上那冰冷的火漆封印,如同长安投射来的、充满力量却也无比沉重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拆开,仿佛那小小的信卷重逾千斤。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一一扫过:

手中那支冰冷的、象征着力量与复仇契机的精钢箭镞。

地上疤脸刘那身首异处、死状凄惨的无头尸体,那刺目的红与黑。

身边兄弟们眼中那因精良武器而燃起的、更加炽热、更加疯狂、也带着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野望光芒。

山鹰那双冷静、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远处杜家别院方向,那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的、象征着压迫与奢靡的点点灯火。

过往的屈辱、鞭痕的灼痛、妹妹绝望的哭喊、寨子里的饥寒交迫……与眼前冰冷的钢铁、滚烫的鲜血、长安的密约、复仇的希望……所有的一切,如同狂暴的洪流在他胸中激烈碰撞、咆哮!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密信和那支精钢箭镞!

指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响声,手背上青筋如愤怒的虬龙般根根暴起!

他没有说话,所有的情绪、决心、誓言都堵在喉咙口,化作滚烫的岩浆。

最终,他重重地、狠狠地、如同要将自己所有的血泪、仇恨、生命都砸进脚下这片浸透了鲜血和希望的大地的力度,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意志!

一个无声的、用血与火铸就的契约,在此刻达成。

卧牛山猎户们压抑的怒吼、手中冰冷精钢箭镞的反光、强弩那令人胆寒的幽光,仿佛与遥远太湖上滴血的鱼叉寒芒遥相呼应。

江南这张无形的大网,在无数升斗小民刻骨的仇恨与微弱的希望交织成的经纬下,在长安那只无形巨手的引导下,正悄然收紧,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勒向杜家和李璘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咽喉。

……

……

紫宸殿,裴徽帝国心脏最深邃的所在。

时值盛夏午后,殿内却透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渗入骨髓的阴凉。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藻井,繁复的彩绘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弯脊梁。

唯有御案旁那座错金博山炉内,上品的沉香木在无声地燃烧,偶尔爆裂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噼啪”声,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蜿蜒上升,散发出宁神静气的馥郁芬芳。

然而此刻,这香气非但没能安抚人心,反而像一层无形的纱幔,将殿内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包裹得更加窒息。

在这片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另一个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而沉重——那是军枢府大元帅王忠嗣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

他如一座沉默的铁塔矗立在御案前方,古铜色的脸庞因激动和强自按捺而涨得通红,虬结的浓眉下,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御案之后那个年轻的身影,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焦灼,是不解,更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战意。

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裴徽端坐如渊。

他身着一件玄色常服,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却更衬得他面沉如水,仿佛一块浸透了千年寒冰的墨玉。

午后的天光透过高窗的鲛绡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线条。

他的目光,如同世间最精准、最无情的刻刀,一寸寸、一丝丝地刮过平铺在御案上的幽州城防图。

这张用上好羊皮硝制的地图,此刻却如同被泼洒了淋漓的鲜血。

朱砂勾勒出的标记触目惊心:新筑的马面(城墙外凸的防御设施)如同从城墙上生长出的狰狞獠牙,虎视眈眈地指向城外旷野;

加宽的护城壕沟被描绘得深不见底,宛如幽深的陷阱,欲吞噬一切来犯之敌;

而新增设的炮位(投石机阵地),则像一个个致命的毒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城墙内外,昭示着毁灭性的力量。

裴徽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桌面。

笃、笃、笃……

那单调而规律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仿佛不是敲在木头上,而是重重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弦之上,震荡着他们的灵魂,提醒着他们帝国北疆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那声音,是帝王思考的节奏,也是风暴酝酿的倒计时。

杜黄裳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一些话,但目光触及裴徽那沉静如冰、不容置疑的侧脸,再扫过王忠嗣那几乎要喷火的怒容,终究只是无声地冷笑一声,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王维清雅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目光复杂地落在幽州城防图上那些刺目的朱红标记上。

颜真卿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如同雪压的青松。

他清癯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印着忧国忧民的沉重。

眉宇间那抹忧思,浓得如同殿内沉香的烟雾,挥之不去。

他也在看那张地图,但看的不是那些冰冷的防御工事,而是地图背后所代表的、盘根错节的河北世家门阀势力。

他知道,幽州的危机,根源不在城墙之高,壕沟之深,而在于人心之叵测,在于那些千年巨树般扎根地方的豪强。

“陛下——!”

王忠嗣那如同洪钟炸裂般的嗓音骤然爆发,瞬间撕裂了紫宸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这声怒吼饱含着他积压已久的焦虑、愤怒和身为统帅的强烈责任感,在空旷高大的殿宇内激荡回响,震得梁柱上的微尘都簌簌飘落。

他猛的向前跨出两大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战鼓擂动。

“郭子仪!太行山大捷!斩首万余!俘敌数千!我军士气如虹,锐不可当!”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仿佛要将太行山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场景重现于殿前,“卢珪那个无耻小儿,如丧家之犬仓皇北窜!脚跟尚未在幽州站稳,正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战机啊陛下!”

他猛地俯身,粗壮如胡萝卜般的手指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戳向地图上那个用浓重朱砂圈出的“幽州”二字,指尖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几乎要将那坚韧的羊皮纸戳穿!

“为何不令龙武军团挟此大胜之威,星夜兼程,直扑幽州?!趁其立足未稳,人心惶惶,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永绝后患!”他声音里充满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焦躁和身为帝国屏障却有力无处使的强烈憋屈,“难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卢珪小儿在幽州招兵买马,串联河北道那些首鼠两端、心怀鬼胎的豪强,把这幽州城打造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桶吗?!陛下!!!”

王忠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裴徽,那份身为老将的忠诚、对局势的忧心如焚以及对眼前“坐失良机”的强烈不解,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

“难道真要等他羽翼丰满,根基稳固,养虎为患,让这头恶虎反过来撼动我北疆百年根基,威胁神京腹地吗?!老臣……实在是不解啊!!”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破了嗓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挫败感,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殿内的气氛在王忠嗣这火山爆发般的诘问下,瞬间降到了冰点。

颜真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知道王忠嗣的忠诚与急切,但也深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面对王忠嗣诘问,裴徽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动怒或解释,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那“笃笃”声的暂停,反而让殿内的空气更加凝滞。

他那沉静如深潭的目光,如同缓缓流淌的冰冷水流,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无声地转向了下首端坐的颜真卿。

“颜卿。”裴徽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平和的询问意味,但这平和之下蕴含的威严,却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紧。

他没有直接回应王忠嗣关于战与不战的争论,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新政推行,各地情势如何?‘均田令’、‘减赋安民策’、‘天工惠民’诸事,进展可还顺利?”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王忠嗣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似乎不明白在这火烧眉毛的军国大事面前,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些民政。

杜黄裳则精神一振,看着王忠嗣,心中满是对纯粹武将的冷笑。

王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捕捉到了帝王深远的用意。

颜真卿闻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士大夫特有的庄重与恭谨,宽大的绯色官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

他清癯而刚毅的面容在宫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肃穆,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回陛下,”颜真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深的忧虑,“陛下登基以来所颁新政,‘均田令’旨在抑制豪强兼并,使天下耕者有其田,安居乐业;‘减赋安民策’意在休养生息,纾解民困,藏富于民。”

“‘天工院所授新农具、新法’,更是利国利民、增产增收之无上利器。此三者,皆利国利民之良策,泽被苍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能顺利推行,假以时日,我朝根基必将固若金汤,盛世可期!”

他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和对新政前景的描绘,让殿内众人,尤其是杜黄裳和王维等文官不由一振。

然而,颜真卿话锋陡然一转,如同从明媚春日瞬间步入凛冽寒冬,声音变得无比沉郁,仿佛压上了千钧巨石:

“然则……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胸前的官袍都微微鼓起,眉宇间的忧色瞬间浓得化不开,如同殿外突然聚拢的乌云。

“地方情势之复杂,阻力之巨大,远非庙堂之上、纸面规划所能想象!其艰难险阻,实乃寸步难行!”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和揭露残酷现实的决心:“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对此新政阳奉阴违,百般阻挠!其手段之刁钻毒辣,用心之险恶贪婪,令人发指,更令人切齿!”

颜真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或借口田亩不清、户籍混乱,巧立名目,层层设卡,故意拖延分田,使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望田兴叹,空有朝廷文书却无地可耕!”

“或暗中勾结,操纵粮价,囤积居奇!表面响应朝廷减赋号召,实则将朝廷恩惠层层盘剥克扣,甚至变本加厉!”

“使得减赋之利,如同沙中沥水,难以真正润泽黎庶!更有甚者……”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猛地指向身旁的罗晓宁,“罗公!不如由你来说!”

罗晓宁早已是满面愤懑与无奈。闻声立刻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涩:“陛下!颜公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臣派往河北、河东、河南各道的工部匠师与推广吏员,屡遭地方豪强蓄意刁难!新式水车、曲辕犁、耧车等天工院呕心沥血所研、可大幅增产省力之农具,被他们斥之为‘奇技淫巧’、‘败坏农时’!更有甚者,散布谣言,蛊惑愚昧乡民,推广举步维艰!臣……臣愧对陛下信任!”

罗晓宁说到最后,声音哽咽,深深一躬,充满了无力感。

颜真卿重重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疲惫:“陛下,此辈行径,狡猾至极!皆在律法边缘游走,钻营之精巧,规避之娴熟,令人叹为观止!其背后盘根错节之势力网络,根深蒂固,尤以河北卢氏为魁首!”

“卢氏千年望族,但光是一个卢氏倒也不怕,但卢氏代表的是四方豪强世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贸然以强力弹压,稍有不慎,便是星火燎原,激起地方巨变,天下板荡!此……实乃新政推行之最大梗阻,亦是幽州卢氏敢于如此猖獗、抗拒王化的底气所在!”

他最后一句,如同投枪匕首,矛头直指问题的核心——盘踞河北千年、势力渗透帝国肌体骨髓的卢氏门阀!

“河北卢氏”四个字,如同四块万钧巨石,沉甸甸地砸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心头。

殿内刚刚因王忠嗣怒吼而升腾起的些许热度,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气氛沉滞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王忠嗣脸上的战意和不解,第一次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他虽为武将,但也并非不通世务,深知这些盘踞地方的巨鳄有多么难缠。

王维闭上眼,似乎不忍再想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连阴影中的严庄,那冰冷的眼神也似乎变得更加幽深,显然在评估着卢氏这张巨网的韧性与节点。

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沉重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际,一直沉默如深渊的裴徽,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并非笑容,而是一抹冰冷到了极致、锐利到了极致的弧度,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透着寒气的缝隙。

他的眼中,更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芒。

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沉重气氛格格不入的轻松,如同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局看似铁板一块,无懈可击,幸赖元卿……”裴徽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一直静坐如渊、仿佛置身事外的新任宰相元载,“为朕献上了一策。此策,可破此百年僵局,解此心腹大患。”

刷!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元载身上。

那目光中充满了惊愕、探寻、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如同聚光灯般灼热。

元载,这位以心思缜密、手段老辣着称的新贵,面容依旧保持着那份儒雅平静,仿佛殿内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关系。

迎着众人灼灼的注视,他从容起身,向御座上的裴徽深深一躬,姿态谦恭至极,挑不出一丝错处,完美诠释了人臣之礼。

然而,当他缓缓抬起头时,那双深潭般幽邃的眼睛里,却再也掩饰不住地闪烁着洞悉人心的精明与掌控全局的自信锋芒。

那光芒,锐利如鹰隼,沉静如古井,仿佛殿内所有人的心思,都早已在他的棋局之上。

“陛下谬赞,臣惶恐。”元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富有韵律感的磁性,仿佛在拨动着一把无形的古琴,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地落在众人心坎上,“此乃陛下圣心烛照,高瞻远瞩,早已了然于胸。臣不过拾遗补阙,偶有所得,斗胆献芹罢了。”

他轻巧地将所有功劳归于皇帝,滴水不漏,既显谦卑,又暗示了帝王的深不可测。

随即,他步入正题,语气变得如同一位执棋者在推演一盘关乎天下的棋局,冷静而充满掌控感。

“诚如颜公所言,河北世家,尤以卢氏为甚,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其根系早已深入州郡骨髓,枝蔓勾连朝野内外,牵一发而动全身。”

元载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千钧,他目光扫过王忠嗣,带着一丝安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否定,“若强行以王将军所言之雷霆手段,调集重兵剪除,固然可逞一时之快,摧其巢穴……”

他微微一顿,如同在棋盘上落下第一枚关键的子,点明了王忠嗣方案的致命缺陷:

“然则,北地必致剧烈动荡,烽烟四起!卢氏千年积累,党羽遍布,其反扑之力、煽动之能,岂容小觑?届时,河北必成人间炼狱!动摇国本!更会予虎视眈眈之突厥、契丹以可乘之机!此非上策,实乃饮鸩止渴之下下之策!”

他直接而清晰地否定了王忠嗣“犁庭扫穴”的提议。

王忠嗣眉头紧锁,鼻中发出一声粗重的不满的轻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看着元载那笃定的眼神和裴徽沉静的面容,他强压下反驳的冲动,选择继续听下去。

元载话锋一转,如同在晦暗的棋盘上轻轻落下一枚石破天惊的关键之子,瞬间点亮了整个棋局。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引人入胜的、近乎蛊惑的魔力:

“然则,诸位可曾想过……”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他们被自己的话语牢牢吸引,才缓缓道出一个看似荒谬的比喻,“若有一头贪得无厌、自视甚高的肥壮之牛,主动将那些原本分散各处、碍手碍脚的荆棘野草、毒藤蒺藜,囫囵吞下,聚于自己腹中……”

他双手在身前虚虚一拢,做了一个“聚拢”的手势,动作优雅而充满深意:

“那么,我们这些想要清除荆棘、开垦良田的农夫,所需做的,便只需精心磨利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然后……”他右手食指伸出,如同执笔,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从容,“静待时机。”

殿内众人,包括急躁如火的王忠嗣,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奇特而血腥的比喻所吸引,屏住了呼吸。

王维眼中露出深思,颜真卿紧锁的眉头下是惊疑不定。

严庄的眼神则锐利起来,仿佛捕捉到了毒蛇的信子。

元载的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嘴角那丝掌控一切的笑意加深了:

“待那肥牛肚满肠肥,自以为消化了荆棘,变得更强壮之时,殊不知,那些尖锐的荆棘野草正在它腹中翻搅、穿刺,令其痛苦不堪,虚弱不堪!”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此时,再由牛腹之内,以我们早已磨利的那把尖刀,一举破之!”

他环视一周,声音带着一种开启新局的激昂:

“如此,既可得肥牛之血肉以飨天下(抄没卢氏财富补充国库、推行新政),又可清除其腹内盘踞之毒患(借机铲除依附卢氏的河北其他豪强),更可名正言顺,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余毒,永绝后患!”

元载的右手猛然向前一刺,如同出鞘的利剑,“此所谓,一石三鸟,毕其功于一役!”

“妙!妙啊!!!元相高见!真乃神鬼莫测之机!!!”

元载的话音刚落,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王忠嗣猛地一拍自己覆盖着甲叶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带着金属颤音的回响!

他眼中因长久困扰、百思不得其解而积郁的浓重迷雾,瞬间被一种拨云见日、醍醐灌顶般的狂喜精光所驱散!

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连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开来,瞬间年轻了十岁!

困扰他多日、如同铁索缠身般的幽州困局,在这一刻被元载这惊世骇俗却又精妙绝伦的计策彻底劈开,豁然开朗!

“幽州卢氏!就是那头我们‘养肥’的牛!”王忠嗣兴奋地低吼着,像一头在绝境中骤然发现了猎物致命弱点的猛虎,几步就重新冲到巨大的御案前。

他那粗大、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手指,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反复地戳在地图上那个用浓重朱砂圈出的“幽州”二字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坚韧的羊皮纸戳出一个洞来!

“他卢珪小儿招兵买马,好啊!他正把河北那些桀骜不驯的亡命徒、散兵游勇都聚拢到他卢家的战旗下!”王忠嗣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他联络河北豪强,更好!那些对我们阳奉阴违、首鼠两端、甚至暗中抵制陛下新政的刺头儿,都被他用利益、用威胁、用所谓的‘共抗朝廷’绑上了他的战车!他耗尽卢氏千年积累的金银财宝、粮秣军械,打造这坚城利刃,更是好上加好!他以为他在壮大,在打造一个铁桶般的堡垒,殊不知……”

王忠嗣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火焰,扫过殿内众人,声震殿宇:

“他是在把河北道所有对我们心怀不满、阻挠新政、祸害地方的荆棘毒草,一股脑儿全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在用自己的血肉,替我们养着这些祸害!他在给自己打造一副最沉重的枷锁,挖掘一个最深的坟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复仇般的快意:

“而韩休琳——”王忠嗣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闪电,瞬间锁定在阴影中的严庄身上,洪钟般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判,“就是元相说的那把塞进牛肚子里的尖刀!那把被卢珪自己用最残酷的手段、用背叛、用虐杀、用无尽的羞辱日夜淬炼的尖刀!”

王忠嗣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腥而解气的画面,脸上的肌肉都因兴奋而微微抽动:

“现在,韩休琳就在卢氏腹中!他的旧部被清洗虐杀,他的尊严被踩入泥泞,他的身体被折磨摧残!他的恨意,被卢珪亲手磨砺得比最冷的玄冰还要刺骨,比最毒的蛇吻还要致命!”

“这把刀,早已被卢珪自己磨得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只待时机一到,由内而外狠狠一捅!卢氏这头看似庞大的肥牛,必从内部崩解,四分五裂!什么幽州坚城,什么铁桶防御,在内部的爆炸面前,都是纸糊的!不堪一击!不攻自破!”

王忠嗣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仿佛已经手握千军万马,直捣黄龙:“届时,卢氏谋逆作乱,证据确凿!他们吞下的土地、财富,他们勾结的党羽名单,都会成为他们催命的符咒!”

“我们再以雷霆之势,高举王旗,名正言顺地将那些依附卢氏、盘剥幽州、鱼肉百姓、阻挠新政的河北豪门,一个不留,连根拔起,抄家灭族!将他们吞下的土地、财富,尽数吐出,用于陛下新政!一网打尽,不留后患!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王忠嗣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豪情与积压已久的闷气,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洪亮、酣畅,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在空旷高大的紫宸殿内隆隆回荡,震得梁柱嗡嗡作响,连那袅袅的沉香烟雾似乎都被这笑声冲散了几分。

一箭三雕!驱虎吞狼,借刀杀人,釜底抽薪!这环环相扣、狠辣绝伦却又精妙无比的计策,彻底震撼了殿内众人。

颜真卿眼中先是惊愕,随即是深深的复杂。

此法虽毒,手段虽酷烈,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但细细思之,这或许是解决河北门阀这一千年痼疾、彻底扫清新政障碍的唯一良方?

陛下在登基之前,让人假扮黄巢,带领所谓乱兵灭了不少世家门阀,但世家门阀并不好对付,最后未能尽全功。

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为帝,天下便不好再有黄巢这般悍匪贼子存在了,只能另外想办法。

他抚须的手停在半空,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心中那杆道德的秤砣在剧烈摇晃。

罗晓宁和王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与恍然,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寒意,这计策对人心的算计,冷酷到了极致。

杜黄裳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手指在袖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拨动算珠——此计若成,所省下的庞大远征军费、所抄没的河北豪强千年积累的财富,简直难以估量!

足以支撑新政推行数年!

角落里,一直如雕像般的严庄,冷硬的脸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激赏。

此计将人心算计、权谋机变与天下大势熔铸一炉,狠、准、绝,将敌人的贪婪和仇恨都化作了致命的武器,堪称帝王心术的巅峰之作。

“严卿,”

裴徽那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声音,将众人从元载奇谋带来的震撼和王忠嗣狂喜的笑声中拉回。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精准地落向殿柱最深的阴影处,那里仿佛蛰伏着一头随时准备扑出、撕碎猎物的冰冷猛兽。

“韩休琳这柄‘刀’,如今在卢氏腹中,被卢珪‘磨’得如何了?”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其锋可利?其怨可深?其志……可坚?” 最后的问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把“刀”最终韧性的考量。

如同接到了出击的指令,又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凶器,严庄一步从浓重的阴影中踏出。

他仿佛是从黑暗本源中剥离出来的一道纯粹锐利的刀光,周身瞬间散发出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气息。

这位执掌帝国最隐秘力量、手握无数生杀予夺之权的不良帅,面容依旧如同万年寒冰雕琢,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而冷酷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深入他们的心防:

“回陛下,”严庄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如同宣读着来自地狱的判词,“韩休琳被囚于卢府最深处,一处名为‘寒潭’的秘院。此地守卫之森严,远超寻常天牢。卢珪遣心腹死士昼夜轮值,明哨暗桩密布,更有机关消息,内外隔绝,飞鸟难度。”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让众人想象那铜墙铁壁般的囚笼,随即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描述着炼狱:

“卢珪待其……”冰冷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形同猪狗。日常仅以仆役食余之残羹冷炙饲之,酸馊腐坏,几与泔水无异。居处污秽不堪,蛇鼠横行,恶臭弥漫。更时常遣心腹恶奴,以‘审讯’之名,行肆意凌辱之实。鞭笞、冻饿、污言秽语,皆为寻常。”

严庄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继续吐出更残酷的事实:

“唯需其‘露面’安抚幽州军民人心之时,方将其强行拖出。梳洗更衣,以掩饰其非人惨状,甚至灌服虎狼之药,使其暂时亢奋清醒,登台作那提线木偶之戏。”

“事毕,则如剥皮般褪去其华服,重投‘寒潭’囚笼。经年累月,韩休琳身心俱废,形销骨立,枯槁如鬼,唯余一腔对卢珪、对卢氏刻骨之怨毒支撑残躯,苟延残喘。”

他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钉死了韩休琳的处境。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那沉香的烟雾都似乎变得滞重。但严庄的话还未完,他抛出了更血腥的引线:

“太行山之战后,卢珪借‘整肃军纪、清除韩逆余孽’之名,大肆清洗韩休琳旧部,以儆效尤,稳固其位。”

他平板的声音,却描绘出地狱的景象,“其心腹大将刘豹,被卢珪以‘勾结韩逆、意图谋反’之莫须有罪名,当众施以‘剐刑’虐杀于幽州军辕门之外!”

“剐刑”二字一出,殿内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惊雷!连裴徽的瞳孔都骤然收缩了一下。

“行刑持续两个时辰,”严庄的声音依旧冰冷,却让众人仿佛听到了那持续两个时辰、非人的凄厉惨嚎,“惨嚎之声,闻于数里!最后悬首辕门示众三日!”

“嘶——”殿内清晰地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

严庄的叙述如同最精准的酷刑,继续施加:

“据报,刘豹临刑前,目眦尽裂,血流满面,厉声诅咒卢氏‘断子绝孙,永堕无间’!其声凄厉,响彻幽州城!卢珪闻之震怒,当庭下令……”

他微微一顿,吐出最血腥的命令,“屠尽刘豹满门!无论老幼妇孺,亲族仆役,尽数屠戮,鸡犬不留!幽州西市刘宅,血染长街,三日不净!”

殿内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血块。

众人仿佛能闻到那透过时空传来的浓烈血腥气,看到那西市长街被无辜者鲜血浸透的惨状。

卢珪的暴虐,已彻底断绝了任何和解或宽恕的可能,也必将所有仇恨推向了不死不休的巅峰。

“而韩休琳,”严庄的声音将众人从血腥的想象拉回,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据我‘黑鸦’(不良人最精锐的死士代号)冒死潜入、传出的最后一份密报,”

他微微一顿,仿佛在确认这信息的代价与重量,“其于‘寒潭’囚室之中,已近癫狂。

常以头撞石墙,额破血流,嘶嚎不止,声如鬼泣。

更曾咬破指尖,沥血于肮脏布片之上,反复刻写‘卢’字!

写罢,又寻得生锈铁钉,对着那血字深凿猛刺,其字浸血透布,扭曲狰狞,恨意滔天!

其神智,已近崩溃边缘,支撑其苟活者,唯焚心蚀骨、不死不休之怨毒!”

严庄的描述,让众人眼前仿佛浮现出那阴暗囚牢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个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如同骷髅的囚徒,在昏暗中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破布上刻下仇人的姓氏,再用锈迹斑斑、可能带来破伤风的铁钉,一遍遍、疯狂地刺戳着那个血字!

每一次刻划,每一次刺戳,都伴随着无声的诅咒和灵魂的咆哮。那份怨毒,早已超越了仇恨的范畴,成为了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执念,一种存在的唯一意义。

“够了!”

裴徽断然出声,如同九霄惊雷炸响于沉寂的紫宸殿!

他眼中压抑已久的锐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乌云,再无半分犹豫!

那股一直深藏于沉静外表下的、属于帝王的决断与无上锋芒,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凛冽的寒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

“此刀已淬火至最利!怨毒已积至最盛!”裴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殿内众人的心上,“再磨,刀锋必崩!再压,刀身必折!时机已至!是时候,让这柄蕴藏了无尽怨毒与复仇之火的利刃,出鞘见血了!让它搅碎卢氏的五脏六腑,撕裂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让幽州,成为卢氏一门的葬身之地!”

他灼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燃烧着火焰的锁链,牢牢锁定在如同出鞘利刃般的严庄身上:

“严卿!此重任,关乎社稷安危,新政成败,非你莫属!”

严庄身形瞬间挺得笔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又像一柄蓄势待发的标枪,周身那股阴冷的气息骤然凝聚、锐化,充满了致命的杀伐之气。

“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持朕密令,”裴徽的声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和帝王的绝对信任,他抬手,一枚非金非玉、刻有蟠龙暗纹的玄色令牌被无声地滑过桌面,精准地停在严庄面前,“亲赴幽州!”

严庄伸出苍白而稳定的手,稳稳接住令牌。那令牌触手冰凉,却仿佛蕴含着火山般的力量。

“务必寻机,秘密联络上韩休琳!”裴徽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在深渊中回荡,“不仅要将他从那个名为‘寒潭’的地狱里活着带出来,更要让他——心甘情愿,为我所用!成为刺穿卢氏心脏的尖刀!”

裴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穿透空间,灼烧着严庄的意志。他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烙印在寂静的空气中:

“告诉他!朕要的,不是一条丧家之犬摇尾乞怜的性命!朕要助他重掌幽州!让他亲手,将卢珪……”

裴徽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刻骨的寒意,“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报此血海深仇!雪此奇耻大辱!”

他眼中的光芒冷酷而炽烈,如同冰与火的交融:

“更要让他亲手,将那些依附卢氏、盘剥幽州、鱼肉百姓、阻挠新政的河北豪门,一个不留,连根拔起,血洗殆尽!用他们的头颅和鲜血,铺平他重返幽州的路!用他们的覆灭,作为他韩休琳效忠朕、效忠大唐的——投名状!”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天地:

“此亦为朕,收回幽州,廓清河北,推行新政,开创万世太平的——奠基礼!”

最后四个字,裴徽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中迸出来的。

每一个音节都浸染着开天辟地般的决心、铁血无情的意志,以及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那不是奠基的礼炮,而是宣告血火时代的号角!

严庄深深一躬,腰弯成了标准的九十度,如同即将离弦的箭矢在最后蓄力。

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属于执行者的、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火焰中,倒映着幽州城的轮廓和卢氏覆灭的幻影。

“臣,严庄,领旨!”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万载寒冰崩裂,又似金石坠地,在空旷死寂的紫宸殿中激起清晰、冰冷而无比坚定的回响:

“必不负陛下重托!此去幽州,定叫那‘寒潭’秘院,化作卢氏的葬身火海!定叫那幽州城头,重悬大唐龙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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