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残阳如血。
吕慧那具曾经搅动朝堂风云的躯体,此刻如同一滩被遗弃的破布,静静地躺在城墙根下扬起的尘埃里。
殷红的血迹在干燥的土地上晕开,又被晚风拂过的细尘轻轻覆盖。
时间仿佛凝固了。
城上城下,数十万双眼睛,连同城楼之上的甲士与大臣,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任何动作。只有风,带着一丝暮秋的凉意,卷过空旷的战场,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留下死寂般的空旷与沉重。
城楼之上,永昌帝成殷感觉自己如同赤身裸体立于万丈寒冰之上。
没有龙袍的庇护,没有帝冕的威严,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无处遁形的胆寒。那身明黄的袍服,此刻穿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上,讽刺得像是一场荒诞的“皇帝新衣”。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指尖的冰凉却远不及心底的恐惧。
“昊师——”
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卑微的颤抖,艰难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通过扩音器的放大,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寂静,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京城上空,钻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城楼下,楚昊依旧负手立于那辆象征着无上威严的战车之上。
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金边。他没有使用望远镜,就那么平静地、淡然地远眺着城楼上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身影。
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未曾加深,也未曾减少,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雕琢而成。
三年!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的隐忍、布局、磨砺锋芒,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着看这曾视他为棋子、轻易舍弃的帝王,如何在他面前剥落那层可笑的、名为“天子”的伪装,露出内里最真实的、卑微求生的本质!
“昊师!”
永昌帝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再次响起,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朕…朕真的不是吕慧那奸贼临死前诬陷的那样啊!
朕…朕和宣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骨肉至亲啊!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存心害她呢!”
永昌帝明显语无伦次,甚至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都是吕慧!是他!
是这个包藏祸心的逆贼!
是他故意设局陷害朕!
是他处心积虑地在挑拨朕与昊师您之间那堪比金石的师生情谊啊!
朕…朕从未想过要害死宣华!
也从未…从未真正想让昊师您离开朕的身边啊!
这三年…这三年来,自从昊师您负气离开之后,朕无时无刻不活在悔恨的深渊里!
日日煎熬,夜夜难眠!
朕后悔!后悔得肝肠寸断啊!
后悔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信了吕慧那奸佞的片面之辞,竟…竟糊涂地将宣华下嫁给了陈留谢氏那个纨绔!
昊师!只要您愿意!只要您能消气!朕…朕还会像以前一样,不!
比从前更加恭敬地侍奉您!
敬您如师!
尊您如父!
现在好了!
那个挑拨离间、祸国殃民的吕慧已经伏诛,死得不能再死了!
普天之下,再没有宵小之辈能离间你我之间这深厚的情谊了!
昊师啊!求您!求求您念在先帝爷对您的知遇之恩,念在…念在朕终究是您曾经的学生份上…饶过朕吧!!!”
这带着哭腔的、毫无帝王尊严的哀求,通过扩音器隆隆地传遍京城内外每一个角落!
如果说之前他还试图保留一丝天子的体面,那么在吕慧临死前那声“罪魁祸首”的诅咒和纵身一跃之后,永昌帝心中唯一残存的念头,便是祈求楚昊能留下他这条性命!
至于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只要能活命,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楚昊任由那摇尾乞怜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如同一场蹩脚的独角戏。
他负手而立,身形纹丝不动,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是唯一的表情。
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比刀剑加身更让永昌帝心胆俱裂!
城楼上,永昌帝身边的臣子和士兵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骇、茫然,逐渐变成了麻木与死灰。
当他们的皇帝对着城下的敌人喊出第一声“昊师”,并屈膝哀求时,他们心中那根名为“忠君”的支柱,就已经轰然倒塌。
在永昌帝声嘶力竭地诉说着“师生情谊”时,城楼上的大臣们,已经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无声地跪倒了一片。
甲士们握紧兵器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冰冷的城砖。
帝王威严扫地,他们效忠的意义何在
而城内,那无数躲在门窗后、街巷角落里的百姓,在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他们曾经奉若神明的皇帝那毫无骨气的乞求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与愤怒,如同野火般在心头蔓延!
“呸!这就是咱们的皇帝”有汉子狠狠啐了一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为了活命,连脸都不要了!”妇人抱着孩子,声音颤抖,充满了失望。
“天选之子龙王后裔狗屁!”老者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还不如刚才跳下去的那个奸贼!人家好歹死得干脆!”
“连咱们平头百姓,被人欺负了还知道豁出命去争口气!他呢简直…简直连条狗都不如!”有人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百姓们心中的信仰崩塌了。
他们一直敬畏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此刻在楚昊冰冷的沉默和永昌帝卑贱的哀嚎中,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永昌帝一口气说完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辩解、推诿、悔恨和哀求,换来的却只有城下那如同亘古冰山般的沉默,以及周围死寂般的绝望。
这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心慌的感觉如同毒蛇噬咬,让他浑身冰冷。
“昊师!”他颤抖着,声音里带着更深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楚……帝君……”
这屈辱的、代表着承认对方更高地位的三个字,终于从他牙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弥漫了他的口腔,直冲心脾。而城内的百姓,在听到这声“帝君”时,更是感到一阵荒谬绝伦的悲凉!
这就是他们世代供奉的“天子”
在生死关头,为了苟活,竟能如此轻易地抛弃尊严,向曾经的臣子俯首称臣!
“呵。”
就在永昌帝的精神即将被这无边无际的沉默彻底压垮之际,一声极轻、极冷,却又无比清晰的冷笑,如同冰锥刺破凝固的空气,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仅仅一声。
却让城楼上几乎窒息的永昌帝,如同即将溺毙的人猛地吸到一口空气,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说话了!
他终于说话了!
这声冷笑,在永昌帝此刻听来,竟如同天籁!
巨大的压力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让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甚至忽略那笑声中蕴含的无尽冰冷与嘲弄。
只要肯开口,就意味着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沉默,实在太压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