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是被吴哥招上船的。
他一开始不敢相信,完全不敢相信以自己这样的身高、性格竟然能被吴哥招到船上干活,不对,是工作。
阿金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哭了,是哭了吧,哭的还挺丑的,然后他就被吴哥一巴掌拍在肩膀上的剧痛痛地嗷地干呕起来。
吴哥当时是这么说的:“你是叫阿金对吧?好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子?!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行了行了,家里还有谁在?”
阿金肩膀痛的厉害,他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低着头哽咽道:
“还有,还有我老婆和刚生下来的孩子……”
“刚生下来?”
吴哥拧眉:“刚生下来你不好好在家照顾老婆身体跑这来干什么?家里还有谁能照顾你老婆吗?”
阿金有些语塞,他有心想说自己要不是没钱养老婆孩子也不会来船上干活,毕竟他也没什么文化和海面上的经验……但再笨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是不能说的。
怎么说呢?
他能说什么?
所以最后阿金撒了个谎,他小声回应:
“吴哥,我,我还有个妹妹,她最近刚好在家,家里,家里穷没什么钱了,我又找不到工作……就,就想着来这边碰,碰碰运气。”
这就是运气。
如果阿金因为胆怯没来的话,他就不可能会被吴哥选中去船上干活了。
“妹妹?”
吴哥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奇怪,“你妹妹不上学了?”
阿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想说他们这样的家庭连男孩都上不了学更别说女孩了——但潜意识告诉他,自己又必须撒个谎了。
所以阿金又撒个谎:“我,我妹妹她在上,上初中,学费挺高的,我老婆又刚生了孩子,我就想着看看能不能找个工资高点的工作……”
这句话七分真三分假,阿金自己说的都有点害怕,生怕刚到手的工作又飞了。
“吴哥,吴哥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真的很需要很需要!求求你,求求你别反悔——”
阿金说着说着就要跪下来求吴哥,被吴哥一手扯住胳膊僵在原地。
“行了行了,动不动跪什么跪,又不是地主老爷的时代了,老这么跪谁能受得了?”
吴哥不耐烦地瞥他一眼,目光在阿金黝黑瘦削的脸上停了一瞬,又看了看他瘦弱的身形,眼中的叹息一闪而过。
阿金心里一凉,只以为自己要完了。
完了,他这样的身体,他这样一看就没什么力气的矮个子,又瘦又丑的外貌,哪个工资高的工作能要他?更别说还是这种大船上的工作,这个叫吴哥的负责人一定是随口说——
“明天来这上班,”吴哥接过旁边男人递过来的衣服,甩给阿金道:“衣服干净的,你明天来记得洗个澡,别把衣服穿脏了。”
“还有这个,”吴哥从口袋里掏出六百多块钱递给他,“给你老婆补补身体,不多,让你妹妹给她买点肉吃吃。”
“好,好好好!知道知道!我知道!”
阿金惊喜地接过衣服,感恩戴德地不停弯腰道谢,回去的路上甚至差点摔了好几跤。
“阿,阿芬呐,我找到工作了,我找到工作了!”
阿金回去后就对着正弯腰在厨房里烧菜的妻子挥舞手中的船员衣服和钱:
“在船上!工资高得很呐!你和孩子以后不用跟着我吃苦了!”
妻子脸色惨白,刚生育完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一直弯腰进行炒菜洗菜的动作,每挪一步都能感觉到身下的血不停往外流。
“是吗?”妻子佝偻着身体侧头望着他,眼底隐隐露出点喜意:“船上什么工作?不能是那种危险的——”
“怎么可能?!”
阿金走进矮小的厨房里伸手接过妻子手里的锅铲,眯着眼对着妻子挥了挥:
“出去出去!你刚生完孩子身子哪能一直这么乱动,去床上躺着,等会我烧好菜给你端过去!”
妻子想要阻止:“你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
阿金躲开她的手,怒声道:“赶紧回去躺着,我以前不一直这么烧菜自己一个人过的?你身子现在得养着知道不?赶紧的赶紧的,走走走!别在这碍事!”
妻子阻止不了,最终还是驼着背走了。
是的,阿金的妻子是个驼子,长的也不好看,整个人就是一副细瘦面黄寡瘦的模样,生了孩子后更是连点精气神都没了。
阿金奋力挥着锅铲,腾腾热气顺着锅沿往外冒,烫进了他的眼眶里。
妻子和阿金都是从小就被抛弃的孤儿,阿金长的矮又黑,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弥漫着一股穷酸气,妻子又是个有生理缺陷的驼驼子,背上肉峰似的凸起压垮了她的身形,谁能想到他们还不到三十岁。
穷人生下来命苦……阿金想得开,他一开始和妻子都没想要孩子,但这个孩子就是来了。
两人一开始商量着去打掉,为此阿金拿出了所有的钱带着妻子去大医院检查询问打胎的事——医生告诉他们,妻子的身体不适合打胎,这胎要是打了这辈子就真要不了孩子了。
阿金沉默很久后说了句“打”——妻子却不愿意了。
妻子认为他们还是得要个孩子,将来要是养不活,要是养不活就算了。
“我舍不得,”妻子流着泪说:“我这辈子没想过可能会有个娃,阿金哥,留下吧,要将来实在养不起了,咱们,咱们就给他送到福利院……”
拉扯将近半个月后,阿金妥协了。
命运似乎在孩子降生那一刻迎来了转机,阿金找到了“好工作”,他被吴哥安排着去底舱挤羊奶——羊奶可是个好东西,阿金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咬牙偷偷往酒袋子了装了一袋。
他想偷带回去给妻子补补身体。
就这么持续了将近半年,船上出事了。
阿金在不小心杀死姚安时有多担心被发现,后面在看到暴雨时就有多恐惧。
要是雨一直下不停怎么办?
要是他一直回不去,他的妻子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啊……
他们会死吗?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吗?
在二层船舱中的女服务员被拉到三层甲板上时,作为底层人的阿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拿下自己一直携带在腰间酒袋子内的羊奶,就着头顶的暴雨和女孩的乞求哭泣声仰头喝下了羊奶。
……就这样吧。
阿金浑浑噩噩地想——好想活着啊,好想,好想这场雨赶紧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