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的杀意一瞬间暴涨,当他的主子迟缓地转头望向他时,双目已爬满血丝,面色也十分骇人。
“你在……说什么?”
阿嵩定了定心神,再次确认了对方怀里的人双目紧闭,早已没了呼吸。
“凤大小姐她……已不在了。”
有那么片刻的工夫,阿嵩甚至已做好了被他的主子一掌劈死的准备。
毕竟他最是清楚,凤大小姐在他主子心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可对方最终也只是敛去了那如有实质般的杀意,茫然地垂下头,仿佛十分困惑。
“阿嵩,你在胡说什么?……筠儿她怎么会死?”
因为感到阿嵩的话过于可笑,段少允甚至当真轻笑出声。
只不过那笑声喑哑断续,几乎难以辨认。
他抬手轻轻抚过那双了无生气、紧紧闭合的眼眸,似是在确认,她会不会像以前那般,因为怕痒而颤动着睫毛,再次将眼睛睁开。
可……
她为什么还是没有醒来?
“是我没照顾好她……这段时日,她受了很多苦……她太累了,而且,还流了很多血……她只是需要睡一会罢了……”他话语凌乱,如同梦呓,“我要带她去找引元……只要找到引元,为她治好伤,她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我身边……”
“主子……”阿嵩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似是不忍再目睹这一切,他退后两步,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然而恰在此时,随着衣摆被疾风扯动的猎猎声响,一个身量不足的女孩身影,如迅雷又如幻影一般,自暗室外闯了进来。
她的身法极快,周身的气流仿佛都被与年龄不相符的浑厚内力搅动着,令所有靠近她数尺以内的人都出于本能地不寒而栗。
阿嵩不过是抬眼的工夫,便看到她挥出一掌,正向他主子的面门袭去。
而他的主子却全然丧失了平日的警觉,甚至就连三魂七魄怕是也散了大半,因此他仍是跪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怀里的人,对着突如其来的杀招没有任何防备。
阿嵩反应极快,霎时间便已将全身内力尽数运于掌心,在那一招只差分毫便落在段少允面上前,将那女孩的出招硬生生挡下。
此时他已能辨认出来,来人正是凤筠的贴身婢女,名叫妥妥。
以前主子和她家小姐闹矛盾时,他们两人也曾短暂地交过手,他自然晓得这女孩功夫了得,不可小觑。
可在他的认知中,妥妥也不过是比阿恒略胜一筹罢了。
因此他远远未曾料到的是,原来这个看着憨然可爱、年龄尚小的女孩子,一朝爆发出所有潜能时,力道和身法竟如此可怖,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两人对招的这一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五脏已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同时喉间泛起一股腥甜,随后便再压抑不住地喷出了数口鲜血……
接了她一招,他便伤成这般地步,只怕根本接不了她第二招。
可是职责所在,他一手以佩剑撑着地面,另一手捂着疼痛难忍的胸口,依旧挡在了段少允身前。
被他挡开后,妥妥暂且退出几尺的距离,稳稳站定。
那双平日里总是懵懂到显得有些呆笨的大眼睛,此刻结满了化不开的冷峻冰霜,以及锐利如刀的恨意。
原来,几个时辰前,妥妥还在那郎中所住的镇子上,为了要不要杀他,如果不杀他,又该如何回来向昙舒复命而纠结不已……
当她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哪怕经受昙舒的责备、哪怕被门主责罚,也要带着小姐回蓑衣门后……
赶回来便撞见了凤筠死在段少允怀里这一幕。
她又如何能料到,就在她耽搁的这短短几个时辰间,这座荒山中的宅院里便闯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变故……
她离开前,她家小姐还好端端地在卧房里养病,可她回来的时候,她的心口竟插着一柄匕首,气息也已彻底断绝……
妥妥又如何能接受?
她环顾四周,一字一句,声如泣血:“你们,害死了我家小姐……”
因察觉到她体内翻涌难平的恐怖内力,在场的所有人周身凛然,离得近的人甚至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拔腿便逃,离这绝对危险的所在越远越好。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
她音色稚嫩,可此时发出的吼声却凄厉异常,令人胆寒。
幸而这次她再出手时,段少允的手下已然有了防备,因此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围了上去,勉强拦下了她的几次出招。
只是身手不足以扛下她的招式的人,还是相继倒下了,有的人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在她掌下仿佛如一片鸿毛般不堪一击……
眼看着局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阿嵩狠下心,掰开了段少允紧紧搂着凤筠不放的手臂,将她的尸身推向妥妥,又趁着这个间隙,迅速将段少允拖开了一段距离。
妥妥下意识地收起杀招,伸手将凤筠轻轻接在怀里。
一时间,围在她四周的人也都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绷紧精神,紧握手中的刀剑,带着几分惧意地防备着她。
“小姐……”她喃喃道。
以往那么爱哭的一个人,此刻却一滴泪也掉不出来了。
她只静静地看着凤筠,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知。
最终,是阿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妥妥,你先冷静些……不是王爷害死了你家小姐,他今夜赶来此地,实是为了救她的!从他决定去枫浦平乱,到他回京后的诸般谋划,也都是为了你家小姐……难道你看不出,他的难过并不比你少吗?”
“为了……我家小姐?”他的话打断了妥妥的出神,那双幽黑的少女眼眸缓缓抬起,其中的凛冽恨意丝毫不加掩饰,“他要娶梅玲月,便是负了我家小姐!从那时起,我便与你们不共戴天了!更何况,他回京后为何不立刻营救小姐,而是拖到此时才迟迟行动?怕是他一颗心早就都放在梅玲月的身上,忘记我家小姐正在牢狱之中,苦苦等着他了吧?”
阿嵩语气也焦急起来:“赐婚的旨意是皇上下的!王爷既已走到了逼宫的这一步,你觉得他还会遵从那一道轻飘飘的圣旨吗?”
他见妥妥沉默着,也不知听进去几分,便再次试探着开口:“王爷在枫浦时遭人暗算,受了极重的伤,命都差点折进去了……他那时意识不明,只有一息尚存,说胡话的时候都在念着你家小姐的名字!若不是知道你家小姐还在等他回去,他怕是根本撑不到回京的那一天!”
妥妥痛苦地拧紧眉心,似是不愿再听下去。
“你……你撒谎!”她厉声打断,“京城人人都知道,你家主子将梅玲月从军营里带了回来,不仅留她住在王府,更是对她照拂有加!听说在他受伤时,也都是姓梅的在贴身照顾!”
“自凤大小姐落入皇上手中,我们便被迫断绝了她的一切音讯。随后我便按她入狱前的吩咐,去军营与主子会和,同阿恒他们一道保护他。”
阿嵩郑重道,“我可以以我的性命担保,主子重伤昏迷时日里,只有郎中和我们几个暗卫能近他的身。主子的营帐之内发生的一切都涉及军机要事,又不是儿戏,岂是梅四小姐一介女流可以随意出入的?”
谈及梅玲月,他下意识地回头往暗室内看去,只见她和那个婢女青萝都昏厥在地,周身染着血红色,不知还有没有留着最后一口气。
然后,他才回过头来,继续放缓了语调,试图为妥妥解释清楚当初发生的一切,来安抚住她的心绪:
“至于梅四小姐……她躲过重重阻碍,最终出现在军营一事,确实蹊跷。主子虽说收留了她,但他每日忙于军务,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处理完叛党,好尽快赶回京城,因此就连同梅四小姐见面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后来……梅四小姐听闻主子受伤,不顾我们的劝阻,偷偷跑去悬崖边为主子摘什么药草,这才摔断了腿……而回京后,梅家不知为何已容不下她,主子这才将她留在府上,让她养好腿伤。”
他顿了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以前我并不知道是谁在京城散布流言,将主子和梅四小姐在枫浦发生的一切捕风捉影,再添枝加叶,传得沸沸扬扬……现在……”他轻嗤一声,“大概也猜出来一二了。”
在良久的静默中,所有在场的人心都提在嗓子眼里,对被围在中间的少女不敢松懈半分警惕。
阿嵩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目光里既是畏惧,更有同情。
终于,妥妥冷冷开口,打破了寂静:“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谁知有几分真假!”
可她周身散发的汹涌杀意,终归是平息了三分。
她轻吸了一口气,“我家小姐……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阿嵩本想答没有,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忙道:“她只提到了她的师父。”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妥妥,令她骤然清醒了几分——
当初门主将小姐从那谷底的河边救回来后,除了为她医好了风寒,更是和她避开旁人,整日闭门不出,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再后来,小姐的身子不仅没有养回来,反倒是一日比一日消瘦,后面回了京城,竟也没能恢复如初。
这一切十分不符合门主往日的行医水准。
当初她陪着小姐下山时,门主曾特意嘱咐过,一旦小姐遇到什么危难,无论生死,都要将她第一时间带回蓑衣门。
无论生死……
妥妥当时觉得这几个字颇为晦气,而且十分莫名其妙,如今却醍醐灌顶,如梦初醒一般。
她忙细细察看了一番凤筠的面色——
依旧是苍白如纸,半点活气也无。
再摸她颈侧的脉搏时,也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响。
可……
万一……哪怕是万一……
妥妥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她半刻也不想耽搁,立刻将人抱起,运起轻功,向暗室外冲去。
在众人的注视中,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她连同凤筠的身影,便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