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筠最终还是留了昙姨娘一命。
一是昙舒确实信守承诺，再未让他小娘出过房门半步。
院墙外的人时而能听到里面传来困兽般可怕的女人呜咽声，暗地里都在传，说昙姨娘怕是已经疯了。
二是没过几日，凤大将军的死讯已人尽皆知，朝堂之上，登时分为两派，各执一词。
一派认为凤鸿飞在边关借着开通互市的由头通敌叛国，畏罪抗旨，不肯回京，这才至此下场。
另一派则力证凤鸿飞的清白，认定通敌一事尚无确凿的证据，他的意外必是遭人陷害。
一时间，风云骤变，局势变得一片混沌，暗藏着势力更迭的碰撞与杀机。
终于，宫中的圣旨还是到来了——
因凤鸿飞有通敌之嫌，命刑部即刻抄没凤家一应家产，其妻妾子女等押入天牢，待大理寺核实罪名后，再行裁决。
凤筠在落狱前，拿出了两封和离书，一封是陶姨娘的，一封是苏姨娘的，独独少了昙蕊的那一份。
看落款，这两封和离书都是去年冬月，昙舒认祖归宗祭祀之日便早早拟定了的，其上有来参加仪式的凤家所有远门本家的押字和手印。
也就是说，这两位姨娘早早就跟凤家没有半分关系了，并不是为了逃避罪责，这两日才草草杜撰出来的。
昙舒初听闻此事时还有些微讶异，不过很快又明白过来——
他回归族谱那天深夜，他长姐并未回房休息，反而是在书房里接了一封密函，像是父亲的来信。
那时他问了一句，可凤筠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想来，父亲怕是早就对今时发生的一切有了预感，这才千里迢迢送信回来，预先知会了他的长姐。
而他长姐一向是个有决断的，当夜便拟好了那几份和离书，赶在次日几个本家离开前让他们一齐做了见证。
只是他未猜对的是，那和离书原本也是有昙蕊那份的。只不过在她丑事败露的那日，凤筠便将其撕毁了。
陶、苏两位姨娘对所谓“和离”一事，怕是比昙舒还更意外、更难以接受。
短短几日，已发生了太多。
先是听闻凤鸿飞的死讯，还未来得及料理好肝肠寸断的心绪，再又接到了抄家落狱的圣旨。
而当她们已做好了遭受酷刑、再追随夫君而去的最坏的准备时，最后竟又凭空冒出了这么两份和离书，她们这才知道自己早在数月前便同凤家不再有一丝关系。
很快，她们便明白过来凤筠为她们的筹谋。
虽免于被牵连，并且凤筠早已为她们安排好了余生的出路，但两人心底依旧苦楚彷徨，毕竟这一切变故都太过突然，朝夕之间她们不仅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甚至就连和过去好好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更是没能见上凤筠最后一面。
当抄家的士兵向凤家围剿而来时，阿嵩曾力劝凤筠离开。
“主子已为您安排好了出城的办法，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可她却说，谁都能走，只有她这个嫡长女不能走。
“如今我父亲罪名尚未落定，我若此时一走了之，他这身后的污名怕是就再洗不清了，凤家的门楣也就此毁了。”
阿嵩无奈地笑了：“主子猜得没错，果然是这个回答。”
……
其实牢狱中的时日，倒也没有凤筠料想的那么难熬。
自她决心留下来面对这一切时，心里早就预备着上刀山下火海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除了大理寺屈指可数的几次提审外，大多数时间她竟都安然无恙，甚至有些无所事事。
有个狱丞受她父亲旧日的一个学生所托，给她送过不少东西。甚至有官员还买通了狱卒，进来探望了她几次。
据说，天牢之外，朝堂之上，风浪倒是比这四方天地汹涌许多。只关于要不要对她用刑一事，便经了几次争执，皇上虽有意动刑，但毕竟是不想落下对凤鸿飞的孤女屈打成招的口实，因此一直没能落下旨意。
最惊险的一次，皇上手底下的校事府曾派人带着提前拟好的供状前来，意图对她刑讯逼供，只是她人刚被绑在刑架上，才堪堪挨了一鞭子，便立刻有刑部的人赶到，将校事府的人严辞喝止了。
兵部有个主事是凤鸿飞昔日旧友的儿子，说他父亲的命便是当年凤鸿飞从战场上救回来的。
这位主事前来代父亲看望凤筠时，一见到她身上的鞭痕便落了泪，说了许多宽慰她的话。
凤筠没好意思说，她全身上下里外里统共也就这一处伤，好巧不巧刚好落在了颈侧显眼的地方，顺带着脸侧也被鞭尾扫到了一点，看着倒像是饱受虐待了似的。
当感到时间过得极度缓慢时，她也曾想到昙舒。
自那日在昙蕊房中，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后，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她只听说他一同落了狱，只是不知他如今被关押在哪里，又有没有受过刑。
一想起他那日骇人的疯癫言行，以及他是如何固执己见，白费了自己苦心为他安排的活路，凤筠便窝火，暗骂一句死了也活该。
而当火气消弭了，她又觉得特别搞不懂他，甚至有些怕他。
总觉得他和记忆里那个懦弱乖顺、只会依附讨好她的那个弟弟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她是讨厌昙舒不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嘴上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她心里还是认他这个弟弟的，不然也不会费心费力给他找老师，真金白银地给他的前途铺路，教导他经商和管家之道，更不会答应让他回归族谱，跟自己用着同一个姓氏。
一是两人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哪怕是块木头，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感情。
二是昙舒确实是个聪明的，也别管真心还是假意，凤筠总是被他哄着、伺候着，她这个姐姐当得实在是舒坦惬意，而且偏偏她就是吃这一套。
静下来细想的时候，凤筠甚至有点自我怀疑，忍不住琢磨昙舒的日渐疯癫和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几分关系。
是，这些年来她确实没对昙舒说过几句好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更甚，因为她对昙蕊的恨多多少少都会投射到昙舒身上。
哪怕对他有八分满意，她也只会说成一分、两分。
哪怕明明对他有些许关怀和在意，也只会说是因为看重他身上那一半父亲的血脉。
难道他心量竟如此窄，如此经不起搓磨，几句重话，几次委屈，日积月累，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以至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凤筠实在是想不通。
世上阴损恶毒的欺辱人的法子怕是有千百种不重样的，相比之下，她自认对昙舒已经是照拂有加，仁至义尽了。
只不过，现在再纠结这些，早就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