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月影西沉
“筠儿，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察觉到他一直撑着身子往她这边看，她觉得急需找点事做，于是终于想起了此次赶过来的本意，又将那一包袱药瓶子重新打开，细细检视，最后翻出一瓶“镇厄还魂丹”，将里面唯一一颗丹药倒了出来，端来一杯水命段少允服下。
见对方有些迟疑，她难得开了口：“这是我师父炼的保命丹药，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便可固本续命。这么些年，他也就炼成了这么一颗……你放心，这不是什么毒药。”
段少允蹙眉：“我不是担心这个……若这药只有一颗，你更应该自己留好。”
凤筠掐着他的下巴就给他灌进去了。
待他服完了药，她问道：“你这毒是怎么回事？”
段少允答：“已查清楚了：问题不在吃食上，应该是前几日做衣裳的料子出了问题。那毒淬在金丝上，平日里倒也难以侵入皮肤，可一旦碰到身上的伤口……”
凤筠的本意是想问下毒的人是谁，可听到后来，又改而询问起他身上的伤口。
幸好他受的只是一点皮外伤，说是替他皇兄督查武侯府私藏违禁图谶等案子时，被拒不伏法的侍卫所伤。
凤筠听来听去，依旧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破事。
最后段少允虽未明说下毒之人是谁，但凤筠明白，无外乎还是他皇兄。
“你们兄弟二人都闹到这份上了，你竟还肯替他做这些糟心事。”凤筠忍不住道，“那些局恐怕都是他一早下好的，就等着请君入瓮呢。”
“皇兄的话即为上谕，我作为臣子，岂有不听的道理？”
凤筠总觉得他这话言不由衷，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但还是劝道：“你也学学春日里的天气，正所谓雷声大，雨点小，糊弄糊弄得了。”
段少允忍不住笑出了声。
末了，他还是道：“我也有我的考量，虽说是与虎谋皮，但若终有一日能将这虎皮剥下来……偶尔被它的利齿伤着几次倒也值得。”
“你当我师父的丸药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还有一茬？这次算你命大，往后再来这么一出……”后面的话，凤筠咽回了肚子里，终究没说出口。
她再次提出让阿嵩回来伺候，果不其然又被拒绝了。
“筠儿，如今朝堂和军中尚有你父亲的旧部牵制着，而且你我之事已是人尽皆知……所以哪怕皇兄早已按捺不住，却还不敢在明面上对凤家动手，但你现在的处境已十分危险。你远比我需要更周密的保护，阿嵩和他手底下的人我尚且觉得不够，更别提让他们回来了……”
两人才说了几句，段少允眼皮子便有些打架。
他倚在枕头上，脑袋自支着的手臂上直往下滑，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强打起精神，伸手去拉凤筠：“筠儿，你坐过来些。”
明明炭火烧得正旺，他的手却冷得像在冰雪中淬过似的。
凤筠被冰得一激灵，本想推开，脑子里却蓦地闪过他刚刚呕血的时候，那鲜红是如何自这指缝间漫溢出来的……
耳边好似又回响起阿嵩说的那番关于“人与人的最后一面”的乱七八糟的话……
刚才她满以为他在骗人，因此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正所谓言出法随，他若是今晚一命呜呼，去见了阎王，那她岂不成了一等一的罪人了？
说不自责，那是假的。
这么一犹豫间，她还是由着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段少允的手指缠着她的手，呵痒似的穿入她的指缝间。
“你累了，快睡吧。”她劝道。
“不行，”男人的眼皮都快撑不开了，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你巴不得我睡着了，好立刻离开我。你当我不知道吗？”
凤筠心里暗叹一声，没了奈何。
很快，段少允呼吸声愈发缓和深沉，手上的力道也维持不住，彻底放松开来。
凤筠抬眼看时，他靠在软枕上，双目紧闭，已然酣睡。
只这么一眼，凤筠竟有些恍神。
有多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他睡着的时候，长发铺于枕上，乌黑的绸缎似的泛着微光，将一张脸衬得像白玉雕成的。
眼睫轻阖投下的阴影下，是挺直的鼻梁，颜色浅淡如月痕的薄唇。
平日里他善于掩藏起所有情绪，这双嘴唇也总是轻轻抿起，透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距离感，此刻却透出几分不设防的憨然。
她终究是没忍住，多偷看了一两眼，倒颇像是回到他们二人瞒着众人，偷偷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了。
甚至又好像回到了两人刚认识的时候……
鬼使神差的，她竟伸出指尖，触了触男人的唇——软软的，手感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当然，对方毫无知觉。
凤筠颇没出息地回想起了这双唇的味道。
在她未通男女之事时，一切喜恶全凭本能。难得碰上个极对口味、又极可口的点心，哪怕明知馅料里有毒，她还是忍不住逮到个机会便急赤白脸地啃上两口——大不了毒发的时候再说呗，反正又死不了。
当时的段少允便是这么个有毒的点心。
所以管他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那时的凤筠总能找着机会，半点礼义廉耻也不讲地亲上两口，何等的肆意猖狂。
可如今，她已然尝过“毒发”时的锥心滋味了，因此哪怕这点心自己剜出自己的心，换了副无毒的内里，再次哄着她吃下……
她竟是也不敢。
在段少允面前，她如以往一般任性刁钻，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但她心里却清楚，自己已变得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而致使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躺在她面前。
她为了重新寻得一点虚无缥缈的清净，一心盼着和他一刀两断，偏偏他半点机会也不给她，日日缠得她没脾气也就算了，今夜干脆直接上演一出中毒呕血的大戏，吓得她告饶的心都有了。
她之前没说出口的是，不必段少允说，她今夜原本就没想走。
走？
她敢吗？
她根本没有装出来的那么无拘无畏——亲眼见到他吐血，她都快吓死了！
就凭她说的那些咒他死的话……她这一夜怕是都不敢合眼，生怕他一言不合就撒手人寰了。
想到这，凤筠又是后怕，又是恼恨，但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宽慰。
左右男人身子抱恙，一时半刻还醒不了，她半是喟叹半是泄恨地捏了捏他的脸。
男人蹙了下眉，嘟囔了一句什么，挪了挪身子躲开她的钳制，双目依旧是紧闭的。
绣枕被他推得歪斜，露出了一角莹润的碧色。
凤筠手伸过去，摸出来一看，竟是那支被她摔碎的玉簪。那几片跌破的竹叶都已包了金，修复如初了。
她心底似漾起一层涟漪。
玉这种东西，一旦碎了便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就这么个玩意，还值当的专门找人修好，再压在枕头底下吗？
凤筠将那簪子握于手心，再次凝视男人的睡颜，像在审视一个难题。
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妨……再和他重新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