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山与泰山交界处。
赤地千里，焦土生烟，天地已失了本色。
往日连绵的翠嶂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碾碎的山体骨架。
河流改道，或被尸体与碎石堵塞，形成一滩滩浑浊的血洼。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浓重的血腥、蛇类特有的腥膻、野猪的臊气，还有各种法术残留的焦臭与异香，混合成一股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住每一寸焦土。
在耘黑山深处依靠山壁挖掘，勉强还算完整的狭窄洞窟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
黑压压地挤满了犬妖，他们的修为大多只在言慧明智境界，放在平日不过是族群中的底层。
此刻，每一张毛茸茸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与绝望，洞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锋哥，”
一个带着颤音的女声打破了沉默，是洄溯。
她望着站在洞口附近、面色凝重望向外面血色天空的兄长洄锋，声音里带着哭腔，
“泰山到底发了什么疯？耘黑大人……已经被围困这么久……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来支援的都没有？”
洄锋没有立刻回头，他那身原本还算整洁的毛发此刻也沾满了尘土，显得有些狼狈。
他望着洞外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用干涩的声音回答：
“我也不知道……往年的摩擦，不过是边境上死些无关紧要的小妖罢了，哪里像今日……这是要灭族的征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
作为在场辈分较高的长者，洄锋内心备受煎熬。
人丁凋敝，犬家如今势微，他空有长辈之名，修为却死死卡在言慧后期，多年不得寸进。
无论服用多少珍贵的火性灵物，那萎缩的经脉就如同干涸的河床，再也无法承载更磅礴的灵力。这种眼睁睁看着族群危在旦夕，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刀割还要难受。
可恨！
可耻！
若是当年……当年能再强一些，何至于此。
如今这般苟延残喘，还不如当年就战死了痛快！
一股强烈的自责与愤怒在他心中翻腾，爪子深深抠进掌心的肉垫里。
洄溯似乎看出了兄长心中翻江倒海的痛苦，刚想开口安慰，
“锋哥，那些都过去了……更何况，鳞哥不是说过，有一门假丹秘法，或许能让妖修强行迈入太岁之境？等这次大战结束，鳞哥腾出手来，说不定……”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侧一只通体漆黑，唯有眉间两点金眉的犬妖悄悄用肩膀轻轻杵了她一下。
洄铉，源林城犬家洄丹长老一脉的子嗣，如今言慧圆满的修为，在残存的犬家子弟中已算中流砥柱，他与洄溯关系亲近，此刻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提及这敏感话题，以免更刺痛洄锋。
洄铉生得颇为显眼，其中右眉断去半截，平添几分煞气，
洄溯立刻会意，有些无措地看向兄长那并不高大、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背影。
“哈哈，无碍，无碍。”
洄锋却突然转过身，脸上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驱散洞内凝重的气氛，
“只要犬家的香火能延续下去就好。如今虽是战火连天，但我犬家本就与通山核心利益无甚瓜葛，不过是依附求生。那些泰山的妖修们打过来，瞧见我们这群穷酸犬妖，估计抢都懒得抢，啐一口也就放我们走了吧？哈哈哈——”
他笑得干涩而勉强，目光扫过洞穴深处那些蜷缩在一起、眼中充满恐惧的年轻后辈和老弱妇孺，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绝不能先倒下，哪怕只是虚假的镇定，也必须维持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洞口那简陋的遮掩阵法光幕一阵剧烈晃动，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黑且圆滚滚的身影颇为狼狈地钻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
“诶呀——”
那身影钻进洞内，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尽是惊魂未定之色。
“死了……都死了……”
他喃喃道，眼神涣散。
“谁死了？柴大哥？”
柴风抬起头，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哽咽，
“哥哥们……我那几个哥哥……都战死了……”
他用力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但那对标志性的獠牙都在微微颤抖。
父亲耘黑山主，与泰山九子中的七位已经血战两天两夜，对方趁夜偷袭，心狠手辣，修为不弱，他那些已达到太岁境的兄长们，已然阵亡大半。
“柴大哥……”
洄溯心生怜悯，刚想安慰，又被洄铉轻轻拉住。
洄铉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洄锋面色凝重，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柴风，那……洄鳞可有何消息？”
洄鳞是犬家如今唯一的太岁境，也是他们最大的指望。
柴风绝望地摇头：“不知道……战场最中心，已经是法则对撞之地，根本不是我们能窥探的。妖王大人……妖王大人若是再不来援，父亲他……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此言一出，洞内所有犬妖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一旦耘黑山主战败陨落，他们这些依附于通山的小族，下场可想而知。
为何求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
难道他们和耘黑山主，都成了被抛弃的棋子？柴风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舍弃这片战略要地，对通山妖王究竟有何好处？
洞内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众妖淹没。
突然——
嘭！
一声巨响，洞口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阵法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开。
碎石飞溅中，一个浑身浴血，散发着浓烈煞气的四齿猪妖闯了进来，身形壮硕，他那假丹境界的感知毫不掩饰地扩散开来，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
冰冷的感知迅速扫过洞内瑟瑟发抖的犬妖们，猪妖狞声道，
“你们这些犬妖！全都给我出洞迎战！否则——格杀勿论！”
柴风猛地抬头，认出这猪妖是与他有些疏远血缘关系的表亲，名叫铁石。
他急忙上前：“铁石哥！前线情况如何？这些犬妖都是老弱妇孺，上了战场也只是白白送死，对战局毫无帮助啊！”
铁石猪妖看到柴风，凶戾的神色稍缓，但语气依旧急促而沉重，
“弟！”
“大王鏖战至今，已是强弩之末！他暗中传令，命各旁族竭力掩护我耘黑一族血脉突围，保存香火！耘黑山……怕是要守不住了！”
“什么？”
柴风如遭雷击，父亲竟然......那般强大的父亲居然已是强弩之末了？
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他懂，但让犬妖这类弱族去掩护撤退？
铁石猪妖不等他反应，伸爪指向洞内犬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合理性：“他们实力低微，正好乔装成我族妇孺，吸引追兵注意力，也不算白养他们这些年！”
说罢，他根本不理会犬妖们愤怒而恐惧的目光，挥爪彻底震碎了洞口的遮蔽。
“都快些！磨蹭就是死路一条！”
他厉声催促。
洄锋气得浑身发抖，爪子几乎要掐进肉里，但看着对方假丹境的修为，以及身后需要庇护的族人，他只能将怒火死死压下。
“前辈，此举……是否太过有失道义？”
“道义？”
铁石猪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赤红的眼睛瞪视着洄锋，
“我耘黑一族几近覆灭！你出去看看，漫山遍野铺的是谁的尸首？！让你们掩护撤退，又不是让你们去正面抵挡山主！别给脸不要脸！”
掩护撤退？
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与送死何异？
洄锋心中冷笑，依旧僵立不动。
柴风见局势紧张，急忙挡在中间打圆场：“铁石哥！这些犬妖与我相熟，交给我来安排吧！你去催促其他小族，时间紧迫！”
铁石猪妖冷哼一声，也知道任务繁重，不再纠缠：
“哼！那就交给你！若是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说罢，化作一道黑风遁走。
待他离去，柴风才转向洄锋，压低声音：“锋哥，这山里的隐秘小路我熟悉。跟我走，或许能避开主力战场，找条生路。”
洄锋看着柴风眼中那一丝尚未完全泯灭的善意，又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一张张充满依赖和恐惧的面孔，沉默了良久，最终，艰难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时间的确紧急，众妖在洄锋和洄铉的组织下，怀着无比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陆续走出这短暂的避难所。
目光初次投向远方那真正的修罗场景象，众妖这才得意看见远方血红天空，毫无保留地冲击着他们的心神。
天空是被血色与妖火染就的诡异幕布，不断有巨大的身影在云端碰撞，每一次交锋都爆发出撕裂耳膜的轰鸣和毁灭性的冲击波。
大地上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溪，流淌在焦黑的土地上。
鲜有几只悍不畏死的猪妖与蛇妖绞杀在一起，让人不忍观去，法术的光芒与爪刃的寒光在烟尘中明灭闪烁，垂死的哀嚎与疯狂的怒吼交织成一首绝望之歌。
浓烈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让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快走吧，锋哥。”
柴风催促道。
“唉——”
洄锋摇摇头，往身后还算完整的山林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