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脑子里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要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自己心头翻涌的怒火一并甩脱。
夜风拂过他发热的脸颊,却吹不散那萦绕在颈侧耳畔的灼热呼吸。
他越想越气,只觉得刚才那巴掌实在太便宜九方铖那厮了,应该左右开弓,多扇他几个响亮的耳光,打掉他那副有恃无恐的嚣张气焰才好!
可偏偏……偏偏自己竟被他几句话拿捏住了。
“储君声誉,不容有瑕。”
九方铖就是吃准了这一点!
这口郁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他难受。
此刻若让他回到那觥筹交错、虚情假意的大殿,看着那些谄媚的嘴脸,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失态。
心烦意乱间,他抬脚便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父皇多半还在那里批阅奏章。
御书房外今夜似乎格外安静,只有大太监李全和几名禁卫军守在门口,不见平日往来穿梭的宫人和官员。
林深心下掠过一丝疑惑,但并未深想。
李全远远瞧见太子殿下过来,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前:“老奴给殿下请安。殿下可是来见陛下?陛下刚刚还念叨您呢。”
“嗯。”林深随意点了点头,脚步未停,“孤自己进去就好,李公公不必跟着了。”
李全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迟疑,但很快便躬身道:“是,老奴遵命。” 随即止步,垂首立在原地。
林深跨过门槛,走进熟悉的御书房。外间灯火通明,却不见人影。
“父皇?”他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清晰,却无人回应。
心下疑惑更浓,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向内殿。
内殿是齐帝偶尔小憩和处理机密要务的地方,陈设更为简洁。
他目光扫过,书架、屏风、卧榻……依旧不见齐帝踪影。
“奇怪……”林深低声嘀咕,来回走了两圈,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
刚刚李全明明说父皇在,人也应该刚进来不久才对,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他无意识地在御案旁踱步,手指划过光洁的桌面,目光落在砚台里,里面的墨汁尚未干涸,显然不久前还有人使用过。
“宝儿怎么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林深猛地转头,只见齐帝正站在内殿通往一侧暖阁的珠帘旁,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他心中那股怪异感再次浮现,自己刚才明明仔细看过那边,并未见到人影。
“父皇,您去哪了?怎么叫了半天不应儿臣?”林深压下心头的疑惑,带着些许抱怨的口吻问道。
齐帝身着常服,缓步上前,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眼神里蕴着一种近乎眷恋的温柔,细细描摹着林深的眉眼。
他浅笑着,伸手自然地拂过林深方才与九方铖纠缠时垂落的一缕发丝,将其拢到耳后。
“父皇一直在里头找份旧档。许是太过专注,没听见朕的阿宝唤我。怎么这么早就从宴会上过来了?”
感受到父亲久违的亲昵动作,林深微微一怔,随即又被他的问题引开了注意力,撇嘴道。
“没什么,只觉得宴会太过于烦闷,来来去去都是那些阿谀奉承之言,听得人耳朵起茧。”
少年毫不掩饰的抱怨声让齐帝忽而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纵容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直到被林深带着不满瞪了一眼,他才稍稍收敛了笑意,牵起林深的手。
“既然觉得烦闷,那便不去了。来,阿宝陪父皇写写字,静静心。”
“好。”林深点头,任由齐帝拉着走向书桌。
齐帝将一支上好的紫毫毛笔塞进他手里,自己则站在他身侧后方,一手轻扶着桌沿,姿态看似寻常。
林深低头,敛袖研墨,然后屏息静气,开始在宣纸上落笔。
他专注于笔尖的流转,并未看到,站在他身后的齐帝,那目光早已脱离了“观看写字”的范畴,变得深沉而缠绵,如同无声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在他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珍视、难以言说的情愫,以及一种深埋于岁月之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狂热。
不过一会儿,林深便写下了一行词:“重熙累叶”。
这四个字笔力劲健,结构舒朗,隐隐已具风骨。
齐帝低头看去,眼神骤然一凝,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同样骄傲飞扬的身影,也曾写下过相似的字迹、相同的词语。
那瞬间的重合,让他心潮剧烈翻涌。
从前他便知,他们真的像极了。
容貌像,性子里的执拗像,连这手字……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仿佛真的是上天垂怜,将那个人,以另一种方式送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念头如同最烈的酒,让他既沉醉又带着蚀骨的后怕。
“父皇想什么呢?快看,好看吗?”林深写罢,搁下笔,带着些许期待转头问道,打断了他的怔忡。
齐帝瞬间回神,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尽数收敛,只余下温和的浅笑。
他拿起那张纸,仔细端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宠溺。
“好看,朕的阿宝啊,写字都如此有天赋,比你父皇当年强多了。”
林深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切的笑容,暂时将假山中的不快和方才那点莫名的疑惑抛在了脑后。
而他身后的齐帝,目光却再次落回那“重熙累叶”四字上,指尖轻轻拂过未干的墨迹,眼神幽深,不知又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