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钱内官慢悠悠地起身,手里展开最后一卷圣旨,“咱家这儿还有道旨,是给齐王殿下的。”
齐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快步上前。
“齐王齐王平叛有功,加承德军节度使,食邑二千户。”
钱内官拖着长腔,尖细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高家二小姐高涛涛,恭良贤淑,着为齐王正妃,明年择日成婚。”
“嗡”的一声,齐王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锅。
他下意识望向偏厅,窗后的身影僵住了,像尊玉雕,许久都没动。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有肩膀在不住颤抖。
那模样,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
“殿下?”徐子健拉了拉齐王的袖子提醒提醒道,“接旨啊。”
齐王像是没听见,目光死死盯着偏厅的方向,忽然低吼一声,转身就往甬道尽头冲。
廊下的甲士慌忙收枪让开,他却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锦袍下摆撕开道大口子,露出的白绸中衣沾满了泥污。
“殿下!”内侍们慌忙追上去,却被他挥手甩开,远远听见他嘶哑的吼声:“我不接!这旨我不接!”
钱内官因为,手中的圣旨竟跌落地上
徐子建弯腰拾起地上的圣旨,指尖触到冰凉的黄绸,交还给钱内官。
随后对一旁的许贯中吩咐道“,许判官,替我送钱内官到齐王的官邸宣旨。”
许贯中拱手应道:“下官领命。”
待他领着内官走远,周森才低声道:“公子,齐王这……”
“由他去吧。”徐子建望着齐王消失的方向,嘴角一叹,“有些事情,总要一个人经历的。”
正说着,偏厅的门“吱呀”开了道缝,徐晴儿的侍女探出头:“公爷,小姐请您过去用些点心。”
徐子建往偏厅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瓷碗落地的脆响,伴着侍女的惊呼:“小姐!您小心些!”
“没事。”徐晴儿的声音带着点发颤,却比往日清亮了些,“二哥哥,韩将军还在吗?”
徐子建推开门,见少女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鹅黄裙角沾着点窗台上的尘土。
他扬了扬手里的帕子。
那是方才从地上捡的,绣着半朵兰草,针脚细密得很。
“你自己去看,”他将帕子递过去,“估摸着,他这会儿正傻站在二门外呢。”
徐晴儿接过帕子的手微微一颤,指尖触到温热的布料,忽然转身往外跑,裙裾扫过案几,带起的茶香漫了满室。
廊下的阳光正好,韩世忠果然还站在那里,绯色官袍在风里轻轻扬起。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撞见少女含笑的眉眼。
韩世忠顿时傻了,手忙脚乱地想拱手,却差点把腰间的佩刀拔出来。
“韩将军恭喜你。”徐晴儿站在三步外,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捏着那方兰草帕子。
韩世忠张了张嘴,半天挤出句:“徐……三姑娘,这次擒获了贼首,总算没辜负你的期望!”
远处传来齐王不甘的嘶吼,被风一吹就散了。
徐晴儿望着眼前憨直的青年,忽然踮起脚尖,将绣好的帕子塞进他掌心,转身跑回了廊下,鹅黄裙角在晨光里划出道好看的弧线。
齐王将自己关在书房,案上的青铜爵被他攥得变了形,酒液顺着指缝淌到明黄的圣旨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殿下,宫里的钱内官还在正厅等着呢。”
齐王府管事吴庸弓着身子在门外回话,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说是……说是要亲眼看着殿下接了这道圣旨。”
“滚!”齐王猛地将爵杯砸在地上,青铜碎片溅到墙角的博古架。
一只玉瓶“哐当”落地,碎成了八瓣,“本王不接!这道旨谁爱接谁接去!”
吴庸吓得跪在地上:“殿下息怒!可钱内官是皇后娘娘的人,怠慢了他,怕是要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啊!”
齐王的胸膛剧烈起伏,玄色蟒袍被气得鼓鼓囊囊。
他走到窗前,望着墙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去年春天,他还在汴京的齐王府,一边给徐晴儿准备好吃的,一边憧憬着在河北立功后,请嘉佑帝下旨赐婚。
那时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以后要他的齐王妃。
可惜自己的嫡母曹皇后另有打算,只想让她的侄女高涛涛做齐王正妃。
自己的梦随着那场马球会,尽数破灭!
“立了功……”他低声重复着,忽然一拳砸在窗棂上,松木框架应声开裂,“本王立了功又如何?还不是要娶那个自己不喜欢的高涛涛!”
门外传来轻微的骚动,接着是钱内官尖细的嗓音:“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老奴来得不是时候?”
齐王浑身一僵,转身时正好撞见钱内官带着两名小内侍走进来。
老内官的朱红蟒袍扫过地上的玉瓶碎片,眼神却像淬了冰:“殿下好大的火气,莫非是嫌官家的赏赐太薄?”
“钱内官说笑了。”齐王强压下怒火,指节捏得发白,“本王只是……只是觉得这圣旨来得太突然。”
钱内官慢悠悠地展开手里的明黄卷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殿下是觉得加承德军节度使、食邑二千户还不够?”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还是觉得,高家二小姐配不上您这齐王之尊?”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齐王急忙辩解,却被钱内官抬手打断。
“那老奴可就宣旨了。”钱内官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齐王齐王,随军监贝州之役,调度有方,着加承德军节度使,食邑二千户。”
他念到这里停了停,目光扫过齐王紧绷的侧脸:“高家二小姐高涛涛,系出名门,恭良贤淑,着为齐王正妃,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择吉日完婚。钦此——!”
最后“钦此”二字像重锤砸在齐王心上。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书架上,一排线装书“哗啦”散落,砸在他脚边。
其中一本《关雎》摊开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殿下,接旨吧。”钱内官将卷轴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定下的婚事,高太尉前些日子还在宫里谢恩呢。”
齐王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圣旨,指尖刚触到明黄的绫缎,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徐家后院,徐晴儿望着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殿下还是回去吧,莫要让高家小姐听见,坏了名声。”
那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已上奏父皇”,如今想来,自己的话在皇权面前,竟比纸糊的灯笼还要脆。
“怎么?殿下要抗旨?”钱内官的声音冷了下来,手里的拂尘在袖口上扫来扫去,“还是殿下,是打算忤逆皇后娘娘?”
齐王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钱内官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内官笑了笑,拂尘轻轻点了点地上的碎玉:“老奴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殿下该学学徐大人——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忍。”
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梁家倒了,曹家虽说在河北折了臂膀。若是没有皇后娘娘和高家的支持,殿下想要登上储位,怕是没这么容易吧。”
齐王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他当然知道,朝皇后的支持,对自己的重要性。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喜欢的女子,要眼睁睁看着嫁给别人。
不甘心自己的婚事,要变成朝堂博弈的棋子。
“殿下若是不愿接旨,老奴回禀官家便是。”
钱内官作势要收起卷轴,“只是不知官家会不会想,殿下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将来如何担起天下的重任?”
这句话戳中了齐王的软肋。
他猛地抓住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本王……接旨,便是。”
钱内官满意地点头,看着齐王恭敬接过圣旨。
他忽然想起今早离京前,皇后娘娘的嘱托:“告诉齐王,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让哀家和高家失望。”
如今看来,这位齐王殿下,总算还不算太蠢。
“既然殿下接了旨,老奴就不多叨扰了。”
钱内官揣好回执,转身时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高小姐在老奴离京的时候还托人送来贺礼,说是给殿下补补身子。”
他指了指门外,“老奴已经让人搬进来了,就在廊下。”
齐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廊下放着十几个描金漆盒,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定是些山珍海味。
可他此刻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钱内官走后,齐王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雪又开始下起来,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他拿起那道圣旨,反复摩挲着“高涛涛”三个字,忽然想起徐晴儿说的“韩世忠”。
那个总是跟在徐子建身后的武将,铁甲上永远带着血腥味,说话粗声粗气。
可他敢挥刀护在徐晴儿身前,敢在梁府恶奴面前说“徐小姐别怕”。
而自己呢?
空有亲王之尊,却连喜欢的女子都护不住,连一句承诺都兑现不了。
“我又失信了……”齐王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砸在圣旨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不知过了多久,吴庸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件狐裘:“殿下,夜深了,披上吧。徐大人派人送了信来,说明日辰时在衙署商议梁舍行刑的事。”
齐王接过狐裘,却没披上。
他看着信上徐子建苍劲的笔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知道,徐子建定是早就知道这道圣旨,却从头到尾都没露过半点风声。
这位徐大人,是在提醒他,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有些事,只能自己扛。
“知道了。”
齐王站起身,将圣旨郑重地放在紫檀木盒里,上好锁。
他走到窗前,望着墙外那棵老槐树,枝头的残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明日卯时叫醒我,本王要去徐家……”
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他要去做什么?
告诉徐晴儿自己要娶高涛涛了?
还是求她再等下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监军官邸都埋进这片苍茫的白。
他知道,有些事,从他接过那道圣旨的瞬间,就彻底结束了。
就像去年春天在齐王府外,他对徐晴儿说的“再等等”,终究是等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