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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福寺是京中一处喇嘛教寺院,香火鼎盛,更有庙市,每月一、二、九、十开庙,日用所需,金珠宝石,布匹冠带,估衣古董一应俱全,还有吃食、戏棚、杂技、占卜小摊,所谓“百货骈阗,为诸市冠”。

如今虽不是开庙之日,但在元宵节前一天,此地仍然人声鼎沸,卖花灯的小贩和出游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捕头一则担心引发恐慌,二则担心打草惊蛇,于是在路口命人下马,分散进入街道。

明玉和德其布找人打听一番,还真寻到了李天福点心铺。

明玉见李天福点心铺隔壁就是一家两层酒楼,立时带着德其布和海兰察冲上二楼,临窗而望。

此处恰能看见隆福寺恢弘庄严的殿宇,和周边的商铺民居。

德其布本来还纳闷这明玉姑姑怎么能那么确定贼人老巢就在隆福寺附近,在窗边望了几眼,却真的发现不对劲。

角落里有处不小的院落,主屋旁的烟囱塌了一半。

北地火炕的烟囱多建在屋外,且建得颇高,为的是烧炕时不叫烟倒灌进室内。而这院落里,主屋的烟囱都塌了一半。这院落在隆福寺这样的繁华街区,看着也不小,按理说不该如此破落。

他把自己猜测说了,又道:“小人和衙役去探一探,请您留在此地,替小人看顾海兰察。”

明玉暗想若老巢里都是那种疯子,自己去了确实也是拖后腿,于是同意了。见海兰察似乎很想去,于是道:“明玉姑姑需要人保护,海兰察,你愿意留下来保护明玉姑姑吗?”

海兰察愣了一下,点点头,德其布投来感激的一眼,转身下楼。

黑暗的地窖里,四丫一身脏污破烂衣衫,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用双手捧着盛着铜板的面具,供奉在“嫼母”的神像下缺了一条腿的供桌上。

嫼母的站像被卷绡薄金帐笼罩,只露出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四周围着层层叠叠的经幡,底下供桌两边,是酥油捏成的樱花,和一柄如意,中间是酥油捏成的荔枝。

听说宫里的主子本名叫青樱,后来改为如懿,所以用酥油捏成樱花和如意的样子供奉,“嫼母”的肉身诞下了新主子,在老主子后延续了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嫼母”会赐福于主子的。只是没有颜料,这些东西全是乳白色,不是青色也不是红色,而且樱花歪歪扭扭,荔枝也捏得更像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虫卵,散发着劣质酥油的腥膻之气。

她哆哆嗦嗦,一半是因为地窖里实在太冷了,外间就算没有烧炕,好歹还有阳光,但在这里,连阳光都没了,仅有的一个炭盆和甜白釉手炉当然只有“大人”能够享用,就像熏陆香和酥油花只有“嫼母”能享用一般。

另一半,是因为一种恐惧和崇敬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她的姿容不算美艳,从前是在园子里被按照婢女培养,预备着日后陪着哪一位主子到宫中,做些主子不方便做的事。后来纳尔布大人附逆,乌拉那拉氏彻底败了,听说连培养乐伎的养娘都卷着钱财带着几个乐伎跑了。

再后来,听说乌拉那拉氏被一个背主忘恩的奴才出卖,败落得更厉害,甚至被出旗,但她受了乌拉那拉氏的恩惠,一直想着要当个忠仆,又没有亲人,自然是不能跑的,可是她除了后院阴私手段什么都不会,只能去做叫花子讨几个铜板回来供奉。

不过她相信,嫼母是不会嫌少的。嫼母生前是个相夫教子,为了男人吃尽了苦的好女人,怎么会看上那些狐媚子做暗门子拿回来的钱呢!那些狐媚子,无论是乐伎还是有些相貌的美婢,全都是不安分想勾引男人的,怎么比得上她干干净净!她又想起那个跑了的养娘,听说那养娘打小就不安分,被施过一次猫刑才老实,看来也是装的,这种满脑子荣华富贵,不能共患难的坏女人,就该让她被猫挠死!

正胡思乱想间,耳边响起乌鸦般的笑声,“嫼母”神像背后的帐子里款款地挪出一个人来。

她心下震颤,“大人”居然亲自出帐来接见她!她受宠若惊,更加崇敬地低下头去。

她看见一只戴着血玉扳指的手将铜板收起,好温暖,是甜白釉手炉的暖意散了出来?不,一定是“大人”在温暖着她!

“这些铜板,连一点酥油都换不到。不过你有心了,嫼母会赐福与你的。”

她几乎快被愧疚压倒,只能跪伏在地。

“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位少年郎,我已经让他去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嫼母会给你们赐婚,赐你们一份平淡踏实的日子,你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她在愧疚和感激中落下泪来,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一生效忠乌拉那拉氏,哭泣道:“奴婢只求日后得闲的时候,能留在嫼母面前当两日差,也是好的。”

忽然,一道强光直直射入,两人惊恐地抬头,眼睛几乎被阳光灼痛。

外间传来一声大喝:“京兆尹、九门提督府办案,里面的人束手就擒!”

路人见一众衙役进入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不多时便揪出一帮破衣烂衫、戴着面具的乞儿,纷纷好奇驻足。

几名衙役在院中搜出些看着像经幡的布片,奇形怪状、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雕塑,还有零星几样佩兰、白芷、熏陆香等细碎香料和磷粉。几人戴着面罩,将“嫼母”的神像放入箱中,用绳子捆住箱子,拖了出去。

办案官员请了隆福寺中僧侣来辨认这些东西,又找附近居民打探了这宅院主人。

僧侣说这些布片虽然看着像经幡,但并不符合经幡的规制,酥油花不但用了变质的酥油,不是按照本传、故事所成的供奉,而且成品更是粗糙,他们严肃地表示这种粗劣的仿制简直就是一种冒犯,要求将此事上报给章嘉呼图克图。

官员又问起这些酥油,僧侣说酥油品质有好有坏,且运送过程中难免有些酥油会坏掉,黏软发腻,那些劣质和坏掉的酥油便不能用于制作酥油花,他们便让运来酥油的驼队、马队自行处置。傅恒补充道这些坏了的酥油常常被马队用来润滑马车的轮毂等,用不完的就丢弃了,这些东西本就不值钱,就是有人偷了,驼队、马队的人也不会在意。

而附近居民则说这宅院好像本来是某一个大户家的管事的宅院,有一位老人说约莫十几二十年前还常常看到有几批服色统一的小童和年轻女子进进出出,又有教养的老妈子等,似乎是哪个大户人家买了丫鬟先在此地调教,等调教好了再送去伺候。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那家子败落,这进出的人渐渐少了,大约十几年前,这宅院的人又多了起来。

“大约十多年前倒是有位大人来过几回,听他身边的小厮唤他,仿佛是那大人。这后来不知怎么的,这宅院就大门紧闭,再也没人进出了,也没听附近的牙行说有人买了或是租了这院子。早几年有个人想进去偷东西,没偷到不说,把自己吓坏了,说什么有鬼,有鬼。嗐,什么鬼啊,这地方就是成了乞丐窝了,那人估计是让乞丐给打了!”那老者感叹。

“看来这里曾经是乌拉那拉氏培养那些孤儿奴婢的地方,只是房契用了管事的名字,所以当初没有查封。”傅恒看着几人被押着走出来,忍不住感叹:“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没想到他们竟然直接在寺院附近、街区闹市藏身,寺院中藏香弥漫,恰能遮掩腐臭气味,又方便乞讨和偷盗香料、酥油,这也算是灯下黑了。”

德其布在一旁弯腰大吐,海兰察很体贴地递过去一个水囊:“下次看到什么用布罩着的东西,不要随便掀开了。”

德其布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缓过气来,道:“这帮人都疯了吧!那东西那么邪性,他们拜得还挺欢!”说着想起那所谓神像,不禁又感到一阵恶心。

傅恒道:“你我不是最清楚的么,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疯子。”

德其布不禁担忧道:“那这帮疯子不会对桂铎大人不利吧?”

傅恒道:“放心吧,方才那办案的大人传了话来,宫里派了人到桂铎大人和江太医家中保护,已经在桂铎大人家附近抓到两个身上藏有磷粉的叫花子扭送官府,应也是同党,桂铎大人现在应该安全了。”

明玉为了把戏做足,道:“奴婢倒是有些担心皇后娘娘,那个叫花子,说什么要惢心入宫为娴妃说话,如果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会有这出,宫里又怎么会突然派人出来?”

傅恒一听,也担心起来,想了想又放心道:“既然宫中派人来保护,想来皇上与皇后娘娘已经洞悉了什么阴谋,有所防范,明玉姑姑不必担忧。此案涉及师巫邪术,又制作不符合供奉仪轨的酥油花和假经幡供奉伪神,玷辱佛门,还有烧香集众、煽惑他人,皇上岂会轻纵。”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原来那个所谓“大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官兵,冲上街头,跳上了一处为节庆而建的戏台。

路人商贩见一个乞丐打扮的人突然冲上戏台,又见衙役也追了上去,一个个好奇地朝他看过去。

那人被衙役压在身下,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更是来了劲,大喊道:“你们敢抓我,我是先皇后的侄子,我堂妹是当今娴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是乌拉那拉氏心血而成,当年绛雪轩选秀,唔……”

众人一听到“选秀”二字,暗想这人竟然敢议论皇家的事情,一个个忙当没听见,收回目光。

衙役吓得要堵他的嘴,又有几名衙役急忙到街上驱赶民众。却见明玉走上戏台,挑衅地看着他,轻声道:“奴婢是当今皇后身边大宫女明玉。”

他看她这般得意,更是发了性,挣脱衙役,站起身来,嚷道:“皇上一见到她,就把本来给当今皇后的玉如意又给了她,要不是景仁宫皇后获罪,当年的嫡福晋之位,还有如今的皇后之位哪里轮得到富察氏!”

斜刺里“嗖”地一下扔过来一根火钳,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路人一个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不等衙役驱逐就四散开来,戏台前空出一大块地方。

明玉走到台上,先是怒骂道:“狂徒竟敢污蔑皇上、皇后娘娘!”接着低下声来,用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快速说道:“怎么,是因为子女恩宠家世人望都比不过,所以这么多年只能一直强调所谓真情吗!说什么只珍惜和皇上的情分,其实污蔑皇上改弦更张,拿皇上的名声来突出你们家青樱多么特殊,分明是不把皇上放心上,就是想仗着皇上重情,皇后娘娘宽厚,踩着皇上、皇后娘娘和其他娘娘横行霸道罢了,还有脸谈感情!莫说娴妃根本不管你们死活,就是管,皇上早就厌恶她,恨不得杀了她,你们还做着美梦呢,我呸!”

那人气得双眼发红,举起火钳劈头盖脸打来:“贱婢!”

傅恒一直拦着德其布,却没听见明玉说了什么,见那人脸色越发难看,放下了阻止德其布的手,却见明玉在那人高高举起火钳的一刹往后一倒,仿佛被那人推倒一般,跌下戏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闪电劈下,正好劈在那高高举起的火钳上。

巨大雷声响起,众人只觉得耳边巨响,下意识捂住耳朵,甚至有人被震得摔倒在地。

戏台燃起熊熊火焰,那人浑身焦黑,身上爬满粉红色树枝形纹路,身形僵在原地。

明玉虽然早就在会议室模拟演练过“散打跌法后倒技术”,奈何这具身体不甚灵活,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堪堪稳住身体,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她直起身体,仍保持跪姿,朗声道:“当今皇后,当年是奉先帝之命嫁入宝亲王府的嫡福晋,是皇上奉天地祖宗之命亲封的皇后,此獠犯下大罪,又胡言乱语,诋毁皇上和皇后娘娘,老天都看不下去,降下一道雷劈中了他,真是苍天有眼!”

退到四周的众人一震,从呆滞中清醒过来,都跪了下来。

那人似乎还有一丝意识,跌跌撞撞地冲下戏台,朝明玉扑来。

扑地一下,他虽已经被雷劈得麻木,还是感到腿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无力跪倒,接着刀光闪过,那人身形再次停顿,接着,他的视线往下,自己那件已经虫蛀蚁蚀的蜀锦里金丝玄狐皮长袍,和戴着血玉戒指的手在自己眼中颠倒过来。

头颅骨碌碌滚出一段,温热腥臭的血液从腔子里喷涌而出。

德其布手握那把从面摊上顺的刀,一滴滴鲜血顺着刀刃落下。

海兰察的眼睛被傅恒蒙上,他收回掷出石块的手,大口呼吸,胸口剧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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