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船队劈波斩浪,及至江华港时天光初破,晓色溟蒙。
但见那港内舟船连天,帆樯如林,货如山积,贩夫走卒比肩接踵,较之一年前那萧索模样竟如脱胎换骨。更有数条接驳船穿梭如织,将新铸的乌沉火炮自库房运至战船,铁索绞盘轧轧作响,士卒列队登岸井然有序。
杨炯负手立于舰首,海风卷起玄色披风猎猎翻飞,眼底映着这沸反盈天的气象,心头亦不免暗赞,去岁接手时满目疮痍,如今竟成这东海咽喉上吞吐八方的宝地。
船方泊稳,早见一精干汉子疾步迎上船板,青布箭袖沾着晨露,正是安仲夫。
未及开口,杨炯朗笑一声展臂将他揽住,掌心重重拍在他肩胛骨上:“好个安大管事!书信到港不过三五日,这火炮接驳、兵卒休整诸般事宜竟料理得铁桶一般,当真是厉害呀!”
安仲夫被他箍得筋骨生疼,面上却浮起真切笑意,待杨炯松手方叉手躬身,压低嗓音道:“少爷谬赞。实不相瞒,此间调度皆是少夫……皆是公主一力操持。我不过签押文书,那码头百工分派、昼夜轮值、粮秣供给的机巧关窍,全是她熬了三个通宵厘清的。”
话音未落,杨炯唇边笑意倏然凝住,眼底暗潮翻涌似有千钧重。默然半晌方从喉间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转身便欲唤将士下船,忽闻一声娇叱破空而来:“狼心狗肺!”
杨炯蓦然回首。
曦光漫过桅杆,正笼住船头立着的少女。
只见其青丝裁作男儿样,短若初春新韭,偏生衬得一段玉颈纤秀如天鹅引项,雪白肌肤被晨晖镀上柔金。眉眼与王槿有七八分肖似,樱唇却倔强地抿着,一袭海棠红骑装裹住玲珑身段,腰间鸾带缀着银铃随海风叮咚作响。
杨炯目光钉在那头短发上,恍惚间竟似见故人踏浪而来,心头猛地一撞,脱口道:“你无事学人留什么短发?不伦不类!”
王芝俏脸一沉,纤指攥紧裙角:“要你管!我偏剪了给海怪瞧!”
杨炯见她小兽般龇牙模样,无端想起王槿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口气不觉软了三分:“胡闹!女儿家总该有女儿家的体统……”
话未说完,王芝已冷笑截断:“体统?我姐姐在码头替你搬火炮扛炮弹时,怎不见你讲体统?杨家少夫人做得连粗使婆子都不如!”
这“少夫人”三字如针尖刺耳,杨炯眉峰骤蹙。
正僵持间,舷梯处忽传来一声轻笑。
杨妙妙扶着舱壁袅袅而下,药力未褪尽,脚步虚浮如弱柳扶风,偏那蜜色脸上恨意与媚态交织,嗓音浸了蜜糖似的:“呦,侯爷也有吃瘪的时候?这小辣椒呛口得很呐。”
王芝杏眼圆睁,银铃脆响中已抢至近前:“哪里钻出来的狐媚子!我同我姐夫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杨妙妙掩唇娇笑,眼波却刀锋般刮过王芝胸前:“姐夫?你姐姐是上了杨家族谱还是过了梁王府花轿?不过是个赖在别人地界讨饭的……”
话音未落,王芝挥拳已至,杨妙妙拧腰闪避,裙裾翻飞间足尖勾起缆绳横扫。二女竟在甲板上缠斗起来,一个娇叱如莺啼,一个喘息带媚喘,红妆翻飞引得兵卒侧目。
“够了!”杨炯一声断喝如雷炸响。
王芝喘着气收拳退后,杨妙妙却顺势软倒在杨炯身侧,柔荑攀住他臂甲,吐气如兰:“侯爷瞧见了吧?高丽婢的教养,就是这般,毫无教养!”
忽将红唇贴至杨炯耳畔,压低的嗓音淬着毒汁,“难怪亡国破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贱婢!”
最后二字出口刹那,杨炯眼底寒光暴绽!
“啪!”
一记耳光脆生生炸裂在晨风里。
杨妙妙整个人如断线纸鸢摔在缆桩上,左颊顷刻浮起五道猩红指痕。满港喧嚣戛然而止,连浪涛声都似被劈断。
杨妙妙捂脸抬头,眸中翻江倒海,三分是真痛,七分是惊骇。她万料不到,自己明明已经给杨炯表现出了可以征服的可能,不过说了些实话,怎就换得如此雷霆之怒?
杨炯玄袖垂落,声音冷过深海寒铁:“找好自己的位置,她再不济也不是你能骂得!”
字字如冰锥凿进杨妙妙骨髓。
杨妙妙蜷在甲板阴影里,贝齿将下唇咬得渗血,那强撑的媚态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狰狞恨意。
杨炯再不看她,径自走向呆立的王芝。少女仰着脸,晨曦在她蜜色颈子上流淌,短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翘起几缕。
杨炯忽地抬手,屈指在她额角不轻不重一叩:“堂堂公主,学市井泼妇撕扯像什么话!”
力道透进皮肉,王芝“哎呦”捂额,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骂我姐姐……”
杨炯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她参差的发梢,硬邦邦抛出一句:“丑死了。”
王芝跳脚:“谁要你瞧!”
杨炯瞪她一眼,已是大步流星走向栈桥。
王芝怔了怔,忽似想起什么,拎着裙角追上去,绣鞋踩在潮湿木板上咚咚作响,银铃在腰间慌慌张张地晃。
待至营房石阶,王芝喘着气扯住他袖角:“那个……我姐还在东码头监看炮车入舱呢,怕是要忙到掌灯时才……”
杨炯脚步微滞,目光投向港口东隅。
千帆缝隙间隐约见炮车辘辘,人影如蚁群攒动。他喉结滚动了下,终只“嗯”了一声。
王芝绞着衣带跟在他身后,忽见杨炯侧首,暮色般沉郁的眸子落在她发顶:“你没事剪头发干嘛?不知道会被人说笑?”
王芝心尖一颤,似有蜜糖混着酸楚漫上来,低头盯着自己鞋尖嘟囔:“我又不是为好看才剪的,姐姐总被人指指点点,我陪着她,看谁敢笑话!”
声音渐低如蚊蚋,“我当真……当真丑得厉害么?”
杨炯已踏上石阶,闻言未回头,只抛来一句:“她留短发最好看。”
余音散在海风里,王芝却如遭定身咒般钉在原地。阳光染红她半边脸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她抬手摸了摸刺短的鬓角,心尖儿像被蜂针轻蛰了下,说不清是替姐姐欢喜,还是为自己那点懵懂心思发涩。
朝阳升起,杨妙妙仍蜷在栈桥暗影里。颊上指痕灼痛如烙铁,海风裹着沙砾刮过伤口,却远不及心头那把毒火烧得烈。
她盯着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玄袍玉带的挺拔如松,海棠红裙的娇小如雀,并肩处竟刺目得让她牙龈渗血。
“少夫人!好一个少夫人!”她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掐进掌心,恨声混入咸腥海风,她踉跄起身,蜜色裙裾拖过污浊沙砾,一步步挪向港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