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低垂,杨炯踏着残枝败叶,一路逶迤绕至山麓。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他衣角猎猎作响,恰似他此刻翻涌不定的心思。
经此一番变故,三件隐秘之事如三柄利剑,牢牢刺入他心间。
其一,皇太后与李泽竟结成短暂同盟,剑指梁王府。他们眼下正处心积虑削弱两位公主势力,妄图壮大李泽羽翼。那二人手中握有邹鲁领军卫、小白毛的朱雀卫,又掌控兵部,更兼李泽先帝亲子的身份,背后还有半个佛门与正一净明宝鼎两派暗中支持,这般势力,着实令人心忧。
其二,弥勒教屡剿不灭之谜,今日终于得解。谁能想到,那先帝竟是这邪教魁首。此等惊世秘闻,若传将出去,怕不震动整个江湖。
其三,想到竹林中那一番旖旎,杨炯不禁哑然失笑。经此一事,李泠那冷傲性子,怕是要收敛许多,再不敢随意与他作对。这倒成了此番风波里唯一的慰藉。
念及此处,杨炯神色愈发凝重。
王灵枢身死,消息必定瞒是瞒不住了。当务之急,唯有先发制人。可朝堂行事,最讲究师出有名。若无确凿证据,贸然行事,只怕会惹来诸多麻烦,反倒弄巧成拙。
这般思忖着,杨炯脚下加快,待行至约定汇合之处,但见文竹负手而立,谭花倚剑而坐。
谭花负剑起身,文竹已按捺不住性子,见杨炯踏入谷中,二人急忙迎上。
文竹劈面便问:“此番探得如何?可是凶险?”
杨炯长吁一声,席地而坐,将妙音阁所见所闻,自皇太后与李泽结盟,到先帝竟是弥勒教魁首的惊世秘辛,俱都细细道来。
谭花听罢,面色凝重如铁,良久方叹道:“空性那秃驴的龙爪手已入化境,我虽不惧,但若加上苍松子的混元剑法、华龙真人的太极玄功,以一敌三实无胜算。我带来的三百江湖好手,纵是身怀绝技,在邹鲁五百领军卫的强弓硬弩之下,怕也如飞蛾扑火。”
杨炯双眉紧蹙,忽而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咱们忒也着相了!江湖争斗,岂有堂堂正正摆阵对垒之理?”
说罢伸手向文竹讨要人皮面具,拽着二人便往王灵枢埋尸之处疾行,边扒开覆土边解释:“我扮作王灵枢,只说已将李泠收服,诱他们分散。邹鲁那厮回京必经枢密院、兵部查验,料他不敢久留;苍松子素来首鼠两端,许以重利或能策反。”
他忽地转头看向谭花,沉声道:“华龙真人便由你来对付,我引他入房,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其性命。至于空性……”
又对文竹道:“你速去寻李泠,让她将唐州孩童失踪一案尽数栽赃于空性。那和尚既是弥勒教一党,便非善类!再请青龙寺高僧相助,借此良机整顿长安佛寺,岂不是一箭双雕?”
文竹与谭花二人屏息凝神,见杨炯自怀中取出牛耳尖刀,寒光映着暮色,竟将王灵枢面皮整个剜下。
他手法利落如庖丁解牛,又以银针穿梭、药汁浸润,于日光下细细鞣制那张人皮。
“这面具至多有八分形似。” 文竹接过面具时,指尖微微发颤。
她将面具覆在杨炯面上,仔细按压每一处纹路,叹道:“寻常人皮面具需以七日温养,方能与肌肤浑然一体。这般仓促赶制,万一被识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杨炯按住她手背,目光如炬,“王灵枢一死,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待搜出蛛丝马迹,咱们便会陷入被动!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
他整了整衣襟,忽听得远处传来更鼓之声,“今日宴散,他们必在等王灵枢回报李泠动向,我只需假传捷报,便能分而击之。”
文竹替他理好鬓角碎发,凝视那张似真似幻的面容,轻声道:“万事当心。”
杨炯反手拍了拍她纤细腰肢,投以安心的微笑。
目送文竹消失在竹林深处,杨炯转向谭花,沉声道:“一会儿你藏在戊字号房,那里地处偏僻,不易引人注意。我将华龙真人引诱到此,你找准机会,一击必杀。”
“放心!” 谭花将腰间软剑抽出半尺,寒光映得她眼眸如星,“早年我独战三个道门高手,亦未失手!”
杨炯见谭花今日竟这般温顺,心中暗生疑窦,挑眉笑道:“待你藏于床榻之上时,可莫要面朝房门。”
“这是为何?” 谭花柳眉轻蹙,眼中满是惑色。
杨炯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笑意,似有深意道:“李泠可不如你心胸宽广。”
谭花先是一怔,转瞬便明白了其中意味,冷笑一声,长臂如电,一把将杨炯脖颈夹在腋下,寒声道:“好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敢消遣起老娘来了?”
杨炯顿觉眼前一黑,身子陷入一片温软,可颈间传来的巨力令他无暇他顾,只得胡乱挣扎。
谭花与他相识已久,岂会不知这小子的鬼心眼?当下猛地松手,顺势往前一带,足尖轻点,狠狠踹在他臀上。
杨炯猝不及防,一个踉跄,狼狈地来了个 “饿狗扑食”,直摔得尘土飞扬。
“少拿这张脸恶心我!” 谭花柳眉倒竖,面色如霜。
杨炯本欲起身回嘴,闻言却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得苦着脸爬起,闷头前行。
谭花见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几步赶上前去,问道:“中央银行整治四大钱庄,那笔银子可是你给我的?”
“中央银行规矩如山,既要惩戒钱庄,自不能厚此薄彼。你既开了口,我不垫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要看着你这‘铁公鸡’彻夜辗转难眠?” 杨炯没好气地嘟囔。
谭花瞪了他一眼,气他明明一片好意,偏要这般尖酸刻薄,冷声嗔道:“再敢这般贫嘴,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哼!你不过仗着武功高强!待我寻得绝世神功,定要你跪着给我唱《十八摸》” 杨炯小声嘀咕着,虽有不甘,却也带着几分无赖的笑意。
谭花敛了玩笑之色,星眸如电:“自你回京已过八日,明日便可依计行事,后日定叫那人魂归西天。”
杨炯深深颔首,知她办事妥帖,并不在这话题上纠缠,反而是仍忍不住叮嘱:“道门秘法诡谲多变,此番行动切不可轻敌。”
“怎的?莫不是信不过我?” 谭花挑眉轻笑,眉间英气不减。
“担心昙花一现罢了。” 杨炯话音未落,谭花心中忽有涟漪微漾,转瞬又恢复冷冽:“引那老道前来便是,死在我剑下的玄门道长,没有百数也有数十,量他翻不出掌心!”
说话间,二人行至清凉寺山墙下,杨炯望着谭花隐入阴影,方整了整伪装,转身往妙音阁而去。
刚一踏入,便觉数十道目光齐齐射来。
他神色如常,抱拳朗声道:“幸不辱命,公主已言明,镇武司绝不插手此事。”
众人对此早有预料,虽未得镇武司相助,倒也不算坏消息。
邹鲁率先起身,沉声道:“既如此,便依计而行,军中尚有公务,在下先行一步。”
杨炯心下暗喜,却佯装不解地望向华龙真人:“师叔,这……”
“王师侄啊!” 苍松子抚掌大笑,上前拍了拍他肩头,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衣襟下若隐若现的月白裙带,“红粉骷髅,红粉骷髅啊!”
杨炯先是一愣,旋即 “恍然大悟”,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将裙带塞入怀中。
“哈哈哈!师侄莫要害羞!” 华龙真人亦放声大笑,一把揽住他肩膀,“再逗留下去,可要被人瞧了笑话!”
华龙真人揽着杨炯便往外行,袍袖间檀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杨炯假意推拒,心中却暗自冷笑:原还愁如何支开众人,不想他们竟自定了章程,倒省却许多周折。
“师侄这气息虚浮,莫不是将一身功夫都耗在温柔乡里了?” 华龙真人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猥亵笑意,活脱脱褪去了仙风道骨的皮囊。
杨炯见状,心中鄙夷,面上却做出尴尬之色:“师叔有所不知,那公主性情刚烈,侄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
他压低声音,凑到华龙真人耳边,“实不相瞒,已将她安置在戊字号房。那女子面皮儿薄,稍加要挟……”
“妙啊!” 华龙真人抚掌大笑,眼中闪过贪婪之色,“方才你离席,空性方丈说起后续安排,本想等你一同商议,奈何众人急不可耐……”
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杨炯。
杨炯眉头微蹙,似有为难之色,沉吟片刻叹道:“师叔,如今净明、宝鼎两派同气连枝,只是这掌教之位……”
“休要多言!” 华龙真人打断他的话,重重拍了拍他肩膀,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我膝下无儿无女,他日掌教之位,非你莫属!”
杨炯心中冷笑,面上却大喜过望,拉着华龙真人快步至戊字号房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叔,此事需用些非常手段。”
华龙真人早按捺不住欲火,猿臂一探便推开房门。
屋内烛火摇曳,床榻上裹着锦被的身影曲线玲珑,他色迷心窍,随口笑道:“你十一岁破身还是我安排的,如今倒来教我做事?放心,留着这公主,日后夺权还用得上!”
说罢便伸手去掀锦被。
掀开刹那,他瞳孔骤缩,只见被褥中女子身姿曼妙,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冷若冰霜,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未及他反应,一道寒芒裹挟着森冷剑光破空而来。
华龙真人大惊失色,周身气息轰然迸发,右脚猛蹬地面,整个人如陀螺般急旋侧闪。
剑锋擦着脖颈掠过,瞬间绽开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溅落在青砖之上,似红梅点点。
他踉跄着站稳身形,惊恐地盯着床上的杀手,又转头看向杨炯,却见对方已反手锁死房门。
“你……你究竟是谁!” 华龙真人怒目圆睁,声音里满是骇然。
“现在才看出来?” 杨炯扯下人皮面具,冷笑一声,匕首划出凛冽弧光,“堂堂一派掌教,竟如此下作,当真是枉披道袍!”
华龙真人咬碎钢牙,眼中凶光毕露。他猛地横举拂尘,口中高颂道经,冷笑如夜枭:“就凭你们两个小辈,也想取道爷性命?简直痴人说梦!”
话音未落,道袍突然鼓胀如帆,一股无形气劲轰然迸发。白雾骤起,金光明灭不定,隐隐结成八卦图案。
杨炯顿感呼吸一滞,只觉对方周身气息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谭花瞳孔微缩,手中长剑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一场生死恶战,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