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陷
张照拱手深施一礼，向穆彰阿与冯有名二位大人作别，转身径出衙门。
冯有名目送其背影，面带悒悒之色，叹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却颇有才干，假以时日，我这乌纱恐怕得叫他戴了。”
穆彰阿闻此，似有隐忧，说道：“这人不过弱冠，而心智成熟，见解独到，令人费解。你继续派人暗中盯着他。”
冯有名轻鞠，拱手应命。
待穆彰阿离去，冯有名步至后院，遥见女儿冯慧诗的闺阁，门扉紧闭，静谧无声。遂上前轻叩，语带嗔意：“闺女，日已高悬，你咋还未起身梳妆？”
然门内寂然无声，冯有名心中疑惑更甚，眉头紧锁，便召来一旁的佣人问询。
佣人见状，急忙上前答道：“老爷，平日里小姐此时早已起身赏花插瓶，今日却不知为何赖床不起。”
冯有名心中虽有忧虑，却也不忍苛责，他摇头轻叹：“罢了，许是近日疲惫，且让她再多睡一时吧。”
又过半个时辰，冯有名复至闺门之前，见门仍然紧闭，心中怒意渐起，高声喝道：“慧诗，你怎么如此慵懒？若此习性不改，将来何人敢娶？”
冯有名举手加力，忽而闺门悄无声息地开启，方知并未上锁。他心疑更甚，轻推而入，但见室内陈设井然，床铺整洁如洗，而女儿却踪迹全无。冯有名愕然失色。
急唤姨太前来，他厉声问道：“你可曾见咱的女儿？她昨夜未归，究竟去了何处？”
姨太面露不耐，撇嘴答道：“还不是你惯的，你瞧瞧，她是不是又去了城南东港那里了？”
冯有名道：“绝无可能，慧诗向来知书达理，怎会夜不归宿呢？”
姨太挥动手绢，嗔怒道：“哼，你与那郭佳混在一起，沉迷鸦片，那丫头怎能安心居于此？你不如将衙门改为烟馆算了。”
冯有名大怒，喝道：“你整日无所事事，还不快去寻找咱女儿？”
姨太愈发不耐，冷笑道：“莫再说‘咱家咱家’，那丫头是你与那狐狸精所生，与我何干？”
冯有名怒不可遏，抄起一根棍子，恐吓道：“上次郭佳大人命我严加管教家中女眷，看来今日不打你一顿，你便不会老实。快说，你将慧诗藏到何处？”说着他举棍向姨太挥去。
姨太见状，吓得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哎呦，你打死我算了。怪不得那狐狸精死了，原来是你这狠心的将她打死。好呀，你干脆也将我打死算了。”
冯有名怒目圆睁，喝道：“那贱人死了活该，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下场便与她一般无二。”
姨太拍打着双腿，哭声震天。
冯有名将棍子丢在一旁，怒吼道：“待我找到女儿，再与你算账。”说罢唤来守门衙役，吩咐道：“你速去东港荷香雅舍查探，看小姐是否在那里。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衙役闻令，跪地应嗻，旋即匆匆离去。
冯有名复将府中衙役尽数召集，逐一询问，然众人皆对冯慧诗去向一无所知。冯有名厉声道：“你们速速出府寻觅，寻不到小姐，就别回来了。”
冯有名于公堂坐立难安，频繁踱步，状若困兽。时而驻足，昂首望向府外，既盼女儿消息，又忧突发变故，神色焦虑，内心之不安与焦躁尽显无遗。
时至申时，一个衙役自府外疾奔而入，冯有名连忙上前询问。衙役跪地禀报：“大人，东港我已悉数搜遍，未见小姐踪影。就连她常去的圣约翰教堂，我亦逐一查问，众人皆称未曾见到小姐去过。”
此时，一个衙役悄声走近冯有名，低语道：“大人，莫非小姐遭人拐卖，成为猪花？”
冯有名闻言，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怒斥道：“胡言乱语！羊城所有猪花都是我抓的，我岂会害自己的女儿？”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忽闻一声“报”，又一衙役气喘吁吁奔至，急道：“大人，我今日撞见诡事！林则徐之女林普晴竟骑马往虎门寨方向而去。”
冯有名愕然失色，道：“不...不可能！林普晴不是被曹世东掳去，献给洋人了吗？”
话音未落，又一衙役匆遽奔至，他衣衫凌乱，汗水涔涔，未及站稳，便猛地跪于冯有名前，手中紧握一只绣花鞋，颤抖着说：“大...大人，您请看。”
那绣花鞋底色粉艳，绣有喜鹊一只，虽沾染尘土，色泽稍淡，却依然醒目。冯有名见状，大惊失色，抢过绣花鞋仔细端详。此鞋乃冯慧诗生母临终前所缝，全羊城仅此一双，冯有名自是识得。
他面色惶然，嘴唇微颤，急问道：“此鞋...你从何而来？”
衙役神色惶遽，颤声答道：“禀大人，是...是在林则徐府前所拾。”
冯有名面色愈发苍白，嘴唇哆嗦着喊道：“快...快把曹世东给我找来！”
曹世东此时正于家中做着升官美梦，忽闻门外喧哗，几个衙役闯将进来，吓得他惊叫连连：“我乃羊城巡检，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
抓人的衙役冷笑道：“什么巡检？你犯下大事，冯大人现要提你过堂，还不速速随我回去！”说着几人架起曹世东，径直返回衙门。
曹世东被押至公堂，见冯有名愁眉不展，心中疑惑不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不知冯大人深夜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冯有名怒目圆睁，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你说你掳了林普晴？你究竟从何处将她抓住的？”
曹世东道：“启禀大人，我昨夜自林府前将其擒获。”
冯有名瞪目如炬，厉声喝问：“你可曾细辨她的容貌吗？”
曹世东嬉笑以对：“大人无需多虑，林府前的女子，若非林则徐的女儿，还能有谁？且说那女子长得十分水灵，身材又好，此刻洋人恐已欲仙欲死...”
未及言毕，冯有名一掌挥去，他颤声怒喝：“来人！将他拖出去...给我斩了！”?
两个衙役架起曹世东，而他却茫然无措，大呼道：“大人，卑职何罪之有？冤枉啊！冤枉！”
那日张照与冯有名和穆彰阿在后宅密谋，欲将林则徐的千金送给洋人。恰巧被冯慧诗听到，她因与林普晴素为金兰姐妹，故夤夜潜行，欲往告之。然方抵林府门前，正遇曹世东藏在在暗处，把自己错认成林普晴，故遭他绑架。
冯有名勃然大怒，高呼：“来十人，啊不，来二十人，随本官前往十三行！”
一位老吏匍匐而前，怯声道：“大人，衙中当值者，只有五人。”
冯怒踹其肩：“还不快去兵营调兵？”
老吏颤声道：“大人虽牧民百里，然无权调兵。”
冯有名顿足急叱：“赶快备轿，去找郭佳大人。”
冯有名未及整着衣冠，仅披素绸夹袄，疾趋将军府。辕门清兵见羊城县令到来，不敢轻易阻拦，然穆彰阿有严令，府内不得外人进入，故此在旁不停说劝，冯有名一把将他们推开，厉声道：“知县在此，你们谁敢挡我？”?
清兵穷追至大堂之上，穆彰阿轻摆衣袖，示意他们暂且退下。
冯有名见穆彰阿，遽然跪伏，泪流满面，哀声动天。穆彰阿视其未着官服，仪态狼狈，惑而问道：“未知冯大人深夜造访，有何急事？”
冯有名颓然坐于地上，双手拍腿，泪如泉涌，其声悲切，如泣如诉：“我家小女不幸为洋人所擒，恳请郭佳大人发兵，往十三行以图营救。”
穆彰阿面带轻蔑，笑而言道：“我以为何事，羊城女子都是冯大人抓的，难道...你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么？”
冯有名急辩：“我岂会抓我女儿，皆因那曹世东抓错了人，以致我家小女落入洋人之手。”
穆彰阿道：“原来如此，那我明日就将那曹世东斩首，为冯大人出气。”
冯有名不停哀求：“求大人救救我家小女吧！”
穆彰阿笑道：“冯大人赠给洋人女子众多，多送一个又有何妨呢？”
冯有名泣不成声：“大人，她...她可是我的独生女啊！”
穆彰阿背负双手，侧身而道：“洋人处处为难我们，若我借兵于你，激怒洋人，届时事端横生，冯大人，你可担当得起吗？”
冯有名坐在地上大哭，满目乞求：“大人，求你出兵救救我家小女吧！”
穆彰阿转身瞪视，嗔怒道：“冯大人，你我皆求富贵，岂能为一女子而与洋人结怨？”
冯有名颤手巍巍，直指穆彰阿，厉声骂道：“你...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之前帮了你那么多，你居然...”
穆彰阿袖手一挥：“来人，冯大人累了，还不速速护送他回府休息？”
数名清兵上前，架起冯有名，将他逐出将军府，弃之于地。
冯有名哀嚎痛哭，一旁的衙役心有不忍，上前劝慰：“老爷，欲调兵，唯有求助于林则徐了。”
冯有名挽袖拭泪，回首看着衙役，幽幽问道：“我昔日屡次谋害林则徐，他如今岂会帮我？”
衙役答道：“小的不知，然目下唯有一试。”
冯有名嫌轿子慢，但又不会骑马，无奈之下，衙役唤来马车，送他至林则徐府邸。?
冯有名踯躅于林府门前，心乱如麻。想起自己罪孽滔天，屡次加害林则徐，致其禁烟之举屡遭阻碍。想到这里，他手悬半空，欲叩门而心怯，恐林公记恨前嫌，拒之门外。然思及爱女，此刻却遭洋人凌辱，饱受折磨，生死未卜，心中痛楚难当。于是，冯有名鼓足勇气，轻叩门扉数下。
门内寂然无声，他心中忐忑更甚。此时他五味杂陈，不停祈愿林则徐能大发慈悲，伸出援手。?
良久之后，门后传来幽幽男子之声：“这么晚，何人叩门？若寻我家老爷，且待明日来吧。”
此人是林府管家，他轻启门扉，见是冯有名，惊得跌倒在地，大呼道：“老爷，冯大人来了。”
林则徐正欲就寝，闻管家呼喊，急忙披上外衣，跑出屋去。
他见冯有名未着官服，容颜黯淡，蓬头垢面，身后亦无衙役跟随，心中甚疑。他上前施礼，问道：“原来是冯大人，你怎么搞成这样？”
冯有名此刻心神不宁，恍惚间见林则徐向他施礼，旋即跪在地上，哀声道：“林大人，望您务必援手，救我家小女一命！”
林则徐连忙将他扶起，询问道：“冯大人何以至此？有何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
冯有名眉头紧锁，愁苦之色溢于言表，哀求道：“我家小女不幸被洋人掳走，恳请大人发兵十三行。若能救回我家小女，冯某此生愿为大人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林则徐面露忧色，追问道：“冯姑娘竟被洋人掳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有名吞吞吐吐，难以启齿，心中暗想，若将实情和盘托出，林则徐恐难应允相救。他目光呆滞，面色如寒潭之水，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而道：“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林则徐正色道：“冯有名，你在羊城胡作非为，平日里掳掠女子送给番鬼做猪花，你可曾想过，她们也有父母亲人吗？”
冯有名连忙跪地向林则徐磕头：“林大人，我知罪，我知罪，望大人看在我家小女年幼的份上，救救她吧！”
林则徐冷哼一声：“你女儿被番鬼掳走，实在是你咎由自取。”
冯有名闻言，哭声愈烈，哀嚎不止。
林则徐将冯有名引入大院之中，登上观星高台。虽已夜深，但羊城半壁仍灯火辉煌。秋夜沉沉，寒虫切切，阴风萧萧，闻之令人心生哀戚，难以自持。
林则徐指着远方说：“你可知道羊城中有多少父母日夜盼望儿女归来？”
冯有名瘫软在地，边拍腿边叹道：“真是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林则徐长叹一声，语气稍缓：“冯大人，你可知道令千金与我女儿林普晴是闺中好友么？”
冯有名闻言一怔，方才恍然大悟为何冯慧诗会出现在林府门前。
林则徐续道：“虽你我政见不合，你在羊城贩卖鸦片，而我则力主禁烟保民。然冯姑娘却善恶分明，不顾父辈立场，与我的女儿交好。前日我与冯姑娘交谈，方知她深明大义，明辨是非，你与她相比简直地天之别。”
冯有名捶胸顿足，悔恨交加，喃喃自语。
林则徐又道：“我也有女儿，深知你此刻心情。恰巧我明日要往十三行缉拿颠地，既然冯大人今日前来相求，想来亦是天意使然，不叫那些番鬼过夜。我现在就调兵前去搭救冯姑娘吧。”
冯有名喜出望外，连向林则徐磕了三个响头以谢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