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鲍鲲被志愿军寻亲组织找到,来看他的人多了起来,这些人里有弟弟鲍鹏生前的战友,他们说起鲍鹏在部队上的表现,也说起他从开始对汪富贵一家满腹埋怨,到后来对自己的做法十分后悔。鲍鹏的转变都是因为他们队伍上的指导员,一位来自延安的老兵,听说后来回新疆去了。
指导员是个开朗的汉子,对任何人都是一张笑脸。爱讲故事,大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像唱歌一样,让人听着顺耳。他看出鲍鹏是个性格倔强的青年人,就总是和他聊家常,知道他曾经被过继,后来那家人还真的就生下了一个儿子,指导员爽朗地笑了。
“嗨呀呀,我说鲍鹏,你可不简单呐。没有你那户人家就无后啦,你这是大功一件呐。”鲍鹏看着指导员眉开眼笑地,以为他在拿自己开玩笑。
后来,指导员和鲍鹏谈了好多次,有的时候在战壕里,有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指导员跟战士们聊起各自家乡的特色食物,鲍鹏就说了老家的臭鳜鱼。他这“臭鳜鱼”几个字一出口,战士们就笑得人仰马翻。
“鲍鹏,你是不是让炮弹给震得,脑袋坏掉啦,咋还香臭不分啦?臭的鱼,那能吃吗?”一个战士咧着嘴笑。
“不过,鲍鹏,你说的臭鳜鱼是不是就像我们湖南的臭干子,闻着臭,吃着香?”也有战士琢磨着鲍鹏并没说假话。
指导员接上了那位战士的话茬,“他说的对,咱们中国人做菜啊,方法就是多。这闻着臭,吃着香的东西那可是不少,北京就有臭豆腐,那沾上窝窝头老香了。”指导员边说边比划。
一群小伙子围上来,问他窝窝头长啥样?指导员说馒头是用面蒸的,窝窝头是用棒子面蒸的,蒸窝窝头的时候,要在底下掏个洞,上面是尖的,才能蒸熟。
总之,只要有指导员在,就有笑声。指导员跟鲍鹏聊过几次后,知道他读书虽然不多,但在部队上就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了。于是,鼓励他给大家背背他小时候学的诗词。开始他害羞,因为不知道那群坏小子们会不会嘲笑他,在指导员的鼓励下,他鼓足勇气背了李白的几首诗,还讲了大意。让他意外的是,那些平常很爱开他玩笑的几个战士都愣愣地看着他。安静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一位战士开了腔。
“鲍鹏,没想到你小子还真的是个文化人,你这是念了几年书啊?别那么小气,再给俺们来两段。”说着就上去挠他的咯吱窝,直到鲍鹏被挠得喘不过气,一群人才住了手。
就这样,一到战斗间隙休息的时候,鲍鹏就被战士们请出来朗诵诗词。这时,他后悔自己学的太少,后来他才知道,指导员也懂诗词,有好几次他背到一半卡壳了,指导员就在旁边给他提示。
他对指导员说起了汪富贵,说汪富贵的记性可好了。明明两个人是一起听先生讲课,下课后一起玩儿。可是再上课的时候,他总是忘得精光,被打手板,手都打肿了。
“那个可恶的汪富贵每次都能背下来,我一看见他得意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鲍鹏现在说起来还是那么倔生生的。
“呵呵,这说明你也想背下来,不是吗?”指导员的话让鲍鹏笑得有点儿惭愧。
那两位鲍鹏的战友到监狱来过几次,他们跟鲍鲲聊起这些往事时,就好像鲍鹏就在眼前。这样的友情让鲍鲲难以置信,却也让他感动,他知道这些老兵没有把他当作犯人,而只是鲍鹏的哥哥。他们对汪富贵很感兴趣,还说那位指导员不止一次地说起,想见见汪富贵。经过指导员的交心,鲍鹏转变了对汪富贵的态度,甚至很想念这位弟兄。
“鲍鹏跟他的指导员说过,想给你写封信,但是怕你笑话,到了也没写。”鲍鲲隔着那层防弹玻璃,说完就低下了头。
汪富贵坐在防弹玻璃外面,泪水在他眼眶里转。
“那时候我们都小,好多事都不懂。”汪富贵嗫懦着。
汪富贵又在多方奔走,为鲍鲲请求改判无期。他看出鲍峰兄弟俩对他的做法并不完全理解,尤其鲍雨似乎对汪富贵的做法还很不满。汪富贵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相信时间,相信兄弟俩会迈过心里的坎儿。
他知道兄弟俩在法院调查时,选择了保持沉默,但鲍峰从法院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不是他不恨自己的生身父亲鲍鲲,只是他没有弟弟那么坚决。
如果你问鲍雨,他会直截了当地说:“他打死了妈妈,就该偿命。”
鲍峰看着汪富贵整日地打电话、托关系,为父亲减刑四处奔走,他心里感激但嘴上却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关心着汪富贵,给他做饭、洗衣服。这晚,吃了晚饭,鲍峰就到食堂去拎了一桶开水,他在一只木桶里放进了中药包,书房里瞬间就弥漫了浓浓的中药味儿。
汪富贵奇怪地看着鲍峰,还没等他开口,鲍峰已经在招呼他了:“爸,您来试试水合适不?小聂姨说晚上泡泡脚可以消除疲劳。”
汪富贵看看鲍峰,多少年了,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他走过去接过鲍峰手里的毛巾,指指身边的椅子让鲍峰坐。
“你小聂姨还跟你说这个?你呀,这孩子。”汪富贵用手指着鲍峰嗔怪着。
鲍峰想说感激的话,却开不了口。
“鲍峰啊,如果你们的爸爸改造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还会爱他,为他养老送终吗?”汪富贵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鲍峰。
鲍峰眼眶湿润了,“会。”鲍峰声音很低,但很坚决。
“爸,放心,我也会一直照顾您的。”鲍峰抬起头,眼睛盯着汪富贵。
“谢谢,孩子,你记住,只要你和你弟弟能成才,我就心满意足了。”汪富贵微笑着。
现在,汪富贵隔两天就要到监狱去,他在跟监狱方面沟通,恢复之前鲍鲲的特权,准许他每天在固定时间里做木雕。监狱方面还就上一次对鲍鲲的处理做了检讨,他们经过调查,了解到同监室的犯人嫉恨鲍鲲能有特权,还能有收入,于是合谋孤立他、威胁他,如果不顺从那些恶霸,就要断掉他的手指。
监狱方做出决定,鲍鲲被送进单人间牢房,放风时有专人看护。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汪富贵的竭力奔走之下,鲍鲲终于被改判无期。从这以后,鲍峰单独去探监了,这让鲍鲲振奋起来。父子俩在牢房里下棋、聊天,两人感受着久违的亲情。但他们都有一桩共同的心事,就是鲍雨什么时候才能接受这个父亲。
监狱里经常会开办讲座,这是鲍鲲参加集体活动的机会,狱警们也因此而紧张,因为那些恶霸并没有放过鲍鲲,他们伺机报复。被监狱方面发现后,他们被分别关押,仇恨还在升级。当鲍峰再去探监时,被挡在了门外。汪富贵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为鲍鲲申请了监外执行。
昏暗的审讯室内,灯光闪烁不定。鲍鲲坐在审讯椅上,神情憔悴透露出不安。
监狱管理部门得知了鲍鲲被围攻这一特殊情况,也对汪富贵提出的申请进行了讨论。一部分人觉得鲍鲲的传统技艺应该传承下去,现在他已改判无期,如果在狱中服刑期间遭到人身伤害,对监狱来说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为了保全鲍鲲的生命,应该接受汪富贵的建议。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监外执行难度很大,对监狱的管理也是一种讽刺。难道监狱还要被一群犯人左右吗?今天对鲍鲲的审讯是对立双方代表组成的,他们要把审讯鲍鲲的过程记录在案。
鲍鲲没想到刚刚享受到和儿子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却又遭到了这样的命运,他很沮丧,抱怨命运不公。这引起了审讯人员中年轻人的反感,心想:你一个杀人犯还抱怨起命运来了。
“你想想被你打死的人吧,她向谁去找回公道?”年轻狱警大声质问着鲍鲲。
“那你们就枪毙我好了,老子不受这份罪了。”鲍鲲在审讯椅上大声嘶吼。
汪富贵在隔壁的观察室里看着暴怒的鲍鲲急得直跺脚,他对身边的狱警请求去面见鲍鲲,狱警对他不予理睬,还把他“请”出了观察室。汪富贵知道,一直以来监狱里的狱警对他的态度也分成对立的两派,一些人看到他坚持去探监,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另一些人则认为他严重干涉了监狱的管理工作,对他颇有微词。
鲍峰自从上一次探监被挡在门外,心里越发担心父亲。他知道是父亲交代不让他再去探监,担心那些恶人记住他的长相,对他的安全造成威胁。鲍峰觉得父亲心里还是有爱的,他需要被尊重。当鲍峰把他的想法对汪富贵说了,汪富贵很欣慰,觉得鲍峰的心智更成熟了。
这些天汪富贵如坐针毡,心绪不宁,这在他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他不甘心,想最后努力一下,他知道已经改判了无期,没那么容易翻回去,但鲍鲲如果继续死硬下去,会受到严酷的处理,现在拥有的特殊待遇都将被取消。可他鼓足勇气去找了鲍鹏的战友,却被告知老人生病住院了,汪富贵感觉无望了。
小聂每天都到书房来看他,两人却是相对无言。小聂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汪总听不进去,但他看着汪富贵为鲍鲲的事这样竭尽全力,心疼他又为他不值。小聂想:权当他是为了鲍峰和鲍雨两个孩子吧。她每天把饭从食堂打过来放到汪总眼前,两人除了简单的招呼没有过多的交流,小聂想:能看着他把饭吃了也好。
正当汪富贵近乎绝望的时候,监狱来电话让他立刻去。他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出书房。小聂迎面走过来,听他说要去监狱,感觉他最近精神状态不佳,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
“还是我开车送您吧,您在车上眯一会儿。”小聂说着,不等汪富贵回答就去开她的车了。
小聂和汪富贵到监狱时,铁门在规定关闭时间却是敞开着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满腹狐疑地走进去。
在接待室,当汪富贵一脚踏进门槛,就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向他走过来,站到他身前庄重地给他敬了一个军礼。
汪富贵看着身着一身军装的年轻军人,虽然不太敢认。但还是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是韩冬?”
没等青年军人回答,他身后的耄耋老人就起身走过来,还向汪富贵伸出一双大手,他紧紧地握住汪富贵的手,爽朗的笑声在接待室里回荡。
“嗨呀,不用问你就是汪富贵,这么好的记性,鲍鹏可是没少夸你啊。”老者把汪富贵说愣了,他自己却笑得更开心了。
年轻军人对汪富贵说:“他是我爷爷,参加抗美援朝,在朝鲜时是鲍鹏叔叔的指导员。”
“韩指导员,您好。”汪富贵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那位住院的鲍鹏的战友把鲍鲲现在的情况,和汪富贵做的种种努力都汇报给了在新疆的韩指导员。老人听了,不顾年事已高非要亲自来北京一趟。家人见阻拦不住,就让孙子韩冬陪着爷爷来了。
韩冬是汪富贵和老爸一起在新疆劳改农场改造时,教过的学生。那时候,汪富贵被指派到农场附近的子弟小学 教语文。韩指导员的到来几乎让汪富贵感觉绝处重生,鲍鲲没有被惩罚,对他的特殊待遇也没有被取消,他在监狱里开始创作新的作品了。
为了让他的作品更多些时代气息,汪富贵想到让鲍雨到狱中给鲍鲲讲解一下现在流行的木雕作品,鲍雨不肯。韩指导员跟鲍雨谈了两个小时,鲍雨答应去监狱看父亲,跟他交流木雕工艺。
韩指导员离开北京时握着汪富贵的手说:“我替鲍鹏 感谢你,他一直都念叨着回国后跟你道个歉。你为鲍鲲做的一切鲍鹏都会看见的,相信鲍鲲能改造好,我们共产党人都能把战犯改造成对社会有用的人,难道还不能改造好鲍鲲?”
汪富贵看着韩冬和韩指导员一起上了火车,他一直目送火车远去,直到那一抹绿色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