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已过,暑气凝滞如胶。秦文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回到太福祥,步履微晃,酒意未散。
飞雪居的窗棂漆黑一片,他不忍搅扰,转向书房,却被那闷罐子似的热浪逼退。
挥退身后同样疲惫的亲卫,他独自立在庭院里,夜风裹着草木蒸腾的余热,吹不散胸中躁郁。
远处绣衣天使驻地尚有灯火如豆,昏黄的一点,在沉沉夜色里分外醒目。
酒意催着脚步,秦文鬼使神差地朝那光亮走去,懒得绕行大路,一头扎进齐膝深的荒草丛中,抄起近道。
草叶窸窣,露水打湿了袍角。行至半途,身侧一丛低矮的灌木深处,忽地传来一阵压抑的“沙沙”声,紧接着是沉重而黏腻的喘息,一下下敲在寂静的夜里。
秦文酒意瞬间惊散大半,屏住呼吸,如石雕般定在原地。绣衣天使驻地近在咫尺,谁人敢在此幽会?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的女声钻入耳中:“…以后莫在此处寻我,小心被人瞧见!”
另一个男声,嘶哑中透着一股熟悉的阴冷,秦文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名字,心头猛地一沉:“怕什么?那秦文,何足道哉!”
“他可是掌着紫衣令的人!慎言!”女声透着惶恐。
“那熟皮的方子,到手了吗?”男声不耐地追问。
“李老的大弟子看守得紧,近身都难…”女声带着委屈。
“蠢!只需寻个由头与他独处,照我说的,将这‘摄魂针’钉入他头顶天门穴,”那男声透出狠毒,“到时他便如提线木偶,任我摆布,让他写什么便写什么!北燕太子那边,万两黄金已备下,足够你我逍遥一世!”
“此法…当真可行?”女声犹疑。
“哼,红焰那门巴族的妖女亲授,岂能有假?只是施术之后,我会虚弱几日,你需将我藏好…”话音未落,秦文已如坠冰窟。王云汉!竟是王云汉!赤阳城那人果然是替身!这阴魂不散的毒蛇,竟潜回了太福祥的老巢!
他竭力稳住心神,耳中灌满两人密谋的每一个字眼——如何骗取信任,如何施术夺方,如何金蝉脱壳逃往北燕…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那对野鸳鸯才在草叶深处又一番令人作呕的缠绵后,恋恋不舍地分开。
秦文死死盯住那女子离去时略显跛跳的背影,将其特征刻入脑海,随后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王云汉。
只见那幽灵般的身影在熹微晨光中,悄无声息地潜行至福祥楼侧后方一片茂密的荒草丛,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秦文不敢靠近,只在远处伏低身形,借着乱石枯草遮蔽,死死盯住那片区域。天光大亮,那片荒草依旧死寂,王云汉再未现身。
“藏身于此,或是…另有密道遁走?”秦文眸色深沉,不再等待,悄然退走。
福祥楼内,灯火通明。秦文一夜未眠的脸上不见倦色,唯有冰封般的冷冽。他将昨夜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告知了翠竹。
翠竹那张万年冰霜的脸上,罕见地裂开一丝惊愕的缝隙:“王云汉?赤阳城那个…竟是假的?”
“应是其用摄魂针操控的傀儡,真身一直蛰伏在侧。”秦文手指重重戳在铺开的太福祥布局图上,“今晨,他消失在此处。”指尖落点,赫然是福祥楼后墙外那片荒地。
翠竹目光一凝:“我去…”
“不忙,”秦文抬手止住,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精光,“此处,我正欲平整出来,建一座蒙童学堂。今日,便着人去‘测量’一番。”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东家是要逼他现身?”翠竹立刻会意。
“此人狡诈如狐,此次定要一击毙命,以绝后患!”秦文眼神锐利,“还有那内鬼,走路微跛,背影我已认准…”
翠竹略一思索,脸色微变:“是她?长公主救下之人,因腿有旧疾才安置在此静养…”
“错不了。”秦文斩钉截铁,“但暂时不必动她。王云汉的孩子被东主教扣在旗都(契丹上京),他却攀扯北燕太子…此中蹊跷,值得深挖。此人更知晓‘东主教’内情,价值极大。”
“寒雷!”秦文朝门外低喝。
一身利落劲装的寒雷应声而入,听完秦文简略却惊心动魄的叙述,这位前楼护卫营长眼中顿时燃起战意:“属下明白!定叫此獠插翅难飞!”
日头初升,暑气已开始蒸腾。十几名手持丈杆、牵绳的“工匠”出现在福祥楼后方的荒地上,吆喝着开始“勘测”。其中大半面孔,皆是寒雷手下精锐军士所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土地。很快,王云汉消失的那片茂密草丛被锁定。
拨开一人高的蒿草,一条被踩踏得光滑溜的沟渠赫然显露,蜿蜒指向福祥楼后墙根。
“东家!”一名军士压低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有密道!入口就在福祥楼后墙基下!”
秦文疾步上前,只见沟渠尽头,乱草遮掩下,一块不起眼的石板已被撬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阴冷的霉气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涌出。
“福祥楼地下…那个没想起来怎么用的地下室!”秦文眼神一凛,“寒雷!调你的人,把福祥楼给我围死!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重点搜查地室!入口就在此处!”
地下室的厚重木门平日紧锁。火把的光亮驱散门口一小片黑暗,映照出窖内蛛网密布、杂物堆积的轮廓。深处角落,一点微弱的、萤火虫般的幽绿光芒倏地一闪。
“在那!”有人低呼。
几乎同时,角落里一个蜷缩的黑影猛地弹起,如同受惊的狸猫,不顾一切地扑向深处一条被破砖烂瓦半掩的坍塌通道!
“追!”寒雷厉喝,身先士卒,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庞图、丁南等悍卒紧随其后,火把的光影在逼仄的空间里疯狂跳跃,将人影扭曲成狰狞的鬼魅。
坍塌的通道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砖石松动,尘土簌簌落下。王云汉的身影在前方亡命奔逃,动作快得惊人。寒雷紧追不舍,脚下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砖块几次险将他绊倒。前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闷响,一大片砖石受震垮塌下来,尘土弥漫,几乎堵死前路!
“庞图!”寒雷大吼。
魁梧如熊的庞图闷声应道:“交给我!”他猛地加速,用宽厚的肩膀狠狠撞向那堆松动的砖石!“轰隆”一声,砖石被他撞开一个豁口,他自己也被碎石砸得闷哼一声,却毫不停顿,如同人形撞城锤,硬生生在坍塌物中开出一条路。烟尘未散,一道细微的破空声袭来!是袖箭!
“营长小心!”丁南眼疾手快,猛地将寒雷往旁一推。淬着幽蓝光泽的短箭“夺”地钉在旁边的土壁上,尾羽犹颤。
王云汉借着这片刻阻滞,眼看就要钻进通道更深处一个岔口。寒雷眼中寒光爆射,甩手掷出腰间备好的绳圈!那绳圈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套住王云汉探出的脚踝,猛地回拉!王云汉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满是泥污的地上。
数名军士如狼似虎般扑上,瞬间将其死死压住,湿布紧紧捂住其口鼻以防毒物,牛筋绳索将其捆成了粽子。
当灰头土脸、嘴角渗血、眼神却依旧怨毒如蛇的王云汉被拖拽到秦文面前时,已是快到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