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祥楼外,暮色渐沉。秦文踏着青石板路往书房行去。
“东家!东家留步!” 王义的声音带着喘息从身后追来。秦文驻足回望,只见王义小跑着近前,额角汗津津的,在初夏微热的空气里蒸腾起白气。
“王义,何事如此急切?”秦文待他站定,语气平和。
王义抹了把汗,凑近些低声道:“东家,近来新迁入户骤增,月余之间多了三百余口,十之七八皆是青壮。口称是投奔亲戚,可……小的瞧着,透着股说不出的蹊跷。”
“哦?”秦文眉梢微挑,“这些青壮,都奔着什么营生去的?”
“怪就怪在这里!”王义脸上堆满了困惑与忧虑,“工钱高低不论,甚至有人扬言只管饭食也愿效力。眼睛全盯着几个要紧的工坊——甘霖坊的糖、醉仙坊的酒、千机坊的炼铁炉、仁心堂的药炉子……削尖了脑袋也想往里钻。”
秦文心中了然。世家大族的手段,终究是这般上不得台面。工坊内部规矩森严,核心工艺层层设限,外人难以窥探。
便转而从这庞杂如蚁聚的人流中下手,寻那缝隙钻营,妄图窃取些零碎皮毛。
“你去仔细梳理,”秦文声音沉静,听不出波澜,“将新迁入的、形迹可疑的,尤其是那些‘不要工钱’也要进关键工坊的青壮,列个详单与我。暗地里盯着,莫要打草惊蛇。”
“小的明白!”王义连连点头,“名单尽快呈上。”
“太福祥新迁入的这万余口,户籍登记、里甲编户之事,进展如何了?各区的‘坊正’人选可定下了?”秦文话锋一转。
“回东家,户籍册子已造得七七八八。各坊坊正也暂定了人选,都是本地老实本分、邻里间略有薄名的庄户人。”
王义顿了顿,面露难色,“只是……这些人大多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算筹也拨弄不清。小的想着,先请明理院的先生抽空教他们些粗浅的管理章程,再日日抽些时辰,逼着他们学认字、学算数。”
“正该如此。”秦文颔首,“坊正要管人、理事、记账,不识字不会算,如何使得?此外,你再看看各坊中心地段,可有合适铺面,我欲在太福祥内里开设几处‘便民商号’。”
“‘便民……商号’?”王义对这新词儿一头雾水,眼神里透着茫然。
“嗯,”秦文解释道,“便是专营米面粮油、针头线脑、酱醋盐茶这些日用必需的大铺子。如今太福祥人丁兴旺,前楼集市逢八才有大集,平日采买不便。酒坊、窑场的人出去一趟动辄几十里,耗时费力。在内部设几处这样的商号,货品齐全,定价略低于外间,方便众人,也省了脚程。”
王义恍然大悟,拍腿道:“东家圣明!这法子好!小的就常听窑上的老江抱怨,为买袋盐巴要跑断腿。若在坊内就有,那真是天大的便利!东家您看,这商号开几处合适?开在何处?”
“此事便依你先前所议的‘九九归一’之策。”秦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王义倒有几分前世网格化管理的悟性,“将太福祥划为九区,福祥楼居中为枢。每区择一交通便利、人流汇聚之处,开设一处‘便民商号’。人手、铺面,你自去与周冷月商定调度。记住,此乃惠及众人之举,货品务求价廉物美。”
“是!小的定办得妥妥当当!”王义精神一振,旋即又想起那批可疑之人,“只是东家,那新来的生面孔……”
“无妨,名单盯紧便是。”秦文摆摆手,“牙牌发放,暂且按下。何时发,发给谁,让其去何处上工,皆听我吩咐。”
“小的省得!”王义深揖一礼,匆匆告退。
回到福祥楼书房,铜壳煤油灯已被冬雨点亮,橘黄的光晕铺满书案。秦文对侍立一旁的冬雨吩咐:“传话各工坊主事,自下月起,凡入工坊劳作之人,必得查验我太福祥特制的‘牙牌’。无牌者,一概不得入内。” 这牙牌是他早让璇玑坊主陈康用硬木雕刻编号、再覆以薄铜片压制而成,仿着前世工卡,难以仿造。
“喏。”冬雨应声记下。太福祥如今自有蜡纸油印的“工报”,三日一发,除刊载些坊间趣闻、东家训示外,正好用来传达此类号令。
刚交代完,翠竹便推门进来,青衣素净,衬得她冷月般的脸愈发清丽,只是眉宇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蹙。“东家,长公主遣来的那批人,已在客院闲居月余,日日好吃好喝,月例银子分文不少。底下人颇有微词,道是养了一群吃白食的……”
秦文正提笔在一张桑皮纸上勾勒着什么,头也未抬:“急什么。皆是长公主手下精心拣选之人,自有其过人之处。一路奔波辛苦,且让她们好生将养,待人手到齐,自有重任相托。” 他搁下笔,吹了吹纸上墨迹,“倒是沛县那边,王建臣驻守秃鹰岭时日不短了。你挑几个机敏可靠的,去接替他的差事。让他挪挪地方,去沛县把沁儿换回来。那丫头一手好厨艺,留在此地更合用。”
翠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东家这是念着沁儿姑娘的羹汤了?飞雪姐姐的剑,冷月姐姐的算盘珠子,还有属下这点微末功夫,看来都敌不过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呢。” 她语带促狭,眸光却清亮。
秦文作势虚点她一下,翠竹已轻巧地侧身避过,正色道:“属下遵命。只是……沁儿姑娘前日已奉长公主钧旨,调往京都听用了。东家这念想,怕是……”
秦文执笔的手一顿,随即淡然道:“长公主用人自有章法。沛县也非安稳之地,走了也好。你且去安排人手替换王建臣,沛县那条线,不能断。”
翠竹转身关门,来到秦文面前,秦文明白,这是一刻也不放过自己。
翌日清晨,天光未透,冬雨已在寝室外轻唤:“东家,寒雷营长求见,已在院外候着了。”
秦文披衣起身,飞雪犹在帐中酣眠。推开院门,寒雷一身轻甲,肃立在微凉的晨雾里,脸色凝重如铁。
“东家,”寒雷抱拳,声音压得极低,“糖坊泄密之事,查实了。”
“讲。”
“坊区西侧,住着一户姓孙的破落户。孙老汉早年伤了腿,其子孙大,诨名‘孙独眼’,因一目眇且游手好闲,求入工坊被拒。此人近来却手头阔绰,常沽劣酒、切些猪头肉,专在糖坊下工路上截住几个贪杯又口松的匠人。几杯黄汤下肚,便拐弯抹角套问制糖关窍,尤其追问那‘石灰乳’从何而来、如何施用。更有甚者,有人私下偷些未用完的石灰粉予他。属下的人盯了数日,看得真切。”
秦文眼中寒光一闪而逝,旋即归于商人的平静。“盯梢的人撤了。此事转交王义,让他手下的坊正、巡丁,以寻常巡视为名,远观其动静即可,莫要惊扰。”
寒雷微怔,旋即会意:“东家是想……放饵?”
“既馋那点腥味,便索性喂他一口。”秦文转身回书房,取过一张信笺,笔走龙蛇:
成雨:
即日起,石灰乳之加工,移至甘霖坊内进行。选一僻静角落,稍作遮掩即可,无须大张旗鼓。
秦文 手书
墨迹未干,他已封好信笺,递给王毛九:“密送甘霖坊张成雨,他自知晓如何行事。”
秦文踱至窗边,推开半扇。熹微晨光中,太福祥镇正从沉睡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