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京都的丁府,却因一人的归来,掀起了轩然大波。
丁君澜捏着秦文那封回信,指尖微微用力。信笺上的字迹清晰,意思更是明了:太福祥以制糖秘术为凭,与丁家联手,太福祥占三成干股,五年为期。五年之后,秘术尽归丁家,任其经营。技术熟手已在途中,择地设坊之事,则需丁家自行斟酌。末尾一句“余下诸事,汝自斟酌”,是将这开场锣鼓的棒槌,交到了她手中。
指尖在“自斟酌”三字上轻轻划过,丁君澜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
她恨那偏心凉薄的父亲,恨那视她如草芥的兄长,可秦文抛来的这块肥肉,她丁君澜岂能放过?更遑论其中借刀杀人的深意——用丁家这把刀,去斩断白家伸得过长的手。秦文的糖,远比白家的好。
离府近一年,是该回去看看了。纵然父亲掌着府中庶务,可那真正定乾坤的,终究是病榻上的祖父。
她没有递帖子,也没有遣人通传,只带着贴身丫鬟,乘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丁府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前。
门房丁福正倚着门框打盹,日光斜斜照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冷不丁瞧见轿中下来的女子,他猛地揉了揉昏花老眼,待看清那清丽却略显清减的容颜,浑身一哆嗦,如同白日里撞见了勾魂的厉鬼,惊骇得倒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小……小姐?是……是小姐您吗?”他不敢相信。
“丁叔,是我。”丁君澜朝他微微一笑。
丁福如梦初醒,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扯开嗓子,用尽平生力气朝府内嘶喊起来:“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啊——!”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丁府这座沉寂已久的深宅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仆役、丫鬟、婆子……无论正在洒扫庭院还是擦拭廊柱,纷纷丢下手中活计,如潮水般涌向前院。
惊诧、喜悦、敬畏的目光交织成网,落在丁君澜身上。她脚步不停,穿过那一道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目光织就的甬道,径直走向前厅。
厅内,丁守正端坐主位,正与一位绸缎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商谈着丝价。
丁君澜的身影蓦然闯入视野,丁守正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怒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君澜?”
“父亲,”丁君澜在门槛内站定,依着规矩,微微屈膝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语调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丁守正看着女儿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心中那股邪火几乎要压不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瞥向旁边有些坐立不安的商人,勉强维持着家主的体面:“我与王掌柜尚有要事相商,你……且去后头,看看你祖父吧。”
丁君澜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裙裾拂过光洁的地砖,留下一道决绝的弧线。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月洞门,走向祖父丁泰来静养的后院上房。
尚未推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已如实质般扑面而来,混杂着某种沉闷的、衰朽的气息。丁君澜眉头微蹙,抬手推开了房门。
眼前景象让她脚步一顿。屋内光线略暗,地上狼藉一片,碎裂的瓷片和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得到处都是,蜿蜒流淌,如同丑陋的伤疤。两个面生的年轻婢女手足无措地僵立在床边,脸上满是惊惶。
而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祖父丁泰来须发皆张,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锦被一角,正对着床前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颤抖变形:“拿走!老夫没病!何故要灌这些穿肠毒药?我没病!让那个畜生来见我!让那个畜生滚来见我——!”
那愤怒的吼声如同受伤的困兽,撕裂了满室的药气。两个婢女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丁君澜心头猛地一揪,强抑下翻涌的情绪,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唤道:“爷爷。”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冷水。丁泰来那狂怒的嘶吼戛然而止,浑浊的老眼猛地转动,死死盯向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
那两个婢女也惊愕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这位突然闯入、气度不凡却眼生的女子。
“是……谁?”丁泰来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浑浊的双眼努力地聚焦,死死盯住门口那道逆着光、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仿佛要将她看穿。
“爷爷,是我,君澜。” 她踏进暖阁,浓重的药味混着沉水香直冲鼻端。
锦帐低垂的紫檀拔步床上,丁泰来裹在数层苏绣锦被里,露出的脸颊枯瘦如柴,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骤然亮起。
“澜…澜儿?”老人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喘息,枯枝般的手颤巍巍伸出被面,“近…近前些!”
丁君澜快步上前,毫不犹豫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触地:“孙女不孝,迟归累您忧心。” 声音里带着真切哽咽。
“起,快起来!” 丁泰来挣扎着要起身,一旁侍立的婢女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将他半扶起来,垫高软枕。老人浑浊的目光贪婪地锁在孙女脸上,仿佛汲取生气,“是我的澜儿…苍天有眼!守正那混账东西说你…说你…” 他剧烈咳嗽起来,瘦削胸膛起伏如风箱。
“爷爷莫急,澜儿无恙。” 丁君澜起身坐到床沿,握住老人冰凉的手,触手只觉嶙峋硌人,心头酸楚更甚,“是澜儿不孝,未能及早归家侍奉汤药。”
她环顾四周,那些垂手侍立的婢女仆妇个个屏息凝神,眼神躲闪。丁家这艘巨舰的掌舵人病倒,底下暗流如何汹涌,她岂能不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丁泰来反手用力攥紧孙女的手腕,枯瘦的指节泛白,“我这把老骨头,自你没了音信,便一日沉过一日…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主心骨…外头那些买卖田庄,不过是些死物…” 他喘息片刻,浑浊老眼竟透出孩童般的依赖,“饿…澜儿,爷爷饿了。”
这声“饿”如同赦令,暖阁内外瞬间活泛起来。未几,一个青衣小婢便捧着一只定窑薄胎莲纹碗进来,碗中雪白燕窝粥蒸腾着温润甜香。丁君澜接过,白玉小匙舀起,细细吹凉,才送至老人唇边。
丁泰来就着孙女的手,小口啜饮,枯槁面容竟渐渐泛出一丝血色。廊下候着的管事见此情景,飞也似的跑出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