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侍郎趋前一步,声音在空旷的金殿里显得格外清晰:“陛下,微臣以为,此事恐与吐蕃使者脱不得干系。”
此言一出,宛若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中,霎时激起千层涟漪。吐蕃使者滞留京中,早已成了朝廷一块心病,鸿胪寺的客省副使日日陪着他们游宴享乐,才勉强压下那焦灼之气。
郑侍郎骤然提起,不少人心头猛地一缩,嗓子眼发紧。殿中有人是知晓内情的,却也不甚在意——这般行事已有五六年光景,从未出过纰漏,何惧之有。
“郑侍郎,”一位御史面色严肃地出班指正,“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攀扯旁事。”
郑侍郎仿佛下了莫大决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臣连日察访,深觉蹊跷。此数位吐蕃使臣……恐系假冒。因为臣日日调查,必然有些人如坐针毡,来阻止小人调查此事。”
“哗——”
方才的窃窃私语瞬间化为死寂。假使?这念头并非无人起过,只是碍于四王爷势大,无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偶有几个胆大的,尚未发声便被四王爷的银钱堵了嘴。这大梁朝堂,便是连龙椅上的天子,也未必见得清白。
龙椅上的永兴帝陈嘉,年方十八,闻言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证据何在?”他此刻最焦头烂额的便是吐蕃之事,一听“假冒”二字,倦怠之色顿扫。
“陛下容禀,”郑侍郎躬身道,“吐蕃国风,世人皆知,彼等视鱼为神明图腾,断然不食。昨日,臣与赵尚书、李尚书于太福祥酒楼宴饮,隔间恰是那几位‘吐蕃贵使’。”他刻意加重了“贵使”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殿中诸公皆颔首。吐蕃人不食鱼,其信仰之虔诚,如朝圣般不可动摇,此乃通识。
“李爱卿,赵爱卿,郑侍郎所言,可是实情?”皇帝目光转向两位尚书。
李尚书与赵尚书慌忙出列。李尚书咽了口唾沫,小心奏道:“回陛下,郑侍郎所言不虚。臣等亲耳听闻隔间喧哗,似是因菜肴中吃出了鱼钩,那几人……怒斥店小二,声嘶力竭唤掌柜前来理论,更嚷嚷着要找大夫验看,闹得甚是不堪。”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将那市井泼皮般的丑态隐约勾勒出来。
年轻的永兴帝并非全然无知。他虽见识不多,然天家贵胄,博览群书,此刻心中已然雪亮。
这定是他那位四皇叔——襄王陈泰丰的手笔。这位皇叔觊觎大宝之心,路人皆知。皇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想起皇姐赵灵所言:“且看戏便是。”
“既如此,”皇帝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宣吐蕃使者上殿。朕倒要亲眼瞧瞧,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是真是假!”
右相荀贵眉头微蹙,出班劝道:“陛下,朝会之上宣见外使,恐于礼不合……”
“无妨!”皇帝一挥手打断,“今日便破例一回,让满朝文武都替朕辨个分明!殿内诸卿,未得朕命,不得擅离。”
一时间,殿内气氛凝滞。有人忧心忡忡,深恐引火烧身;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眼中闪烁着看戏的兴奋;也有人面色如土,冷汗涔涔。殿前武士领命,脚步铿锵地奔向鸿胪寺馆驿。
约莫一个时辰后,几个肥头大耳、睡眼惺忪,身上还带着脂粉香气的“吐蕃使者”,被半请半拽地带到了金碧辉煌的紫宸殿。
骤然置身于这庄严肃穆、百官林立的朝堂,几人显是有些发懵。为首那个身材尤为臃肿的使者定了定神,扫视一周,竟将那平日里在酒楼妓馆里颐指气使的派头端了出来,粗声粗气道:“大梁皇帝陛下!我等兄弟滞留贵邦日久,是该回去复命了!此番所求贡物清单,还请陛下准备妥当!否则……”他故意顿住,脸上挤出凶横之色,“我吐蕃五十万铁骑东下,西蜀膏腴之地,顷刻便是我囊中之物!”说罢,竟还挑衅般地环顾四周,仿佛这满殿朱紫皆是土鸡瓦狗。
郑侍郎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平和,上前一步问道:“贵使远来辛苦。却不知贵国赞普遣使远行,可曾赐下信物凭验?譬如金印、国书,或是特制牙牌?”他目光如探针,紧紧盯着对方。
那使者愣了一下,梗着脖子道:“自然有国书呈递贵国鸿胪寺!何须多问!”
“哦?”郑侍郎微微一笑,步步紧逼,“另有一事,在下不解。听闻贵国意欲迎娶我大梁长公主殿下,人选乃是赞普嫡子布让图罗王子?然据微臣所知,布让图罗王子并非嫡出,而是庶子。我大梁长公主,金枝玉叶,岂有下嫁庶子之理?贵国赞普膝下,难道再无嫡系血脉了吗?”这番话,除了布让图罗的名字是真的,其余皆是郑侍郎信口编来,只为试探。
那几个假使者面面相觑,眼神慌乱。他们年年冒充,不过是吃拿卡要,得些赏赐,连皇帝的面也见不了几回。今日突被召至这森严朝堂,已是措手不及,郑侍郎口中那些王室秘辛、嫡庶之别,他们哪里知晓?为首那使者情急之下,西蜀乡音脱口而出:“格老子滴,哪来那么多废话!嫁哪个王子,我们说了算!轮得到你……”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惊觉失言,猛地捂住嘴。
然而,晚了!
“噫——!”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吐蕃使者,怎会说出如此地道的西蜀俚语?便是常驻西蜀的吐蕃商贾,也断无此等口音!
死寂再次笼罩大殿,比方才更为沉重。郑侍郎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几人瞬间惨白的脸,如同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右相荀贵面沉似水,眼神飘忽不定。
“大胆!”郑侍郎陡然提高声调,厉声喝道,“尔等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吐蕃使臣,欺君罔上,祸乱朝纲!来人……”
“陛下饶命啊!”那为首使者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嚣张气焰,“小人……小人不敢了!都是……都是四王爷!是襄王陈泰丰指使小人干的!他说只要小人扮得像,每年都能来要东西,所得赏赐分小人一成!小人是西蜀人,在边境做些小买卖,认得几个吐蕃字……襄王说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小人贪财,猪油蒙了心啊陛下!”他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只想求一条活路。
“住口!”永兴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霍然站起,稚嫩的脸上因暴怒而涨红,“一派胡言!四皇叔忠君体国,岂容尔等宵小污蔑!分明是尔等招摇撞骗,事败后胡乱攀咬!”
他胸膛起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人!将此等奸佞之徒拿下,打入天牢!着郑侍郎、左相、右相三司会审,务必查清幕后主使,严惩不贷!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朝臣。郑侍郎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得罪了四王爷,但是自己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得了这差事,便是得了皇帝的几分信任,更是将烫手山芋握在了自己手中,有了斡旋余地。他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右相,又看了看那几个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拖走的“使者”,心中冷笑:这大梁朝堂的水,才刚刚开始搅浑。
皇帝疾步转入后殿,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跟上。年轻的皇帝靠在冰冷的盘龙柱上,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在殿上的怒容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片疲惫与冰冷的了然。
皇姐赵灵的情报早已递到他的案头,他本是将信将疑,今日殿上这拙劣的表演,却将那血淋淋的真相摔在了他面前。他信了,然而这皇家体面……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毕竟是皇家的脸面……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耻。”那疲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和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