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内,皇帝朱厚照着一身明黄常服,并未正襟危坐,反是略略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御榻上,目光缓缓扫过肃立于阁中的几位股肱之臣:内阁首辅毛纪、次辅王琼,刑部尚书童瑞、大理寺卿阳沐、都察院左都御史金献民。
朱厚照召他们几人入宫的目的很简单:“夏言的劾章,尔辈都详阅过了?”
众人纷纷答:“臣等已详阅。”
朱厚照便道:“李荣,辽东都司都指挥使,二品大员,封疆之帅。弹章所劾:其一,私售军械与海西女真、朵颜三卫;其二,纵容部属,侵夺辽东军户、民人田土,强买强占,致失地者流离。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关乎九边重镇,关乎国朝根基!今日召卿等来,就是要议个章程,如何彻查,如何处置。”
毛纪躬身奏道:“陛下圣虑深远,洞烛边情。夏言此疏,言辞激切,所列事由,干系重大,确乎非同小可。”他语速平缓,字字斟酌,“辽东之地,东御女真,北扼蒙古,乃九边之首,锁钥之重。李荣身膺都指挥使之职,执掌一方军务,若其行止果真如弹章所劾……则不仅纲纪荡然,更恐动摇边陲军心士气,遗祸无穷。”他稍作停顿,眉头微蹙,似在权衡措辞,“然,边将权重,亦不可轻动。所谓‘投鼠忌器’之理,陛下明鉴。臣之浅见,当务之急,乃遣一忠谨老成、位望足以服众之大臣,持陛下明诏,秘赴辽东,不动声色,暗查虚实。务必拿到真凭实据,铁证如山,方可论处。若仓促行事,或仅凭风闻便加严谴,恐边镇震恐,反生不测之变。”
毛纪的意思很简单,李荣在辽东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与京中某些勋贵、内官势力也未必没有勾连。贸然下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局若因此动荡,自己这首辅的担子便重逾千斤。他这番建言,既强调了事态严重,又力主稳妥查实。
“毛阁老此言差矣!” 毛纪话音甫落,次辅王琼已按捺不住,“陛下!李荣所为,若夏言弹章属实,绝非寻常贪渎可比!倒卖军械于虏寇,此乃资敌!形同叛逆!侵吞军屯民田,无异于掘我大明边防之根基!此等大奸大恶,岂容片刻迟疑?‘投鼠忌器’?难道因怕打碎器物,便任硕鼠横行无忌,啃噬栋梁不成?”
朱厚照看向王琼问道:“卿如何计较?”
王琼答道:“臣以为,当立即下旨,革去李荣都指挥使职衔,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严鞫!同时,由都察院或刑部选派得力科道、司官,星夜兼程赶赴辽东,一面接管军务,安抚军民,一面彻底清查其历年罪状!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肃清边患!若迁延日久,恐其闻风销毁罪证,串供翻案,甚至……铤而走险!”
王琼的意思也很简单李荣案正是整饬纲纪、树立朝威的良机,岂能首鼠两端?
朱厚照随即转向一直沉默的三法司长官:“三位爱卿,尔等职司刑名风宪,关乎律法纲纪,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刑部尚书童瑞闻言,躬身出列,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启陛下,毛阁老、王阁老所议,皆为国事,各有至理。臣掌刑名,唯知以律法为绳墨,以证据为根本。”他语速平缓,不带波澜,“夏御史弹劾虽详,也送来了案宗。欲定李荣之罪,尤其他项‘资敌’重罪,还需复验。辽东路远,军情复杂,仓促定罪,则朝廷威仪、律法尊严皆受损矣。再者,李荣世袭军职,辽东李氏经营数代,姻亲故旧盘根错节于军中、地方,甚至……京中。一旦查办,牵连必广。乞陛下圣裁,查案之旨意中,须明谕钦差,务必‘证据确凿,毋枉毋纵’,并‘只究首恶,胁从暂缓’,以免边镇人心浮动,生出事端。”
童瑞深知此案水深。夏言送来的卷宗里,在刑部看来,确系定下罪行,但毕竟牵扯太广,此刻提出“牵连”与“只究首恶”,既是实情,也是在为可能的复杂局面预先铺陈台阶。
大理寺卿阳沐,此刻亦出列奏道:“启陛下,童尚书所言极是。大理寺掌天下刑名覆核,深知人命关天,国法森严。李荣位高权重,其案尤须慎之又慎。”
金献民却道:“陛下!都察院为天子耳目,纠劾百司,整肃纲纪乃臣等本分!夏言如今将劾章送上,案卷臣等也一一看过,人证、物证据全,李荣也亲批画押,罪名已然坐实。然案件简单,但是牵涉太广。前面请斩者都是一些豪绅,如今这李荣毕竟是朝廷的二品大员,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暖阁内一时陷入短暂的静默。几位重臣的立场、思虑、甚至彼此间细微的张力,已在这番奏对中表露无遗。
朱厚照终于动了动身子,不再支颐,而是将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
“嗯……”他拖长了调子,打破了沉默,“尔辈所议,朕听明白了,皆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众臣心上。“辽东,重镇啊。军械,国之爪牙。土地,民之命脉。李荣,”他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若真敢在这两件事上伸手,那便是自绝于朕,自绝于祖宗法度!”
几人闻言纷纷颔首。
朱厚照接着道:“尔辈所虑,朕岂能不知,朕已敕书郤永、辽东镇守太监,整饬军备,加强关隘巡防,密切注意李荣异常动静。若有辽东军卒无令擅入其防区,或辽东有警讯传来,即刻飞马驰报京师!”
金献民三人闻言看向毛纪、王琼,见内阁两位辅臣面色微露吃惊,心中猜出,这是皇帝越过内阁了。
朱厚照也不管他们的心思,接着道:“当初御前会议,本就所定,令夏言彻查辽东军屯、军械、驿路,如今证据确凿,卷宗、劾章送至御前,召尔等来非为议论如何处置李荣。”
皇帝语气平淡,但是让五人听得心惊肉跳。
朱厚照身体向后靠回靠枕,目光灼灼:“还审个什么?夏言也忒小心了。他有王命旗牌,直接杀了就行了。”
朱厚照对李荣案有十足把握,因为田春的东厂番子也有密贴送到宫里了。不仅如此,张宗说的皇商局也有密奏。
铁证如山。
几人闻言此刻方知,皇帝叫他们进宫是干什么的。
皇帝在暗示他们,夏言在辽东杀人,你们就老老实实的支持就行了,管好自己人,别唧唧歪歪。
还有一点,朱厚照不想将案件牵涉到五军都督府和内廷。
这点上,夏言就很懂事,因为他的劾章和案卷只牵涉到李荣,没有镇守太监、兵部、五军都督府的事儿!
众人齐声道:“陛下圣明。”
但是众人心中还是有些的担忧,这种担忧是杀了李荣容易,如何堵住百官之口比较难。
夏言奏本上报,仅仅半月个月后。皇帝的旨意便传到了辽东,李荣不必押送至京师,就地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