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闻言,手中玉虎盘动稍疾,追问道:“此等言语,尔与谷大用等,缘何从未奏闻?”
魏彬抬眼偷觑了陈敬等同僚,朱厚照会意,摆手道:“但讲无妨。”
“奴婢遵旨。”魏彬深深一揖,方肃容陈奏,“陛下明鉴:当初刘瑾用事,贿赂公行,百官迁擢非厚赀不得进,且动辄构陷,祸及无辜。由是贪墨之风炽盛,有司为害尤烈。连岁水旱频仍,刘瑾更急征历年积欠,催科使者四出,敲扑惨酷,百姓嗟怨思乱,实非一日之寒。那刘六、刘七及齐彦名者,本霸州文安县民,素以任侠闻,精于骑射。初时不过挟弓矢,劫掠行旅于道,号‘河北响马’。且谷大用、马永成、张忠诸公公,皆文安乡梓,正得圣眷。刘六等倚同乡之故,常出入诸公公门下,甚而随其家人混迹禁内,得以纵观宫苑豹房。见得多了,遂生轻慢朝廷之心,行事愈发无忌。后劫掠事泄,都御史宁杲奉旨捕之。刘六等竟聚众拒捕,其党杨虎、刘惠、邢老虎等,皆亡命侠徒,啸聚为盗。未几,宁杲罢职,捕网稍弛。至正德六年秋七月,兵部行文有司,终擒获齐彦名,系于安肃县狱。刘七等旋即率众劫狱,救出齐彦名,至此,反旗遂张!”
魏彬稍顿,又道:“坊间更有传言纷纭,或谓:‘霸州刘六、刘七、齐彦名,原系谋逆阉竖刘瑾门下。瑾败,彼等纠合贼众流劫地方,后更裹入杨虎、赵鐩、刘惠等巨寇,共二十五名渠魁,分作二十八营,拥众至十七万五千!’ 亦有云:‘响马刘六、刘七、齐彦名,与内官谷大用、马永成、张忠同乡,尝随内官家人潜入禁内,至豹房窥视圣驾游幸之所。尚书王敞行文有司严缉,已获彦名下狱。然刘七等劫牢破狱,旬日间啸聚数千,四方穷苦之民应者云集,遂横行畿甸,复流毒江淮!’ 此便是刘六、刘七等寇横行河北,复荼毒江淮之始末根由了,伏惟主子爷圣察。”
魏彬奏罢,殿内一时静得只闻朱厚照手中玉虎摩挲的细微声响。那玉虎在天子指间盘动得愈发急促,仿佛笼中困兽,其光滑温润的表面映着烛火,闪烁不定。
朱厚照眉峰紧锁,目光扫过魏彬低垂的后颈,又缓缓移向殿角垂首侍立的陈敬等人,最后定格在空寂的御座前。
“呵,”朱厚照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沉寂,声音却冷得像冰,“好个‘同乡之谊’!好个‘随家人入禁内纵观’!连我的......我的豹房,都成了响马贼子观光的去处了?”
魏彬心头一凛,将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
“谷大用、马永成、张忠……” 朱厚照一字一顿地念着这几个名字,“他们倒是念得一手好乡情!朕的宫禁,成了他们文安同乡的市集不成?!”
“陛下息怒!” 魏彬连忙叩首,“奴婢……奴婢也只是据实奏闻坊间风传并当日情状。谷公公等或……或为乡梓情面所累,一时失察,未必真与贼寇有勾连……”
一旁的陈敬、张大顺等人脸色皆变,魏彬这话说得极有分寸,看似为谷大用等人开脱,实则坐实了“失察”乃至“纵容”的罪名,更将“勾连”的可能性轻轻点出,引人遐思。
“失察?”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混入禁内,窥伺豹房,这是‘失察’二字能搪塞的?!刘瑾在前,贪墨暴敛,祸国殃民!这后头,我的身边人,竟也与那搅得天下不宁的响马贼首扯上瓜葛!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霍然起身,玉虎被他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吓得殿内侍立的太监齐齐一颤。朱厚照来回踱了几步,龙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朱厚照生气倒不是因为谷大用等人吃里扒外,而是自己一心求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那么信任他们,给他们兵权,真真是“一心待明月了”。如果他们真如魏彬所言,那就表明自己似乎又错了,如果谷大用、张忠等人不可靠,那岂不是“明月照沟渠”?
陈敬、张大顺见皇帝果然动怒,心中也都焦急。
就在这时,只见田春面色发白,似下了极大决心,跪奏道:“启奏万岁爷,奴婢以为此等谣言怎么能信?”
朱厚照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看向田春,欣喜中又透露出疑惑:“哦?你怎么说?”
田春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万岁爷息怒!这、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已过去十多年光景。马公公早于正德十三年仙逝,谷公公蒙万岁爷天恩,正德十六年外放西安,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身份统率外四家,兼有造办佛郎机铳的紧要差事。张忠公公更是忠心耿耿,如今替您照看京营重地,连杨一清奏本中都夸赞他本分守职。他们、他们深受皇恩,位高权重,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般吃里扒外、自毁前程的事来?此必是奸人构陷,离间主仆啊万岁爷!”
魏彬闻言眼皮一跳。
“哈哈....” 朱厚照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屋内一众人等心惊肉跳,他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田春,最终落在陈敬和张大顺身上,“你们呢?也是这般认为的么?”
陈敬、张大顺二人闻言,慌忙离座跪倒在地。
陈敬以头触地,恭敬而谨慎地回道:“主子爷圣明烛照,洞悉万里。此等重大情由,是非曲直,自有主子爷乾坤独断。奴婢等愚钝,实不敢妄加置喙。”
张大顺也连忙叩首附和:“主子爷明鉴万里,奴婢等万万不敢置喙!”自己才来多久哪里回知道这其中故事?况且又和自己干爹没关系。
朱厚照坐回御榻上,斜倚引枕上,眯起眼睛打量着田春,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你倒是个实在人。”
田春闻言叩首,额头贴着地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回万岁爷的话!奴婢生是万岁爷的人,死是万岁爷的鬼,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藏半分虚言!”
一旁的魏彬攥紧了袖口的金丝绣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哼,倒会装腔作势!” 他暗自啐了一口,面上却堆起谄媚的笑:“田公公这赤胆忠心,奴婢瞧着都惭愧 —— 只是这宫里谁不是把万岁爷的话当金科玉律?”
朱厚照却摆摆手道:“你们侍奉左右,我都离不得!” 他伸手摘下腰间琥珀坠子,随手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往后都消停些,莫要让我听见聒噪!”
魏彬膝盖一软,忙道:“奴婢们罪该万死!万岁爷洪恩浩荡,奴才们粉身碎骨难报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