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雨辰踏入乾清宫时，鎏金地砖上映出她摇曳的身影。
九凤衔珠步摇随着步伐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金光。
她刻意放慢脚步，让心跳平稳下来。
两侧侍卫铁甲森然，刀鞘上的龙纹冷冷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臣妇参见陛下。”柳雨辰在御阶前跪下，额头几乎触地。织金马面裙铺展开来，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御案后的朱厚熜抬起头来。这位年轻的皇帝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已有了帝王威仪。
他放下朱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嫂夫人请起。今日非朝见之日，可是有急事？”
因为李初玄的原因，他对于柳雨辰，一直都很尊敬，私下常以嫂夫人相称。
柳雨辰没有起身，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臣妇斗胆，请陛下赐婚。”
“赐婚？”朱厚熜眉头微挑，目光扫过她发间的金凤钗，“李大哥要纳妾？”
“非也。”柳雨辰深吸一口气，“是臣妇…想为侯爷求娶姑苏沐姑娘为侧室。”
殿内霎时一静。角落里侍立的黄锦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
朱厚熜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打，发出沉闷的声响：“嫂夫人可知姑苏沐是何人？”
“先帝托孤的暗卫统领，陛下亲封的一品侍卫。”柳雨辰声音平稳，仿佛在背诵一段熟记于心的文字，“年二十六，未许人家。”
“还有呢？”朱厚熜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柳雨辰的指尖陷入掌心：“她…心仪侯爷多年。”
“砰”的一声，朱厚熜拍案而起：“荒唐！”他快步走下御阶，明黄色龙袍扫过柳雨辰的衣袖，“李大哥知道你来吗？”
柳雨辰摇头，发间珠翠轻颤：“侯爷…不同意。”
“那你还敢来！”朱厚熜的声音陡然提高，吓得殿外侍卫都缩了缩脖子。他来回踱步，像只被困的猛虎，“李大哥最恨别人插手他的家事，你这是要朕…”
“陛下！”柳雨辰忽然抬头，眼中泪光闪动，“侯府不能无后啊！”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朱厚熜的怒火。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四年了，他记得初见时柳雨辰还是个羞怯的新妇，如今却已有了当家主母的决断。
“起来说话。”朱厚熜叹了口气，伸手虚扶，“赐座。”
柳雨辰却不肯起：“臣妇斗胆，请陛下先答应。”
“你…”朱厚熜气结，转头看向黄锦，“你看看，这哪是来求朕，分明是逼朕！”
黄锦低着头，不敢接话。
朱厚熜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嫂夫人，你可知姑苏沐不仅是侍卫，还是先帝托孤朕一定要…”
“臣妇知道。”柳雨辰轻声道，“臣妇都知道。”
“放肆！”朱厚熜脸色骤变，但很快又泄了气，“罢了…李大哥肯定早告诉你了。”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白玉镇纸，“既然知道，你还…”
“正因如此，才更要纳她入府。”柳雨辰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与其让她终身未嫁，不如纳入侯府。况且…”她声音低了下去，“她对侯爷确有真情。”
朱厚熜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嫂夫人好算计，只是…”他笑容一敛，“你就不怕引狼入室？”
柳雨辰脊背挺直：“臣妇相信侯爷。”
这句话让朱厚熜沉默了。
“李大哥知道你这般为他着想吗？”朱厚熜轻声道。
柳雨辰垂下眼帘：“侯爷他…只当臣妇是多事。”
朱厚熜忽然觉得有趣。
他这位李大哥向来算无遗策，却娶了个同样固执的夫人。他示意黄锦退下，待殿门关上后才开口：“嫂夫人，朕可以下旨，但有个条件。”
“陛下请讲。”
“你得先说服李大哥。”朱厚熜露出狡黠的笑容，“朕可不想挨骂。”
柳雨辰怔住了。
她没想到皇帝会这样推脱：“陛下，若是侯爷同意，臣妇又何须…”
“那就没得谈了。”朱厚熜摊手，“你是不知道，上次朕没跟他商量就赏了他十个美人，他差点把朕的御书房拆了。”说着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那拳头，啧…”
柳雨辰咬了咬唇。
她当然知道李初玄的脾气，那夜提起纳妾时，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灼伤。
“陛下…”她忽然重重叩首，“臣妇求您了！”
朱厚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嫂夫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侯府不能无后啊！”柳雨辰声音哽咽，“四年了…是臣妇无用…”她抬起头，泪水已划过脸颊，“若因臣妇一人之故，使侯爷绝嗣，臣妇万死难辞其咎！”
朱厚熜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才二十出头啊，哪见过这场面？这一刻，他甚至觉得柳雨辰比杨廷和都还要难缠。
“嫂夫人别哭…朕，朕答应考虑还不行吗？”
柳雨辰却哭得更凶了：“陛下若不答应，臣妇就长跪不起！”
“你…”朱厚熜急得团团转，“你这是逼朕！李大哥知道了非…”
“陛下在怕什么？”
一个冷冽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朱厚熜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道。
柳雨辰也止住了哭声，难以置信地回头——
李初玄大步走入殿中，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麒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在柳雨辰泪痕斑驳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朱厚熜。
“李、李大哥…”朱厚熜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你怎么来了？”
“臣再不来，陛下是不是就要下旨了？”李初玄声音平静，却让殿内温度骤降。
柳雨辰慌忙起身：“侯爷，是妾身…”
“闭嘴。”李初玄看都不看她，“回家再说。”
朱厚熜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气氛：“李大哥，嫂夫人也是为你好…”
“陛下。”李初玄打断他，“臣的家事，不劳陛下费心。”
这话说得极重，朱厚熜脸色变了变，却不敢发作。
他讪讪地坐回龙椅：“朕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李初玄步步逼近，“陛下明知臣不愿纳妾，却要强塞？”
“朕没有！”朱厚熜急得站了起来，“是嫂夫人她…”
李初玄忽然转身，一把拉起柳雨辰的手腕：“回家。”
柳雨辰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却不敢挣脱。她能感觉到丈夫的手在微微发抖——这是盛怒之下的克制。
“李大哥！”朱厚熜突然喊道，“你别怪嫂夫人！她…她也是为了子嗣…”
李初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陛下，臣最后说一次——不要插手臣的家事。”说完，拉着柳雨辰大步离去。
朱厚熜望着两人的背影，颓然坐回龙椅：“完了完了，李大哥生气了…”
黄锦悄无声息地出现：“陛下，要不要…”
“要什么要！”朱厚熜瞪他一眼，“赶紧去库房挑些好东西，给李大哥赔罪！”
……
回府的马车上，柳雨辰紧贴着车窗坐着，尽量离李初玄远些。
车厢内安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
“侯爷…”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妾身…”
“为什么？”李初玄突然问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柳雨辰攥紧了帕子：“妾身说了，侯府不能无后…”
“就为这个？”李初玄转头看她，眼中情绪复杂，“还是…你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柳雨辰想起那日在石亭中，姑苏沐悬而未落的黑子，和那句“侯爷心不静”。
她摇摇头：“没有。是妾身自己的主意。”
李初玄深吸一口气，忽然抓住她的肩膀：“看着我。”
柳雨辰被迫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你听好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什么子嗣，我只要你。”
这句话像一把刀，剖开了柳雨辰强装的镇定。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
“没有可是。”李初玄松开手，疲惫地靠回座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姑苏沐…她只是…”
“她爱你。”柳雨辰轻声道。
李初玄愣住了：“什么？”
“她看你的眼神…”柳雨辰苦笑，“和我看你时一样。”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柳雨辰失去平衡，跌入李初玄怀中。
她慌忙要起身，却被牢牢按住。
“傻姑娘。”李初玄叹息着抚上她的脸，“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不愿纳妾？”
柳雨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因为我来自…”李初玄突然停住，改口道，“因为我答应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不是真话。
柳雨辰能感觉到他话中的犹豫，但她选择相信。
她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可是侯爷…”
“没有可是。”李初玄打断她，“至于姑苏沐…”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会处理。”
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前。李初玄先一步下车，转身要扶柳雨辰时，忽然脸色一变——
姑苏沐一袭白衣，抱剑立于阶前。阳光透过梨树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侯爷。”她微微颔首，“夫人。”
柳雨辰感觉到李初玄的手臂瞬间绷紧。她轻轻按住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有事？”李初玄声音冷淡。
姑苏沐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听说夫人今日进宫了。”
“消息倒是灵通。”李初玄不悦道，“怎么，陛下给你传信了？”
姑苏沐不答，反而看向柳雨辰：“夫人何必如此？”
柳雨辰挺直腰背：“本夫人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呵。”姑苏沐忽然笑了，眼角泪痣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夫人可知，强扭的瓜不甜？”
李初玄上前一步，将柳雨辰护在身后：“姑苏，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姑苏沐轻抚剑柄，“侯爷是说我大内侍卫的身份，还是…”她顿了顿，“先帝义妹的身份？”
柳雨辰倒吸一口冷气。她竟不知姑苏沐还有这层身份！
李初玄却不为所动：“无论什么身份，都不该对我夫人无礼。”
姑苏沐的目光陡然锐利，“侯爷别忘了，当年若不是…”
“够了！”李初玄厉声打断，“进府说话。”
姑苏沐冷哼一声，却还是让开了路。
柳雨辰跟在李初玄身后，心跳如鼓。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姑苏沐的了解，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正厅内，李初玄屏退左右，只留三人对坐。
姑苏沐的剑横放在膝上，手指不时轻抚剑鞘上的纹路。
“说吧。”李初玄开门见山，“你到底想要什么？”
姑苏沐抬眼：“侯爷当真不知？”
“若是为了当年之事…”
“与当年无关。”姑苏沐打断他，“我只是想知道，侯爷为何宁可绝嗣，也不肯…”
“谁说我会绝嗣？”李初玄冷笑。
姑苏沐看向柳雨辰：“夫人入府四年…”
“姑苏姑娘。”柳雨辰突然开口，“本夫人与侯爷的事，不劳费心。”
姑苏沐眯起眼睛：“夫人今日进宫，不就是因为…”
“因为什么？”李初玄猛地拍案，“姑苏，你莫要太过分。”
厅内气氛剑拔弩张。
柳雨辰看着两人对峙，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们之间，远不止朋友那么简单。
“侯爷。”她轻声道，“让妾身与姑苏姑娘单独谈谈吧。”
李初玄皱眉：“不行。”
“求您了。”柳雨辰恳切地看着他，“有些话…女子之间更好说。”
李初玄与她对视良久，终于起身：“一刻钟。”他警告地看了姑苏沐一眼，“若我夫人少一根头发…”
“侯爷放心。”姑苏沐自嘲一笑，道，“我对夫人…没有恶意。”
李初玄离开后，厅内陷入沉默。
柳雨辰端起茶盏，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夫人不必害怕。”姑苏沐忽然道，“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
柳雨辰放下茶盏：“那姑娘为何…”
“为何纠缠侯爷？”姑苏沐轻笑，“夫人误会了。我对他…早已死心。”
“那为何…”
“因为不甘。”姑苏沐直视她的眼睛，“我不明白，为何侯爷宁可绝嗣，也不愿碰其他女子。”
柳雨辰心头一震：“你……”
“侯爷只爱夫人一人……”姑苏沐轻叹口气，“夫人你，不明白吗？”
柳雨辰眼闪泪花：“那你可知…侯爷为何…”
“这正是我想问夫人的。”姑苏沐倾身向前，“侯爷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放肆！”柳雨辰拍案而起，“你怎敢…”
“若非如此，为何四年来都未有子嗣？”
这句话像一记闷雷，劈得柳雨辰站立不稳。
她扶住桌角，脸色煞白：“你…你胡说什么…”
“夫人何必装傻？”姑苏沐无奈道，“我略懂岐黄，夫人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这么说来……”
“住口！”柳雨辰浑身发抖，“滚出去！”
姑苏沐不慌不忙地起身，行至门口时忽然回头：“夫人，我若是你，就不会去求什么赐婚。”她意味深长地说，“而是先弄清楚，自己的夫君…到底是谁。”
说完，她飘然离去，留下柳雨辰一人站在厅中，如坠冰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