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带着料峭的寒意。套房的客厅里,气氛却有些凝重。连续一周的“深度游”兼地毯式探查,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暗鸦”的踪迹。
“他奶奶的!”齐天烦躁地将不锈钢晾衣杆往厚厚的地毯上一戳,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抓耳挠腮,金色的眼瞳里满是戾气,“这倭国地界,俺老孙的神识都快犁过三遍了!除了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还有那些神社里半死不活的香火神念,屁都没闻到一个!那什么暗鸦,属耗子的?钻地底下了?”
他这一周可没闲着。林风派了两个精干且胆子奇大的暗河兄弟跟着他,专门往那些古老神社、偏僻山林、甚至传说闹鬼的凶地钻。
齐天扛着晾衣杆,大摇大摆,毫不掩饰身上的妖气,所到之处,寻常妖物精怪无不退避三舍。
他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用强大的感知力扫描每一寸可疑的土地,用桀骜的妖气去挑衅可能隐藏的强大存在。结果就是,吓跑了不少本地“土着”,也引来了一些阴阳师家族的暗中窥探和紧张戒备(被暗河的人巧妙地化解或引开),唯独没有触及到任何属于“西天使者”的、深沉如渊的气息。
黑疫使端坐在单人沙发上,枯瘦的身形裹在合身了许多的新西装里(苏雅实在看不下去他那身不合体的旧西装,抽空带他去买的)。
他墨蓝色的眼眸深邃依旧,但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阴郁。他负责的方向是京都的“异常能量点”和“死亡脉络”。在暗河兄弟的协助下,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排查了医院太平间、历史悠久的墓地、废弃的传染病隔离所,甚至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接触了处理“非自然死亡”事件的秘密部门档案。
他对现代科技的好奇已去除,此刻展现的是纯粹属于前西天使者的、对瘟疫、死亡、阴暗能量的敏锐洞察。然而,结果同样令人沮丧。
“灵力驳杂,但层次很低。”黑疫使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大多是凡俗怨念、地脉阴气自然淤积,或是某些不入流邪术的残留。没有发现任何带有‘西天’烙印的、精纯而强大的死亡或阴影之力。那个‘暗鸦’,要么彻底隐匿,要么……其权柄性质,并非我熟悉的瘟疫与死亡。”他微微蹙眉,显然对自己的判断也产生了怀疑。
苏雅坐在我旁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她这一周化身“民俗学者”和“文化游客”,由林风亲自陪同,带着另外两名精通倭国历史和风土人情的暗河成员,几乎跑遍了京都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古籍书店、民俗研究所以及香火鼎盛的寺庙。
她试图从历史传说、地方志怪、甚至是寺庙供奉的神只变迁中,寻找可能与“暗鸦”这个名字或形象相关的蛛丝马迹。她查阅了大量资料,拍摄了无数照片,记录了厚厚一本笔记。
“关联性太弱了。”苏雅揉着眉心,翻看着手中的笔记,“‘鸦’在倭国文化中,常被视为神使(如八咫乌),象征太阳或指引,有时也代表不祥。但具体到‘暗鸦’这个明确称谓,在公开或半公开的历史文献、神话传说、民间怪谈里,完全找不到对应。各个寺庙供奉的主神、配祀神、护法神,也没有以‘鸦’为显着象征或别称的。感觉……这个名字像是凭空杜撰,或者被某种力量刻意从所有记录中抹去了。”她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挫败感。
我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手指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脑海中,是林风每天汇总上来的、来自暗河在京都乃至整个关西地区所有触角的报告。街头巷尾的流言、地下世界的风声、特殊圈子的秘闻……信息庞杂如海,却没有任何一条能与“暗鸦”扯上半点关系。
这个名字,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与这个现实中的京都毫无交集。暗河的兄弟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像最精密的齿轮,按照指令运转,将触角伸向每一个可能的角落,但面对一个可能不存在于“凡人”认知层面的目标,他们的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神经。这种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奔波劳碌,更是精神上持续紧绷、不断期待又不断落空带来的巨大消耗。
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是窗外日渐浓厚的年关气息。
京都的街头,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商场橱窗里换上了喜庆的红色促销海报,超市里循环播放着欢快的节日音乐(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旋律熟悉),一些中华街的店铺门口更是早早挂起了大红灯笼,贴上了福字。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归家的躁动和团圆的期盼。
年关将近了。
这念头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座熟悉的城市,那间小小的、甚至没有正经招牌的心理咨询室。
去年除夕夜。
小小的咨询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朦胧的水雾。窗外是零星的鞭炮声和城市的万家灯火。房间里,却是暖意融融,热闹非凡。
那小小的空间,拥挤,甚至有些混乱,却充满了最真实、最温暖的烟火气。那是“家”的味道。是漂泊的灵魂短暂停靠的港湾。是许仙、项羽、刘邦、苏雅和我,这几个被命运捉弄、因仇恨或机缘聚在一起的“怪人”,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彼此依偎取暖的光。
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日。许仙被油烫到时龇牙咧嘴的表情,项羽豪迈的笑声,刘邦狡黠的眼神,苏雅忙碌的身影,还有那满屋子的饭菜香……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记忆深处,此刻翻涌上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与眼前这异国酒店套房的空旷、冰冷和压抑的沉默,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许仙不在了。项羽不在了。刘邦不在了。
只剩下我和苏雅,带着满心伤痕和刻骨的仇恨,在这陌生的国度,面对着一个如同幽灵般难以捉摸的敌人。身边是桀骜的齐天和沉默的黑疫使,还有一群刚刚才真正交付了忠诚的暗河兄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人窒息。我猛地睁开眼,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噎和眼底的潮热。窗外的京都灯火依旧璀璨,那些喜庆的红色装饰在视线里却显得模糊而刺眼。
“老板?”林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剧烈波动。苏雅也担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辛苦了。这一周,大家都不容易。”
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的脸庞。齐天虽然烦躁,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或许也在想他的花果山,想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喧嚣?黑疫使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但微微垂下的眼睑,似乎也泄露了一丝身处异乡的疏离。暗河的兄弟们更是眼带血丝,强打精神。
“探查到此为止。”我定了定神,强行将翻涌的思绪压回心底最深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暗鸦藏得太深,常规方法找不到。我们需要转换思路,等待时机,或者……引他出来。”
“怎么引?”齐天立刻来了精神,眼中凶光闪烁。
“还没想好。”我坦诚道,“但继续这样大海捞针,除了消耗我们自己,没有意义。大家先好好休整两天。快过年了,”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林风,给兄弟们发三倍奖金,安排轮休,让大家也放松放松,感受一下倭国的年节气氛。我们……也给自己放个假。”
林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用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郑重地点头:“是,老板!我这就去安排!”
齐天撇撇嘴,嘟囔着:“放假?俺老孙倒想看看这倭国过年有啥好吃的!”黑疫使则沉默地点点头,似乎对“放假”这个概念并无异议,或者说,他需要时间消化和分析这一周收集到的所有信息。
众人陆续起身回房。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苏雅。
窗外,不知哪家店铺隐约传来了喜庆的音乐声,更衬得房间里一片寂静。我靠在沙发上,疲惫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全身。苏雅默默地依偎过来,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想家了?”她轻声问,声音温柔得像羽毛。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她温软的身体,仿佛要从这唯一的依靠中汲取对抗冰冷现实的力量。
年关的脚步,却带着无声的重量,一步步踏在心头。
休整的命令下达后,套房里紧绷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些许,但随之弥漫开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一种身处异国他乡,年关将近时无处安放的寂寥。
接下来的两天,名义上是“放假”,却更像一种无处可去的茫然。林风很用心地安排,试图让大家感受倭国的“正月”氛围。
我们去了京都香火最盛的伏大社,参与民俗活动。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穿着和服盛装的家庭,年轻的情侣,虔诚的老人,汇成一股庞大而喧嚣的洪流,涌入那朱红色的千本鸟居隧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线香气、食物的香气(各种小吃摊贩林立)以及人身上散发的热气。人们摇动着粗大的麻绳,撞击着巨大的铃铛,发出“铛——铛——”的悠长回响,然后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脸上带着对新年的希冀与肃穆。
这热闹是真实的,也是隔膜的。
齐天皱着眉,被挤得烦躁不堪,对那震耳欲聋的铃声和鼎沸人声嗤之以鼻:“吵死了!拜这泥胎木偶有啥用?俺老孙当年……”他话没说完,似乎想到了花果山那些同样虔诚叩拜他的小猴子们,眼神黯淡了一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只烦躁地用晾衣杆拨开挡路的人,引来几声不满的惊呼,又被暗河的兄弟迅速化解。
黑疫使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墨蓝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视着这片被凡人信仰填满的空间。
他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寒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那些祈愿的声浪,那些燃烧的香火,在他眼中或许只是驳杂无序的能量波动,与西天那宏大、冰冷、秩序森严的信仰体系截然不同。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种“低效”而“喧嚣”的信仰表达方式感到不适,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吵闹。他更像一个被放逐的观察者,身处其中,心在彼岸。
苏雅拉着我的手,试图融入这氛围。她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摇了摇铃绳,投了硬币,双手合十,闭目片刻。当她睁开眼时,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低声说:“我许愿…大家平安,早日找到金箍棒,回家。” 她的声音淹没在喧嚣中,却清晰地落在我心上。“回家”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苦涩的涟漪。
林风带着几个暗河兄弟,尽职地充当着导游和保镖的角色,为我们介绍着这里的习俗,买来了热乎乎的“甘酒”和“年糕小豆汤”。他们脸上也带着笑容,但那笑容背后,是对任务的专注,是对老板的忠诚,或许也有一丝对家乡亲人的思念,被巧妙地掩藏起来。
他们能轮休,能短暂地融入当地的节庆,而我们,这核心的几人,却如同漂浮在欢乐海洋上的孤岛。
下午,林风安排我们去了一家传统的温泉旅馆,体验料理和泡汤。旅馆坐落在岚山脚下,环境清幽雅致。精致的“御节料理”装在华丽的多层漆盒里,每一道小菜都宛如艺术品,寓意吉祥。环境静谧,窗外是覆着薄雪的枯山水庭院。
这本该是放松身心的时刻。
然而,当穿着素雅和服的女侍者安静地布菜,当空气中只剩下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和远处隐约的流水声时,那种挥之不去的寂寥感反而被放大了。
齐天对着一盒造型精美却分量袖珍的食物直皱眉头:“这也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 他吃得飞快,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急躁,完全没有了平日对美食的兴致。
黑疫使则坐得笔直,动作一丝不苟地使用着筷子,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对食物的味道似乎没有任何评价,眼神偶尔飘向窗外覆雪的庭院,墨蓝色的眼底一片沉寂,看不出悲喜,只有永恒的疏离。这异国的精致,无法触动他冰封的心湖。
苏雅小口吃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神里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我知道,她也在想那间小小的咨询室,想去年那顿虽然手忙脚乱却热气腾腾、笑声不断的年夜饭。
我端起温热的清酒,冰凉的瓷杯却暖不了指尖的寒意。清酒入喉,带着一丝微甜,更多的却是寡淡。
眼前精致的料理,窗外静谧的雪景,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味同嚼蜡。
泡在露天温泉里。温热的泉水包裹着身体,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远处岚山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水流声和自己的呼吸。身体在热水中放松,心却沉甸甸地坠着。
异国他乡。
年关时节。
强敌无踪。
故人长绝。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明刀明枪的战斗都更让人疲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一种找不到归属的漂泊感,一种对“家”这个概念的深切渴望与失落。
“快过年了……”苏雅的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她靠在我旁边的池壁上,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几颗疏星开始闪烁。“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她没有说“咨询室”,而是用了“家”。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伸手,在温热的水下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再也说不出更多。所有关于坚强、关于复仇、关于前路的豪言壮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有掌心传来的温度,是这异国寒夜里唯一的真实。
夜色渐深。温泉旅馆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晕。这温暖,却照不进心底那片被寂寥和思念冻结的角落。我们沉默地浸泡在热水中,仿佛两个被放逐的灵魂,在陌生的星空下,依靠着彼此仅存的体温,抵抗着这无边无际的、名为“异乡年关”的寒凉。
京都的夜,依旧璀璨,但那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们而亮。喧闹的祭典,虔诚的祭拜,温馨的家庭聚会…所有这些属于他人的欢乐与归属,都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们这群“外来者”、“复仇者”内心深处的空洞与苍凉。这寂寥,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