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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巧也巧,常乐坊这条熙攘的主街背后有一条巷道,人烟稀少,偏生里头有一间茶楼,猫在这幽深的巷子中段,正对诚园的外墙。

长安城里有一说书先生,很是有名。听闻是要讲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惹得一众百姓纷纷拥进这狭隘的巷子里。

好在茶楼的厅堂也算宽敞,是时茶客济济一堂,瞧着架势挤了不下两三百号人,比东市香水铺子还要热闹。

‘都挤在这儿作甚?’

‘听闻里头是文墨先生在说书。’

‘文墨先生早已换了营生,今日怎突然来说书了?’

‘兄台,文墨先生是要讲什么故事?’

‘好似是三十多年前,李老将军是如何痛打突厥贼子。’

‘嚯,文墨先生怕是有七十了吧?若是从他口里说出的,尚有几分可信。’

一时间,文墨先生在常乐坊说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巷道之中已是人满为患。

话说茶楼的厅堂中央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子。文墨先生坐于台上,举起醒木一拍桌案,嘈杂之声渐渐平息。重新拾起老家伙事儿,说起评书,他的眼底不由地透露出一丝兴奋和满足。

他环视厅内,如愿看遍一张张洗耳恭听、抓耳挠腮的模样,这才不紧不慢地评说:

“上柱国出自陇西,想来诸位心中有谱。前任大将军战死沙场后,陇西李氏一时群龙无首,纷争不断。彼时陇西、临洮、河源、安人四军,皆由李氏四房分别掌控。李老将军花了八年光阴才将各股势力完全统一,整合后才有了如今的镇北军。然镇北军的首战甚是痛快,打得突厥王帐一路北迁,同时迎回了我朝的长公主,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皇姐!”

文墨先生说得很是干脆,连上柱国如何打得突厥人连连败退,伤亡如何都未曾详说。好似是最后一句方才是重点,一时间聚讼纷纭。

倒是真有几个听自家老人提起过,小声议论道,

‘彼时上柱国正整合四军,北境又不太平。为稳定朝局,这才将长公主送去突厥和亲。’

‘某听家中长辈说起过,当时说长公主不堪受辱,早已自缢。’

‘不堪受辱?为何会不堪受辱?’

‘听说彼时突厥正闹得凶,几个部落间打来打去,长公主···几是成了战利品,哪家部落首领打赢了,就···就将她带回帐中。’

‘那我朝的长公主岂不是受了百般凌辱?’

‘谁说不是呢,否则又怎会落个自缢的下场。’

议论之声愈发鼎沸,大有不可阻拦之状。

文墨先生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端起茶盏细呷一口,白须上还悬挂几滴水珠,任凭众人口口相传。

“文墨先生,刚刚您说李老将军迎回了我朝的长公主。莫非长公主并未自缢?”

台下尚有心思细密的,回想起他方才所言,按捺不住好奇问询。

文墨先生笑意更甚,举起醒木重重一拍,指了指发言之人,啧啧称道,“还是这位小友洞若观火,心细如发。”

他停了停,身子稍稍前倾,双肘靠在桌案上,斟酌片刻后方道,“其实,你们刚刚说的都不对。老朽曾亲眼见过,倒是可与你们分说一二。李老将军当初救出长公主后,亲自领兵将其护送回京。可长公主自觉名节有损,本想自裁换个贞烈的名声。李老将军心慈,着人日夜看守,终将其送回长安。”

“某曾听家父提起过,当年这布告牌上可写的清清楚楚,长公主早已在北境身故。”台下有人唱着‘反调’,直接拿皇室布告天下说事。

文墨先生咧嘴一笑,“这位小友,长公主若是在北境身故,陛下又如何能知晓?布告牌上所书,不过是为堵住这悠悠众口。若是令尊尚且在世,不若回去问问,皇帝陛下昔年矢口否认,李老将军带回的女子并非是长公主。可自此,老将军却一路升迁,稳坐大将军之位,官拜上柱国,统管天下兵马。”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毕竟这一段话里,可是同时提及到三位大人物的过往。饶是心有惧意,可腿脚根本就迈不开。李老将军固然勇武过人,可坐稳上柱国之位原是掌握了皇室的秘辛。

陇西李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当初如何统一四房,能知晓内情的怕也不在长安。但上柱国累累功勋,若是以掌握皇室秘辛这等粗劣之词掩盖,尚且有失偏颇。

由此,听书的茶客和百姓分成了两派。

“按文墨先生所言,这位长公主现下在何处?”

文墨先生捻了捻白须,沉吟片刻,又抬手压了压,“诸位且沉下心听老朽慢慢道来。长公主回京那年,尔等可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环规厅内,俱是静静地抬眸望着自己,似是众星捧月一般,语音不由地响亮几分,“长公主回京那年,先皇驾崩,陛下才将将即位,一时间乱了方寸,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遂暂且将其安顿在常乐坊的某处宅院。”

话音戛然而止,又抬眸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的诚园外墙。

众人几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良久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文墨先生指得是这座诚园?”

他默然不语,只望着外墙怔怔出神,好似能看穿这面青墙。可这副神态,令众人更为笃定,长公主当年就是住在这诚园。但眼下这里住的是谁?将将乔迁来的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林明礼,可长公主的身份就算再如何刻意掩盖,这座宅院到底是她当年住过的,房契地契又怎会落入尚书令府?

“今日怎会如此喧闹?”

不过是一墙之隔,吴兰亭正在院里予花草浇水,可自半个时辰前起,这墙外的嘈杂之音就不曾停过,径直地翻越过墙,偏生什么也没听清。

如雪在一旁俯身伺候,艳羡道,“方才如雪遣了府中小厮外出打探,说是文墨先生今日出山,在隔壁茶楼说书,可热闹了呢。”

“文墨先生?”吴兰亭一怔,缓缓站起身来,又似是回忆道,“爹爹当年带我去酣醑阁小坐,听他讲过几回鬼神故事,吓得我半夜都不敢独自睡,生生是等娘在一旁看着、哄着,才敢入眠。如今算起来,他得有七十了吧,这般身子骨还出来卖艺,倒也是难为他了。一会儿你遣小厮予他送些银钱,算是彩头。”

“是。”

如雪施了一礼,算是应下,可是又支支吾吾地、似是有话哽在喉中。

“还有何事?”

如雪觑了觑自家小姐,略有犹疑,“方···方才姑爷回来过了。”

“他···”吴兰亭抿了抿唇,又俯下身去浇水,若无其事地问,“他不是陪三皇子出门了吗,怎又突然回来了?”

“姑爷···又出去了。”

吴兰亭美眸微垂,浇水也未注意轻重,盆栽中的水已然溢出来。还是如雪眼疾手快,赶忙接过她手中的花浇。

“他回来作甚?”

吴兰亭的话音冷淡,几是咬住牙根,对林明礼常去香水铺一事,心中早已有数。本是满怀憧憬,以为他是去采买香水,讨自己欢心,但每每回来也不见带回什么物什。好奇之下便尾随他出去过一次,只远远地瞧见他在铺子外发呆,望着铺子怔怔出神。

“小姐···姑爷···姑爷去账房支了十贯银钱。”

如雪原是心思单纯的,这位姑爷若支了十贯银钱去买香水,是为自家小姐欢心,倒也不至于如此犹豫。但先前去香水铺子这么多次,皆是驻足在铺子外。香水自然是价值十贯,可依先前的表现来看,要姑爷花十贯钱买香水,怕是太阳从西边升起。

吴兰亭的脸色铁青,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也有几分寒意,令身边的如雪不禁打个冷颤。未多时,便听闻一声冷哼,低声喃语,“他怕不是拿着十贯钱进香水铺和哪家女子勾勾搭搭,又或是藏书阁多了几本手书,着急拿钱去买。”

如雪见自家小姐愈发的沮丧、失望,蹙着眉头,咬牙道,“小姐,如雪走一遭林府,让林尚书好生管教。又或是回一趟吴府,让老爷和夫人替您做主。”

说罢,作势要去,吴兰亭慌忙拉住她,微微抬起下颌,倒回眼眶中的泪花,平复片刻,又看向高墙,“你去搬个梯子来。”

“小姐要梯子有何用?”

“自然要爬上去。”

如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她的心意,可骤生迟疑,“小姐,这院墙可一丈有余,万一摔下来···”

吴兰亭本有些心堵,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是轻啐道,“呸。你可莫要咒我。不过是许久未曾听文墨先生说书。难道我还得出门去茶楼与外男同坐不成?”

如雪两相衡量之下,小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连连应下,“如雪这就命人取来。”

话说回来,待吴兰亭蒙上面纱,攀上木梯,适逢众人翘首以盼,听文墨先生分说后续如何之时。

文墨先生轻咳一声,接下来所言似是有些偏离了话题,“《诗经》有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诸位可知为何诗会雅集在当下皆是男女分席,却鲜有男女同席?”

这些茶客的学识虽良莠不齐,但文墨先生无论是鬼神传说,还是奇闻轶事,又或是评论史实,俱是信手拈来。故而,这些听客尚且是些有见识,有学问的,倒也能偶尔够一够上层人士。

他这话刚脱口而出,就惹来众人的猜疑。

诗会雅集是什么?切磋学问、讨教学识、交流思想固然重要,可同样是得道升天、难得一见的机遇。设想,若是男女同席,集会上翩翩君子舌灿莲花,佳人不禁为之倾倒,再生出几分缱绻旖旎,说不准便成就一段金玉良缘。这不失为一条靠娘家提携的路子。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条路子莫名地断了。毫无征兆,也无人提起,几是众人默允一般,靠荐举谋得官身渐渐难上加难。若非出了科举,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宛若登天。

“文墨先生可知晓内情?”

“三十年前,长公主回京后,终日困在诚园,郁郁寡欢,恰逢四宜园的重阳诗会,为解烦闷心绪便孤身前往。诗会上,有一高门子弟风头无两,口吐莲花,惹来万千少女为之钦慕,而长公主也不可避免。”

人群中传来略有玩笑之声,“可及得上如今的林御史?”

文墨先生淡然一笑,“若是比诗词歌赋,当世恐无人能及林御史。但若论起时政策论,林御史怕是难以望其项背。北境有数十年的太平,李老将军当居首功,可内政若无他支撑,又以‘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策分化都毕和沙雅两支突厥势力,当年恐怕不仅仅是要折一位世子这么简单。”

东西突厥两股势力恩怨纠缠,时好时坏,世子李荣元便是折损于他们联合之下,但李代远随后的反扑几是令东突厥胆寒,再也未敢冒进。可既然说起内政和分化之策,众人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同一个名字——林靖澄。

故而,林明礼的生母实则是‘已故’的长公主?

吴兰亭在高墙之上听得仔细,一个脚下不稳险些摔下去。这实在是太过骇然,自己的婆婆竟是长公主?那这位夫君岂非是皇帝陛下的甥子?

等等,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起林靖澄所言,‘我和你娘费尽心思,保全兰亭的名声,不就是想让你们夫妇二人安稳度日嘛?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你是,明礼的娘亲也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个在突厥漂泊数年的‘战利品’,供人玩乐,即便是回京之后也不能正明身份,再联想林明礼是他二人之子,却只得勉强记在韦氏名下。可最终,韦英到底是成了林夫人,而长公主常伴青灯,这当中想来是有太师和韦氏的手笔。

可这位文墨先生为何要在此高谈阔论皇室秘辛,其中还涉及大将军府、尚书令府,他当真是不要命了吗?吴兰亭心生畏怯,却始终按捺不住好奇,攥着木梯的素手愈发的紧。

“料想诸位已然猜到,林尚书的确与长公主有一段过往,彼时林、韦两家正在议亲。如此情境下,林尚书竟还有心思与长公主数夜缱绻缠绵,而另一边却捏着与韦氏的姻亲,一步一步,位极人臣!”

文墨先生就差将‘长公主是个鲜廉寡耻的贱妇’说出口。

可这话有错吗?若是三十年前的汝南林氏,尚不能将林靖澄推到尚书令这个位置,若无韦太师和长公主的帮持,又怎能有今日的荣耀?

但是,当众发言此等犯上之论,注定是死路一条!

“让开!让开!”

巷子口骤然传来一阵喧闹,是京都府衙和巡防营已然赶至。

文墨先生撑着桌案缓缓起身,抚平衣衫的褶皱,又抻了抻衣袂,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昔日,老朽醉酒之下与犬子妄论此事,以致他在外胡言乱语,横死街头。但史书上不敢落得笔,我写!街头巷尾不敢议论的事,我来说!方珏清,你本该以死证清白,却与人夫暗通款曲,实在为人所不耻!今日,纵使天下再无文墨先生,老朽也要让昔日旧事重见天日。”

说罢,文墨先生将桌案上的一叠纸张挥洒空中,又霍然掏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刺穿自己的咽喉。刹那间,他瞪大双眸,鲜血横飞,直直地向后倒去。

一时间,惊得人群四散,茶楼顿时乱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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