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通在三楼商街买了一个大水桶。
这水桶宽有三尺,深五尺。
他一人,用手托着桶底,装满的水在桶里摇摇晃晃,一滴不曾洒出来。
水桶才下一楼,便被抢光了。
只能再返商街,这次又买了一个桶。双手各举着一桶,把水送到了二楼。
被一个老人家拦下,这两桶水,还不够三个通铺乘客分。
看着游神的走廊。季通又去趟三楼……
几番折腾下来,纵然他乃人屠武者,仍是累得一身臭汗。
举着两桶水来到那两兄弟屋舍前。
“某家把水运来了,你二人还不快快上前取水。”
那两兄弟赶忙笑着上前相迎。
“你不是病了么?怎么还出来活动……”
当哥哥的赶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大哥你受累了,一人举着两桶水下来。果真威武。这桶好大哩,这么沉,一定累坏了。快去我屋中坐坐,休息一下。”
那弟弟伸手从桶里撩出来些水,擦在季通额上。
这凡俗之水,把季通额前开慧留下的最后一丝清明抹去了。
封窍遮眼符便光芒一闪。
季通眼睛一花,“确实好累,某家坐坐……坐坐……”
俩兄弟在他身上摸摸索索,掏出来一把钱,笑嘻嘻地装进了自己怀里。再去找灵符。
一旁屋舍的乘客看着他俩,“你们就这么拿他的东西,不怕他醒来找你们麻烦?”
兄弟俩人对视一眼,嘶……怎地就没想到这事儿呢。
这家伙五大三粗,那么大两桶水都搬得下来。收拾兄弟二人岂不是如同砍瓜切菜?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哥哥沉默地去找符纸。
弟弟则把一根刚上船时磨砺出来的木刺藏在袖子中。
俩兄弟对视一眼,哥哥对床铺上的人说,“嘿。他这人,本就是上面下来,与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仗着自己有本事有钱,何曾正眼瞧过我们。这钱,分你一点。别往外说。都在一条船上,怎么能互相出卖。您说对不对?”
那人哼哼一笑,“分多少?”
“一半儿,一半儿!”说着哥哥真的把一沓通票拆开,递了过去。
那人美滋滋地伸手去接。
一旁弟弟拿着木刺对准了他喉头一捅,捅穿了气管儿,捅穿了脊柱。噗滋。把木刺取出来,塞到了季通手里。
墙里头的修士忽然觉着事情不对。
即便是封了两个凡人的吞贼,怎么能起这么大的歹心?
大师兄赶忙把季通额头上的遮眼符收了回来。另外一旁的修士也赶忙把那两人吞贼放出去。
血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两个兄弟喘着粗气面色通红。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笑了。
顶铺的两个人听见了响声,俯身往下看。两兄弟一跳,跃到了三层床铺,二人动作如一地掐着三层乘客的脖子。
外头抢水的人听见了响动,有好事者过来查看。看到此景他们呆若木鸡。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如此多人聚集在一起,产生了无边恶念。
墙里头藏匿的小修士如何受得住这等无边恶念,呛着了气口,昧了灵台。几人晕了过去,被挤出墙壁。落到了底层。
火气蒸腾着,血腥味顺着桶中蒸发的水炁蔓延开。
空气中充满了铁锈味。
一对半透明海黾虫从粘稠的血液里爬出来,对着那两兄弟的后颈一咬。
瞬息之间,口器中的毒液注入。那两只海黾虫跳下去仓皇逃窜……
船灵在桂香园环视左右,而杨暮客也察觉了情形不对,提起桌上拂尘一脚踏云飞出了院落。
巨大的鲸鱼真灵从海中抬头,“紫明上人,您还是快快回屋。”
杨暮客把拂尘架在肘间,笑了声,“若贫道帮不上忙,那便只为涨涨见识。”
大鲸鱼当即沉入海面之下,他当真懒得搭理这油嘴滑舌的小道士。
海洋里数不尽的庞然大物凑上前来。
这都是新生的邪神。
正如船灵之前所言,人若心生邪念,邪神自然登门。他们无孔不入,也许只是一时激愤的情绪,也许只是压抑已久的思念。
只需要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办法,便能传达到神国之中。
这茫茫大海之中,生魂便是美味珍馐。助长邪法,收拢信徒,两全其美也。
巨鲸与大船融合,楼船一瞬间好似活了过来。
船头鬼门大开,气流喷涌。无数邪气缠身的亡魂被喷出去,还有许多散发着荧光的小虫。
继而宝船最上方,常与道人也飞身出来。打量了一眼不远处飘着的杨暮客。
常与道人手中掐诀,一个道门金篆从天而降。宝盖之下,藏着一个不曾封口的圆环。
此乃请神之法。
通阴。
只见金篆竟然开始自行舒展,化作完整的金篆符文。
奉天为符头,云纹上挑。左右游龙符身,号令天星。天罡为脚。入讳三清。
得见此景,杨暮客当真是长了见识。他过往画符,那都是信笔书来。全凭着法力和气运吊着。而这般规整的符箓,他也是头一回看见从头到尾按照规章行科。
只见常与道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大印,搬运全身法力,狠狠对着半空一按。
定海宗三个大篆盖在符箓之上。
天上神光落下。
保安符自此而成。
海船千丈方圆,被一口灵光华盖罩住。光点之间,一位大能游神汇聚身形。
“晚辈常与。参见护法游神祖师。”
“无需多礼,且看老夫镇压邪祟。”
金光巨人挥舞双臂,摘云揉雾。双手托天。半空黑云滚滚,似有银蛇飞舞。
继而九天玄雷落下,沿着海面蜿蜒前行,电光扎根在大海中,爆鸣打破了黑浪白花。紫色光华如幕布一般,倒映海底深渊。
白骨鱼群穿梭在数十丈的海藻中,察觉电光,一拥而散。
一个半透明的大水母,晃晃悠悠,扎进泥沙里,不再露头。整片海藻森林开始逃跑,好像是头发一样,逆向飘舞。
宝盖半圆,此乃安字的变种。也可以说是宝盖通阴。正是请来阴间神道之法。
杨暮客轻笑着记在心间,日后可不敢一字敕令便号令天地灵炁了。心中得明悟,原来过往他所画的符纸,用的是他的福禄寿三功。寿,他本就不多了……禄,他不曾受牒,可能有些香火祭拜大可道长之名,却也难追他真名之上。想来用的大抵都是福气……
想到此处小道士再也开心不起来,难怪筑基遇见了那样的劫难。若是福气不曾被消耗,岂不是简单的多?
他不禁咬牙切齿。日后归山门,定然要好好学了修行的规矩才行。
鲸鱼真灵甩尾。灵炁与妖力倾泻而出。可谓是惊涛骇浪,被邪神驱使的海妖顿时粉身碎骨,化作一缕天光。
这还只是击退了一个邪神。
天边海面高台,凶煞之气瞬间掩盖了星光。
保安符之中的定海宗游神身形黯淡许多。而那巨浪之中,赤红星星点点。
“那些邪神封住了海空,本神法力不多。尽快冲刺,离开此处海域为妙。”
常与作揖唱喏。
海神堂里,常与的入室弟子青岚得令,大袖一挥,神堂中行科祭拜。汇集天地灵炁,运转至船中偃术大阵之内。
齿轮咬合,加速旋转。
巨鲸一跃而起,尾后七彩流光。
三面压过来的滔天巨浪好似海牢,凶神张牙舞爪,碧绿荧光投射而出。那些荧光撞在保安符的龙钟上湮灭化作涟漪。
“老夫撞过很多山,你们这浪头还是小了些,凶戾之气还是弱了些……”
船头的撞角积蓄着光芒,与龙钟融合,渐渐大船的结界护罩变成了一个梭形。无数海中妖兽飞起,巨浪被撕成了两片。
罡风席卷了海面上的一切,随后簌簌落下,化作海渊中藻类的肥料。
船腹中,季通摇摇晃晃地醒了过来。
他睁眼瞧见了两具干尸,外面横七竖八躺着晕厥的乘客。两个水桶中的水左右不停摇晃着,水花跃出来哗哗冲洗着地板。
手中黏黏的,低头一看,握着一根染血的木刺。而对面,一个张着大嘴的死尸倒挂在床铺上,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季通不禁一个哆嗦。
咔嚓咔嚓,重甲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这船舱中回响着。
那身高丈许的船中护卫来至季通面前,“放下手中武器,不要抵抗。你因涉嫌伤人性命,请随我等去水兵院协助调查。”
楼船底层,那些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修士被诸多筑基师叔围成一团。
另外一旁二师兄赫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赫晚与我们说,尔等要教训一下那不识趣的亲随。你们就是这般教训的?”
大师兄磕头认错,“是徒儿不守规矩,用了封眼符对付那凡夫。”
其中一个筑基修士摇摇头,“你还是不知你错在哪儿。对付那凡夫,有的是办法。起初,我等以为,你们是要催动船中阴魂给那小子使些绊子。他抓鬼,你们不叫他抓成了便是。可你们为何还要蛊惑其他凡人?”
大师兄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师弟,他本想说,都是这几个烂货的主意。但转瞬他便把话咽到肚子里。
水兵院就在船舱下面,与修士聚水的空间相隔不远。但因为仙凡有别,除去那些随船的水兵俗道,其余人并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修士聚水的地方。
季通被那些大汉架着来到底层。
一个俗道上前拦住侍卫。
“他还能走路么?”
侍卫把季通丢在地上,“我们也不知晓他受没受伤,上头传令让把此人押解下来。我等只管执行命令。”
俗道上前问季通,“这位兄弟,还能走路么?”
季通愣愣地点了下头。
“那便随我走吧。你啊……摊上大事了。”
跟着那个俗道往船舱深处走,下了两层楼梯,来到了修士所在的船舱。
“前辈,人已经带到了。”
“让他进来,你能回去了。”
“晚辈领命。”
俗道推搡季通一下,“进去吧……放心,落到此间,无人能救你。”
船舱之中水意盎然,本就是汇聚无根水之所,以水生水。杨暮客帮其通灵开慧的无根水又起了作用。
看着船舱里诸多修士身上灵韵闪烁,季通便知,这些人都是修士。而且修为不俗。
一旁跪着许多人。
一个老道士上前迎他,“季通小友。老道名叫扬春子。你可以唤我扬春道长,也可以叫我一声老先生。随你心意……”
“我……”季通迟疑着……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晓得有一段神志不清的经历。
“我们这些劣徒,用了障眼法,迷魂法,为害世间。致使小友意乱情迷,你所为,皆非你之本愿。”
季通心里咯噔一下。老头儿说话怎地这般吓人。什么叫所为非是本愿,难不成某家真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够啊,跟着那小道士一路,人是没少杀,但杀人一定要合规,这条铁律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头。
扬春子继续指着那些弟子们说着,“虽然一切是你情非所愿,但亦是因你而起。你以你家主人赐你符箓,帮你开慧,开始行功德之事。但不知收敛,恣意妄为。引得我们这些愚笨学徒心生妒忌。此乃其一……你引动灵炁,不曾行科祷告,大肆勾连天地灵炁。致使船中乘客染灵入邪。此乃其二……不知小友,你学得是什么俗道之法?有无人教?”
杨暮客得到常与警告,也赶忙飞身下来。
他穿墙而出,“我家亲随,自是我教的。怎地?”
扬春子愕然地看着小道士,“请问您是?”
“贫道上清门紫明,修行三年,筑基修为……”
这一句话呛得船舱无人应声。
人比人气死人。扬春子修道四十余年,也不过筑基修为。甚至还不敢妄想成就金丹。他们都晓得这人是谁。
扬春子之所以如此一问,便是要把事情摆到台面上。大家敬你杨暮客高门身份,尊一声长辈,把人领回去不就行了?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仆。
扬春子此时一点儿都不怪罪自家晚辈嫉恨俗人季通了。什么东西。
“紫明上人。这些弟子动用术法,迷惑凡人思想,操纵凡人命数。请问您欲如何处置?”
“贫道入道时间尚短,本就不懂甚规矩。我家有错,不予置评。”
扬春子长吁一口气,这小道士终于说了句人话。
“请打魂鞭。”
“是,师兄。”
一个道士奉上来一捆阴气森森的长鞭。
扬春子第一鞭子抽在了赫晚身上。
啪地一声。
赫晚三魂七魄离体而出,哀嚎不已。
吓得那些炼炁修士有一个当场就尿了。
第二鞭子直接抽在了赫晚灵台之上,赫晚三魂七魄各个四处逃窜,阴雷缠身电的不成人形。
第三鞭子鞭梢打在了赫晚丹田,一身法力直接削走了一半。
那一众炼炁弟子皆是三鞭。唯有那大师兄硬生生挨了五鞭子。
五鞭子下去,大师兄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如同行尸走肉。
“紫明上人,如此惩罚。你可满意?”
杨暮客伸手把季通额上的那点无根水痕迹抹去了。
“此事是贫道纵容手下所指,贫道亦有过错。但未归山门,身无长物,此番记下。贫道将来若再去中州,定然与尔等赔礼致歉。”
扬春子点点头。
杨暮客领着季通来至甲板,看着大船破浪前行。
“少爷,那些长辈早知如此,为何不管管弟子。”
“今儿压下去,明儿他们便是要你的命了。怎么,化作厉鬼后,让贫道帮你复仇吗?”
“那,那……少爷,您筑基成了没?”
“什么是成了?什么是不成?”
“小的难不成还不能回去么?”
杨暮客龇牙一笑,“怎么回去?你身边还跟着两个人呢。知不知道什么叫缘分?贫道才筑基,身上灵韵不能收放自如,想让那俩娃娃也灵染疯了吗?谁去治?你知不知道,今夜因为你,招来了无数邪神。贫道因为你担了多大的因果?”
季通从杨暮客眼中看到了寒意。这小道士发真火了。
所以季通是杨暮客的火劫,当真一点儿没错。
季通抓着自己的无名指,咔嚓一下掰断了。额头冷汗涔涔。
“小的错了。小的给少爷惹了麻烦。”
“你这是何意?”
“无名指连心头血,小的要谨记在心。伤筋动骨一百天,小的再不出去招惹是非。只在屋里教育那俩娃娃。”
待至天明,漫天的云层压下来。
大海涛涛,朝阳下,那是桃花朵朵,千里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