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藏在假山中的小机关源源不断地将清冽的池水汲取到高处。随后水又顺着山石淙淙流下，回到池塘中，在池面上漾开绵绵不绝的涟漪。
微风轻拂着檐下的竹帘，带来一丝湿润的空气，隐约透着些许风雨将至的凉意。
“看样子要下雨了。”
章雪鸣转头望了望躲进云层里的月亮，动手给乘黄盛小吊梨汤。
才盛了半碗，乘黄就伸手半覆住碗口：“够了。”
“那剩下的就是我的了。”章雪鸣也不勉强他，放下打汤的长把银勺，不客气地直接将茶钵里余下的小吊梨汤全倒进自己的碗里。
乘黄看她又端起了碗，视线不由得隐晦地瞟了一下她的腹部。可惜章雪鸣那身暗蓝色绣了银白优昙花的常服没扎腰带，宽宽松松的，看不出起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章雪鸣，半是打趣半是告诫地道：“昭昭，你之前还抱怨说喝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肚子胀得难受，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不怕，它爱胀就胀去，我嘴巴快活就行了。”章雪鸣满不在乎地道。
她慢吞吞又万分珍惜地小口喝着甜汤，仿佛这甜汤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乘黄看得好笑，无奈地摇摇头，带着点好奇地问她：“那天晚上你给大伯他们举的那个例子，就是东易学府的那桩张生杀人案，应该不是你随便举的吧？”
章雪鸣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便坦率地答道：“当时我想要举例说明，脑子里就突然蹦出了这个案子。”
乘黄垂眸思索片刻，随后端起碗来，饮了一勺热气快要散尽的小吊梨汤润润喉咙，这才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今夜便传信给二弟他们。让他们设法弄到温宗瑜的画像，每日都去白水镇另一头的镇口附近转转，多向那些开店摆摊的人打听打听，也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说不定还能逮到条大鱼。
章雪鸣反而诧异了。
她微微瞪大眼睛看着乘黄，有点难以置信：“大哥，你竟然一点疑问都没有？”
她本以为自己所说的话虽然能够得到这位章家实际上的一家之主的重视，但多少也要经过一些质疑和讨论，而现在……
章雪鸣的确很高兴乘黄能这样信任她，她也很自信她的直觉不会出错，可乘黄一句质疑都没有，还打算以此为基础来安排行动，会不会太……太草率了？
她心生疑虑，乘黄却难得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我的挚友曾经告诉过我，所谓直觉，其实是由我们脑子里的若干记忆碎片与我们通过五感接收到的信息综合在一起，跳过信息和信息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直接给出的结果。”
顿了顿，他继续解释道：“一个人的学识、阅历、经验和判断能力，决定了这个结果的准确与否。”
章雪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她眼睛一亮，兴奋地问道：“我……不，应该说是她的直觉，从来都没有出过错？”
“从未。”乘黄不假思索底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章雪鸣故作震惊地倒吸了一口气，旋即脸上便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果然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些。”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会是这世间最特别、最出色的存在。
乘黄没有泼她冷水，还点头附和：“确实。”
外面飘起了毛毛雨，夏日的燥热渐渐散去，空气里多了一点泥土湿润的微腥。
章雪鸣兀自开心了一会儿，将热气散尽的甜汤一口干掉，有些不舍地放下碗，抬眸看着乘黄，正色道：“虽然我的直觉很好用，但用直觉来解释一切，未免太过虚悬。所幸如今我们已经能够确定王娘子的死是温宗瑜的手笔……我给大哥说说我的想法？”
乘黄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灌满清水的陶壶放上了茶炉。
屋外细雨蒙蒙涤花叶，屋内就该白雾袅袅生茶香才符合意境。
“按理说，温宗瑜用以调整妖族安胎补药剂量的实验人数已经足够多了，他完全不需要对身边的人下手。可他还是利用在济心堂当厨娘的妻子给王娘子下了药，而且时间还选在了王娘子临近预产期时——这不是实验，这是谋杀。”
“由王娘子的死可以看出，温宗瑜对师父王老大夫和师弟孟玄抱有极强的恶意。”
温宗瑜和孟玄前后脚拜师王老大夫，吃住一样是在王老大夫家，都跟王娘子有过接触。
王老大夫却更青睐孟玄，将独生女嫁给了孟玄，还打算让孟玄继承济心堂。
“大哥还记得玄蜂来袭的那天，那些大娘们说的关于温宗瑜和孟玄的传闻吗？”
“自是记得。”
“你看，大哥，温宗瑜比孟玄年长，他们两个跟随王老大夫学习医术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结果现在白水镇的人都知道孟大夫医术高明，而温宗瑜只落了个‘态度严谨’的评价。”
章雪鸣笑眯眯地看着乘黄，一手支着下巴。
“你说，温宗瑜会怎么想？”
不等乘黄回应，她语出惊人：“从那些案子的作案手法就能看得出来，温宗瑜此人细心、谨慎、冷静、狡猾、贪婪、胆大、心狠、偏执、爱面子，不但擅长察言观色，也极擅长伪装……他与我的相同之处可太多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目标。
乘黄一愣，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却笃定：“不一样的。昭昭，你和他不一样。不管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你有底线，他没有。”
章雪鸣眉眼柔和地冲他笑了笑，轻声道：“那是因为我足够幸运，遇到了这世间最好的家人、最好的夫子、最好的朋友……”
她有自知之明。
她生来就是一颗带着混沌无序之恶的种子，只是落进了满是爱意的土壤中，在小心呵护的阳光和潜移默化的雨露里萌芽、生长，最终才会长出向善的枝叶，将善意传递给他人。而不是纵横交错出遮天蔽日的恶意，将所有人都拖进无望的黑暗里。
人的心很大，装得下整个天下。
人的心很小，被温暖的爱填满了，恶意就无隙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