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毅的声音戛然而止,帐内顿时落针可闻。
人人都知道,他还有后话未尽。
人心向背,在此一瞬,竖起反胡大旗,接纳流民,就是向邯城,向整个雍州宣告:
我方令舟,与雍州共存亡,我们不仅要救百姓,更要争夺邯城内的人心,这是瓦解敌军抵抗意志最锋利的武器,也是当下撬动整个雍州战局的唯一支点。
“文定先生高见!”陈永芳激动得声音发颤,“去年,项瞻便是以民族大义声讨宇文崇泽,其结果令世人瞩目,此为绝地中的阳谋。”
“邯城守将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军心必乱,我们接纳流民,竖旗抗胡,就是在邯城守军的心里种下怀疑和愧疚的种子,这比百万攻城大军更致命。”
“可粮草如何解决?流民来了吃什么?”?行军长史李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我军粮草本就不宽裕,从豫州调粮过来损耗巨大,雍南诸郡县民心不稳,也无法……”
“李长史勿忧。”沈伯毅出声打断,看了他一眼,又对着方令舟拱手道,“可以主公之名,传檄我军所控堡寨、各县士族、富户,痛陈异族暴行,揭露刘闵卖国之罪,号召他们捐粮捐物,共赴国难。凡捐助者,刻名于功勋碑,永录史册。”
“同时,接纳的流民,青壮者编入辅兵营,参与挖掘壕沟、修筑壁垒、转运物资等活计,老弱妇孺也可安置于后方,组织起来为军士缝补、制炊、采集野菜野果。民力,亦可转为我军之力。”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方令舟,他的脸色依旧不露喜悲,但放在沙盘边缘的手,青筋迸起。
一面是巍峨坚固、极难攻克的邯城,一面是西北方席卷而来、带着腥风血雨的十数万异族大军,而他脚下,只有一片依托临时营盘、粮秣艰难的立足之地。
沈伯毅描绘的景象固然壮烈,但更像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走单丝,竖起反胡大旗,等于同时向西召朝廷和两股强大的异族宣战。
邯城守军是否会如他所料般动摇?
还是会在朝廷严令下趁机出城,与异族前后夹击?
而流民涌入,粮草断绝的风险又如何解决?
他的初心不是为了救民,三年前竖起反旗,只是因为忘不了爱妻之仇,不甘郁郁久居人下罢了。
然而,随着势力逐渐壮大,对于多智近妖的他来说,心里极为清楚,想成事,就不得不面对正统人心的束缚。
他长舒了一口气,在帐内缓缓踱起步子,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军当下面临的局面,并不似去年项瞻讨伐幽州,虽同以驱除异族为出发点,但双方实力对比却大相径庭,文定先生之策可行,但在此之外,还需补充一些。”
他站停,转身看向诸将,声音铿锵,有种斩断后路的凛冽:“文定先生即刻以我之名,起草《讨胡救雍泣血檄》,将刘闵割地引狼,异族屠戮烹人的罪孽昭告天下,更要告诉世人,方某人无惧豺狼,誓卫桑梓,凡有抗胡之志者,皆可来投,但有残害同胞、甘为鹰犬者,皆为我方令舟死敌。”
说着,看向陈永芳,“恒馥从旁辅助,调动所有军中善文书吏,抄写檄文,组织‘宣义使’,或混入流民,或寻隙靠近周边各县,向军民百姓宣讲,要让雍州的每一块砖,都听到雍西的哀嚎。”
“是!”沈伯毅与陈永芳肃然躬身,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方令舟颔首,声音陡然拔高:“王英,庞广陵,朱朝贵,曹从安!”
“末将在!”四将抱拳站成一排,甲叶铿鸣,眼中凶光毕露。
方令舟盯着四人,语速快如鼓点,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王英领三千精骑,轻装简从,带足箭矢,避开邯城,绕行山野丘壑,向雍西渗透。”
“你的任务不是杀敌,找到流民告诉他们,邯城东南三十里有一支汉家军队在等他们,途中若遇小股胡骑或朝廷溃兵匪寇袭扰流民,杀无赦,但绝不可与敌军主力纠缠。”
“庞广陵领两千轻骑前往冀北和冀西,面见项瞻及武思惟,诉昏君刘闵引狼入室,异族奉其伪诏屠戮我雍州父老,告知雍州危局详情,异族入寇之惨烈,以及我方死守之决心,务必言明唇亡齿寒之理。”
“曹从安领五千骑返回栗山郡,防止高顺恶徒趁乱袭扰,途中可沿路昭告各郡县、坞堡、山寨:凡我汉家血性男儿,无论曾效力何方,此刻当同仇敌忾,有力出力,有粮出粮。“
“往西北伺机袭杀异族斥候,焚毁其粮道,断其水源,凡杀一敌,赏钱五百;斩一首级,赏钱一贯;焚粮车一乘,赏钱十贯,战后可凭功绩,共享太平!”
“朱朝贵领本部兵马,全力警戒邯城方向,增派游哨斥候,严防城内守军动向,另加固营地外围工事,深挖壕沟,多设拒马鹿砦。”
“流民涌入,必有混乱,务必在此之前,搭建临时收容营区,以便分隔管理,甄别细作,弹压骚乱。”
“末将领命!”四人齐声应道,声如闷雷。
方令舟毫不停顿,又看向?行军长史:“李铎,你配合文定先生,清点所有存粮,一粒一粒算计着用,待檄文誊抄完毕,立即派出快马,向各堡寨、士族筹粮,并组织人力前往临近山间收集野菜野果,总之,一切能吃的东西,你都要给我弄过来。”
“属下豁出命去办!”李铎擦着额头的汗,咬牙应道。
一道道带着血腥味和硝烟气的命令发出,整个大帐的空气仿佛被点燃,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但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胸腔里奔涌。
当此之时,他们已不再仅仅是攻城掠地的军队,更像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这片血海雍州唯一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方令舟大步走到帅案之后,又猛地转身,朗声说道:“此役关乎我军前程,胜则入主雍州,狼顾天下,败则前功尽弃,缩首北豫,十年也难翻身,诸位需持破釜沉舟之志,勠力同心!”
“谨遵主公号令!”帐内文武轰然应诺,杀气与决死之意冲天而起。
“各自行事,不得有误。”方令舟大手一挥,“散帐!”
众人再次行礼,鱼贯而出,偌大的帅帐瞬间空旷下来,眨眼便只剩下方令舟一人。
摇曳的烛火将他的身影长长拖曳在帐篷上,他轻抚宝刀,独自伫立于巨大的沙盘前,凝视着邯城模型,与西北那片象征滔天血海的地域轮廓。
良久,不禁轻声呢喃:“自雍州西北而入,若是能将其东引,武思惟和项瞻,又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