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将六个人的影子拉的极长。
西郊三里之外,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谢明微引路至此,便勒住了马不再前行,只是默然地垂下视线。
项小满没有理会他,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地往前面那个大坑走去。
赫连良卿犹豫了一下,也咬着唇跟了下来,但仅仅几步,那无法形容的恶臭就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忙用手死死捂住口鼻,秀眉痛苦地拧成一团。
秦光四人紧随其后,面色凝重如铁。
眼前并非战场,却比任何战场遗迹都要触目惊心:二十余丈见方的土坑里,密密麻麻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如破败麻袋一层叠着一层,堆砌成一座令人窒息的尸丘。
大多数尸体上,还残留着代表黑甲军身份的深色残破布片,每一张面孔都在扭曲,有的仍旧睁着眼,凝固着死前的惊愕绝望与空洞。
死亡时间虽短,但炎热的天气已经让腐败的气息彻底弥漫,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特有的腥臊尸臭,形成了一股足以摧毁心智的恐怖气味。
苍蝇嗡嗡轰鸣,形成一片片翻滚的黑云,贪婪地覆盖在伤口之上,还有一群因众人到来而腾飞的乌鸦,正在尸坑上空盘旋,发出一阵阵粗劣沙哑的啼叫。
“呕……”赫连良卿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虽生在乱世,也听过无数的惨烈故事,但何曾亲眼目睹过这等屠戮之后的修罗场?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尸山血海,也明白了这四个字背后令人崩溃的重量。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紧紧抓住项小满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能稳定她摇摇欲坠世界的支柱。
项小满没有动,就静静矗立在尸坑前,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个关节都僵硬着。
夕阳最后的金红色光芒落在他脸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他面沉如水,就连眉眼间都结着寒冰。
时间仿佛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项瞻!”张峰单人单骑,倒提方天画戟,一脸的欢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害得我进城之后又……”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项小满已经猛地转过身,一脸冷漠的看着他,「破阵枪」指着那尸坑,往后晃了一下脑袋:“你干的?”
短短三个字,却蕴含着千钧重压。
张峰眼中错愕一闪即逝,随即被惯有的不羁取代,往项小满身后瞥了一下,冷笑道:“没错,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居然还敢炸营?”
他跳下马,试图走近解释当时的情况,“项瞻,我跟你说……”
“我问你——”项小满猛地踏前一步,如同受伤的怒狮,恶狠狠地打断道,“你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把已经真心投降的将士也给杀了!”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赫连良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得一哆嗦,连啜泣都忘了,惊恐地看着项小满近乎失控的侧脸。
谢明微再次垂下了头,秦光等人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气氛在一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张峰同样被这前所未有的激烈质问逼得后退了半步,皱了皱眉,随即被更深的不耐和暴躁取代。
“是我干的,全剁了,一个不留,怎么着?”他梗着脖子,越过项小满来到坑前,画戟下指,吼声更大,“这帮狗娘养的,留着就是祸根,今天不杀,明天就可能捅你我刀子,我是在清除隐患,这叫霹雳手段,你懂不懂?!”
“哈哈哈……好!好一个霹雳手段,好一个清除隐患!”项小满怒极反笑,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愤,他上前抓住张峰的甲领,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那些被你编入军中的未参与者,已经是义军将士,杀他们等同于杀自己的兵!你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屠夫!”
“你放屁!”张峰被“屠夫”二字彻底激怒了,猛地打开项小满的手,同样咆哮着顶了回去,“项小满,你少在这给我装模作样,这不是你当初在岷洮下令屠城的时候了?我伤重卧床,还想方设法给他们筹集粮食,不论是何身份,皆一视同仁,就怕饿着他们,他们呢?他们做了什么?!”
两人的咆哮,如同雷霆在尸山血海上空激烈对撞。
项小满额头青筋暴跳,胸中血气翻涌,张峰阴冷扭曲的脸,蛮横的辩解、赫连良卿压抑的抽泣、秦光等人紧张的目光,以及堆积的尸臭……
所有一切都在碾碎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抬脚,踢在「破阵枪」上,枪尖带起泥土凌空而上,随即向着张峰刺去。
张峰冷哼一声,同样脚勾戟尖,画戟横起,被他顺势抡出。
“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项小满被巨力震得连连后退。
这一幕太过突然,秦光等人心中大惊,齐齐拔出宝剑,却又被项小满一声“都给我退下”喝止,随即枪出如龙,一招「铁索横江」,再次向张峰逼近。
张峰眼睛微眯,扛着画戟静待枪尖靠近,在距离胸口不过寸许时,那长枪便又猛地停住。
“出招!”项小满怒声大喝。
“哼,当真幼稚!”张峰不屑一顾,将画戟插在地上,一把握住长枪枪尖,任由刃口割开掌心,鲜血顺着枪刃沟槽喷涌时,他竟迎着项小满惊愕的目光继续拧转。
项小满又急又怒,生怕他手指被锋刃削断,触电般松手,「破阵枪」便旋转着飞出,叮叮当当,在地上弹跳了几下。
他尚未回神,张峰已经贴近,一拳砸出,温热的血点溅进眼眶,世界顿时一片赤红。
项小满脑袋一偏倒飞出去,却顺势一滚,脚底猛地一蹬,扑在张峰身上。
二人重重摔倒地上,不及张峰反应,同样一拳砸在他脸上。
“你这个疯子!”
“你才是妇人之仁!”
“「乱卒当察其首恶,余者勿问,擅杀降者皆斩!」军中禁令,你都喂到狗肚子里了?”
“我是主将,是我带兵追击,他们是否投降,我说了算!”
“杀那些作乱的也就罢了,那些无辜的兵也杀,真要追究起来,你让我怎么保你?”
“保不住就不保!”
“还在冥顽不灵,我让你嘴硬!”
“我的拳头更硬!”
……
“砰砰砰——”
一会他压在他身上,一会又调换过来,就像两个赌气的孩子似的,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谁也不让谁。
在场的都是心腹,也深知二人的感情,此时谁也不敢乱动,就那么默默地看着。
只有赫连良卿,见二人都已经鼻青脸肿,却还在地上打滚,终于是忍不住冲上前,不顾混乱中随时挥出的拳头,伸手抓向二人的手腕,带着哭腔哀求:“都住手,你们打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