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说出“就地格杀”，裴恪自然能听出来，哪个是吓唬，哪个又是真心的。
见项小满头也不回的策马而走，裴恪想要再劝的话就只能咽回去，他看向赵远淮，见他正一脸平静的望着那些还在哭喊的村民，迟疑片刻，上前抱拳道：“这位，呃，赵将军对吧……”
“裴将军！”赵远淮推出宝剑，横在裴恪面前，打断了他的话。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宝剑推出的一瞬间，剑鞘下滑几寸，露出一截剑刃，正好将火把的光反射到裴恪眼睛上，平添一层阴翳。
赵远淮瞥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短暂接触，便又将宝剑收回，淡淡说道，“在下不过区区护卫，不敢当将军之称，主公军令已下，半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还望裴将军不要耽搁。”
裴恪微微一怔，顿时眉头紧皱，自打项小满来了以后，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指挥那二十个护卫分头探查时，更是像面对一个个冰疙瘩，现在又让赵远淮给堵得死死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可算是憋屈的要命了。
然而，憋屈是憋屈，他也不敢违抗军令，无奈一叹，对赵远淮抱了抱拳，转身唤来诸位百将，好一通低声细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少顷，几位百将散开，各领数十军士，将这一众百姓按着各自村子分开，与村长一起分别带往几个土院里。
不消片刻，就见土院里不断有人出来，直到聚集了近二十个时才算停止。
赵远淮将一切看在眼里，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他没再多留，召集二十护卫出村，行不到三里，就看见浑身已被大雪覆盖的项小满，正默默立马路边。
“主公。”他上前见礼。
项小满直接问：“杀了几个？”
“十七个。”
“不到二十……”项小满颔首，沉吟片刻，问道，“赵二哥，我是不是有些心软了？”
“身份使然，主公要为大局考虑。”赵远淮道，“您之前也说了，这些百姓都是从众而已，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裴将军既然有心放他们一马，主公交给他来处置，倒也无可厚非，杀了十几个，也足以震慑他人了。”
“大局考虑……”项小满轻轻摇头，叹道，“我可不是在为大局考虑，我原本确实打算屠村，可真的见到他们时，又觉得他们可怜。”
他扭头望向村子，深深的看了几眼，而后又收回目光，轻夹马腹，策马缓行。
赵远淮陪伴左右，沉默不语，二十护卫紧紧跟随，同样无人搭话。
项小满倒提长枪，目视前方，眼神稍显落寞，依旧在自顾自说着：“一个人的品行，或许不能用才学高低来判断，但不读书不明理，眼界随之受限，却是可以肯定的。”
“这些佃农们，根本不觉得那些大家族是在剥削他们，他们认为那地本来就是人家的，种人家的地，给人家交租，这是天经地义……”
“他们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眼界短浅，认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反倒会觉得我们横插一脚，是在给他们制造麻烦……”
“他们也许会想，我本来活的好好的，每月毕竟还能赚些糙米养家糊口，你们非得来捣乱，断了我的生计，那怕你是用真金白银将地买走，也不行……”
“历代王朝末期，有多少本能成就大业的枭雄，就是在腐朽朝廷和一些愚昧百姓的联合绞杀下，含恨而终……”
“我现在似乎明白，为何很多起义军，最初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可在实际操作中，却还是要联合那些世家大族，不怕厉害的对手，就怕有一些蠢笨的盟友啊……”
大雪纷纷扬扬，犹如撕碎的棉絮，被寒风裹挟着不住往众人脸上袭来，让人目不能睁。
项小满搭手遮目，望着黑漆漆的前路，没再说下去，就那么怀揣心事默默赶路。
众人回到营地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各自回营休息，一夜无话。
……
翌日，项小满醒来时，裴恪已经在帐外候着了。
看他那一脸疲态，项小满不禁微微皱眉：“裴将军一夜没睡？”
“末将有罪，特来请罚。”裴恪一撩衣袍，单膝跪地。
项小满环顾四周，见有不少军士正在往这边看着，无奈叹道：“起来吧，去大帐里说，免得折了你在军中的威望。”
裴恪道了声谢，起身随项小满前往主帐。
项小满坐到帅案后，案上还放着那三本簿册，他拿起来随意翻阅着，同时问伫立着的裴恪：“剩下的佃户现在何处？”
裴恪忙道：“算上您亲自处死的李由，共有十八名直接行凶者被处以极刑，剩下的人里，三百四十六名只是同行，并未有任何过分之举，皆已遣回乡里，由里长严加约束；四百六十八人虽未直接动手，但都拿着农具，有不轨之心，已经尽数押至营地，请主公发落。”
项小满猛地合上簿册，眼神冷冽地凝视裴恪。裴恪暗自心惊，不明白项小满年纪轻轻，为何能有这等骇人的气势，原本微低的头，又不受控制的默默低了几分。
好一阵沉默，项小满才淡淡说道：“裴恪，或许我真该提前告诉你，贺霖的武艺如何，也该好好跟你讲讲，他的死状是如何可怖。”
裴恪身子一颤，连忙又跪了下去：“末将惶恐。”
“惶恐？”项小满冷笑道，“有些事我们心知肚明就好，以前常常有人告诫我，「心善是好事，但过于心善就是一种负担，别人会仗着你的心善得寸进尺，不论何时，都要保持原则」，这句话，我现在也送给你。”
裴恪额头冒出了冷汗：“是，末……末将知道了。”
项小满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说：“好了，起来吧，何先生不是有意在各军成立「破阵营」吗，那便将这四百多人尽数编进去吧，另外，由你亲自撰写榜文，详陈何先生遇袭一事，将处理结果公之于众。”
裴恪连忙应道：“是。”
项小满点点头，将簿册放下，起身走出帅案，来到裴恪面前，又说：“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多方考虑不周，但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能视而不见，还望你不要心存芥蒂。”
裴恪脸色微变，抬眼与项小满对视，怔了片刻，忙抱拳道：“末将本就有错，被斥责也是活该，哪还敢心生不忿。”
“如此最好。”项小满挤出一丝笑意，不算好看，“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我去两县巡视一番，若无他事，便直接回去了。”
“末将陪您一起。”
“不用。”项小满摆手拒绝，“军中诸事繁多，不仅有那些佃户需要安置，还有榜文需要你细细斟酌，你就忙你的吧。”
说罢，提起长枪，直接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