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机在她手里震动了一下,是哥哥林大宇发来的消息:“公司临时有事,走不开,妈那边你先照顾。”
她没回复,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今天母亲做膝关节置换手术,从办理住院到签字,都是她一个人跑前跑后。大宇只在昨晚露了个面,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
“林女士,您母亲已经回病房了,麻醉还没完全消退,需要再观察两小时。”护士的声音把林小雨从思绪中拉回。
“谢谢,我这就过去。”
病房里,母亲静静地躺着,脸色有些苍白。林小雨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为母亲掖了掖被角。这样安静的时刻很少见,平日里,母亲总是话里带刺,尤其是对她。
两小时后,母亲缓缓睁开眼睛。
“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吗?”林小雨凑上前轻声问。
母亲摇摇头,环顾四周:“大宇呢?”
“哥公司有事,晚点来。”林小雨早已习惯了这个答案,但每次听到母亲第一句话总是问哥哥,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苦涩。
母亲“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林小雨起身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母亲嘴边:“喝点水吧,妈。”
母亲勉强吸了两口,就别过头去。这时,林小雨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打来的紧急电话。她走到病房外接听,一个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她立刻处理。
回到病房,林小雨犹豫着开口:“妈,公司有点急事,我回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
母亲眼睛都没睁,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工作要紧。”
“我让护士多关照一下,有事您按铃。”林小雨拿起包,又不放心地看了看,才匆匆离开。
四个小时后,林小雨带着熬好的粥回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看见哥哥大宇正坐在床边削苹果,母亲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
“妈,您好点了吗?我熬了您爱吃的山药粥。”林小雨说着,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大宇头也不抬,继续削着苹果。
林小雨打开保温桶,盛了一碗粥,小心地吹凉,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来,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不喝了,没胃口。”母亲说。
“再喝点吧,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林小雨劝道。
大宇拿起母亲放下的碗,很自然地喝完了剩下的粥:“别浪费,妈。”
母亲看着大宇,眼里满是慈爱:“还是我儿子贴心,不嫌我脏。”
林小雨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句话。三十年了,这句话像一道咒语,牢牢地钉在她的生命里。
——
林小雨五岁那年的夏天,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晚饭。那天很热,蝉鸣不止,桌上的绿豆稀饭冒着热气。
“妈妈,我还要。”小林小雨把空碗推到母亲面前。
母亲接过碗,没有重新盛饭,而是直接把自己喝了一半的稀饭递给她:“这碗妈妈喝不下了,你喝吧。”
小林小雨盯着碗沿,那里有母亲喝过的痕迹。她犹豫着,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快喝呀,一会儿凉了。”母亲催促道。
小林小雨摇摇头:“我不要,我要新的。”
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嫌妈妈脏?”
小林小雨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摇头。姥姥在一旁插话:“这孩子,哪有嫌自己妈妈脏的?咬过怎么了,又没有毒。”
“我今天非要治治她这毛病不可!”母亲突然站起来,一把抓过碗,另一只手抓住小林小雨的胳膊,强行把碗凑到她嘴边。
“不!不要!”小林小雨挣扎着,眼泪夺眶而出。
但母亲的力气很大,硬是逼着她喝了几口。稀饭顺着喉咙滑下去,小林小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溅了母亲一身。
母亲愣住了,随即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推开她:“白眼狼!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孩子!”
姥姥摇摇头,叹息道:“这孩子,怕是天生的不孝顺。”
那天晚上,小林小雨被罚不许吃晚饭,站在院子里反省。她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喝妈妈喝过的稀饭就是不孝顺。她只是觉得,那是妈妈的口水,不干净。
夜色渐深,父亲下班回来,看见站在院子里抽泣的小雨,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抱起她,重新热了饭,看着她吃完。
“爸爸,我不是坏孩子,对吗?”睡觉前,小林小雨拉着父亲的衣角问。
父亲摸摸她的头:“我们小雨最懂事了,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没关系。”
但父亲的理解并不能抵消母亲和姥姥的责备。从那以后,“不孝顺”这个标签,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她。
——
医院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小雨请了年假,全天候照顾母亲。大宇每天下班后来待一会儿,但从不插手具体的照顾工作。
“小雨,帮我擦擦身子吧,难受死了。”术后第三天,母亲对她说。
林小雨打来温水,仔细地为母亲擦拭。她注意到母亲腿上有些红肿,立刻叫来医生检查。果然,有轻微感染的迹象,需要加强护理。
“多亏你发现得早。”医生称赞道。
母亲没说什么,但林小雨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认可。
那天下午,大宇来时带了母亲最爱吃的芒果。他细心地剥了皮,切成小块,喂给母亲。
“真甜。”母亲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吃完芒果,大宇很自然地拿起母亲吃剩的果核,把上面残留的果肉啃干净。母亲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
“还是我儿子好,不嫌弃我。”母亲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瞥了林小雨一眼。
林小雨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她想起自己为母亲倒尿壶、洗身子、按摩腿部,整夜守着不敢合眼,却抵不过哥哥吃母亲一口剩食。
“妈,我出去打个电话。”她找了个借口,逃离了病房。
医院天台的风很大,吹乱了林小雨的头发。她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拉着她的手说:“小雨,你妈和你哥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做事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那时她才十五岁,但已经明白,在这个家里,她永远无法获得与哥哥同等的爱。不是因为哥哥更优秀——大宇学习成绩一直不如她,工作后也频繁跳槽,没个稳定——只因为他是儿子,而且不嫌弃吃母亲的剩饭。
——
母亲出院那天,林小雨办完所有手续,把母亲扶上车。大宇说工作忙,来不了,她们只好打车回家。
回到家,林小雨安顿好母亲,又忙着做饭、打扫。几个月没住人,家里积了一层灰。
“小雨,把我的药分一下。”母亲在卧室里喊道。
“来了。”林小雨擦擦手,走进卧室。
她仔细地把一周的药分装在药盒里,又倒了杯水放在母亲床头。
“妈,晚饭我做好了在锅里,您热一下就能吃。我明天再来看您。”
母亲点点头,突然问:“你这个月房贷还了吗?听说你们公司最近在裁员?”
“还没,不过我有积蓄,够撑一段时间。”林小雨有些惊讶,母亲很少关心她的经济状况。
“那就好。”母亲顿了顿,又说,“你哥最近又想换车,来跟我借钱。你说他,房子贷款还没还清,换什么车?”
林小雨沉默着。大宇已经三十五六了,还时常跟母亲要钱,而她自从工作后,再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
“你也是,别太省了,该花的就花。”母亲罕见地关心了她一句。
“我知道。妈,我走了。”
回家的地铁上,林小雨想着母亲的转变。或许这场病让母亲意识到,最终依靠的还是女儿。但很快,她又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来,她总是这样,母亲给一点甜头,她就迫不及待地原谅所有。
——
周末,林小雨带着买好的菜去看母亲。一进门,就听见大宇的声音。
“妈,您就帮帮我这次吧,就十万,我年底一定还您。”
“你上次借的五万还没还呢!”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奈。
“这次不一样,我们公司有个投资项目,回报率很高...”
林小雨走进客厅,大宇看见她,立刻收住了话头。
“小雨来啦。”他讪讪地打招呼。
“哥。”林小雨点点头,径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过了一会儿,大宇跟了进来:“小雨,借哥点钱怎么样?就五万,三个月还你。”
林小雨头也不抬:“我没钱,刚交了房贷。”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年薪几十万,攒了不少吧?”
“那是我辛苦挣的,不是给你挥霍的。”林小雨冷冷地说。
大宇脸色一变:“行啊,现在有本事了,连亲哥都不放在眼里了?”
“吵什么吵!”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大宇,你别打你妹的主意!小雨,你也是,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林小雨闭上嘴,继续切菜。她知道,无论如何,母亲最终都会站在哥哥那边。
午饭时,气氛有些沉闷。母亲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妈,再吃点吧,您最近瘦了好多。”林小雨劝道。
“没胃口。”母亲推开了碗。
大宇很自然地接过母亲的碗,把剩下的饭扒进自己嘴里:“不能浪费。”
母亲看着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欣慰的表情。林小雨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三十年了,这一幕反复上演,而她始终是局外人。
——
一个月后,母亲腿上的感染加重,不得不再次住院。这次,林小雨没有请假,只是每天下班后去医院照顾。
一天晚上,她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母亲和隔壁床阿姨的对话。
“你女儿真孝顺,天天来照顾你。”
“是啊,多亏她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肯定。
“我看你儿子也不错,天天来看你。”
母亲笑了笑:“儿子是贴心,不嫌我脏,我吃过的东西他拿起来就吃。但我这女儿啊,从小就不愿意吃我吃过的东西,为这个我没少生气。”
“孩子嘛,有点小习惯正常。”
“你不懂,”母亲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爸也是这样,特别讲究,不用别人的杯子,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看着她就想起她爸...”
林小雨愣在门口。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个“毛病”竟然与父亲有关。父亲在世时,确实有轻微的洁癖,从不与人共用餐具。但母亲从未因此责备过父亲。
“站在门口干嘛?”大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小雨回过神,走进病房。母亲看见他们,结束了谈话。
那晚,林小雨一直心不在焉。她想起父亲生前的一些小事——他总是一个人用一个水杯;家里来客人时,他会特意准备一套公用餐具;甚至和母亲,也不会共用一个碗筷。母亲从未对此表示不满,为什么对自己却如此苛刻?
——
母亲出院前一天,林小雨加班到很晚,赶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了。病房里,母亲睡着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没吃完的苹果和半杯水。
林小雨轻轻坐下,为母亲掖好被角。母亲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她突然意识到,母亲已经七十岁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醒了,看见她,微微一惊:“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您要喝水吗?”林小雨拿起杯子。
母亲摇摇头:“那是昨天的水,倒了吧。”
林小雨起身倒掉旧水,重新接了一杯温水,递给母亲。母亲喝了两口,又递还给她。
“妈,您再喝点吧。”林小雨接过杯子,很自然地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递回去。
那一刻,她自己都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会这么做——喝母亲喝过的水,用母亲用过的杯子。
母亲也愣住了,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天不早了,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良久,母亲说。
林小雨点点头,拿起包:“那您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您出院。”
走出病房,林小雨长舒一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喝那口水,仿佛是一种本能,一种不需要思考的反应。
——
母亲出院后,似乎变了个人。她不再动不动就拿“不孝顺”说事,也不再一味偏袒大宇。有时大宇来要钱,她甚至会拒绝。
一天周末,林小雨去看母亲,发现她正翻看旧相册。
“来,看看这个。”母亲指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父亲正微笑着站在公园里,手里拿着一个水杯。
“你爸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干净。”母亲轻声说,“不用别人的杯子,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我刚结婚时,为这个没少生气。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林小雨沉默着,等待母亲继续说下去。
“你小时候不愿意喝我喝过的稀饭,我看着你就想起你爸...心里有气,就全撒在你身上了。”母亲合上相册,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比你哥孝顺多了。这次生病,要不是你,我这条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林小雨的鼻子突然一酸。三十年了,她终于等到了母亲的认可。
“妈,我不是嫌您脏...”她轻声说,“我只是...像爸爸。”
母亲点点头,眼里有泪光闪动:“我知道,我知道...是妈妈不对...”
那天,母女俩聊了很多,从父亲的习惯到大宇的任性,从过去的误会到今后的生活。临走时,母亲坚持要送她到电梯口。
“小雨,”电梯门打开前,母亲突然说,“下周末是你爸的忌日,我们一起去扫墓吧。”
“好。”林小雨走进电梯,看着母亲的身影慢慢被门隔开。
回家的路上,林小雨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做所有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她终于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包括他人的认可和理解。但只要你坚持做对的事,时间终会给出答案。就像母亲终于看清,孝顺不在于是不是愿意吃对方的剩饭,而在于日复一日的陪伴和照顾。
天空飘起了细雨,林小雨没有躲,任由雨点打在脸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不是因为她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认可,而是因为她终于放下了那份执念,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无法控制别人如何看待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内心的指引,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顺其自然,问心无愧。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