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回海岭的第四十个夜晚。
夜色浓稠如墨，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呜咽着掠过岭上的残阵。
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升起血月，猩红的光芒染红了海面，透着诡异与不祥，东极海修士催动了禁术，他们的身躯与坐骑融合，化作半人半兽的怪物，形貌可怖，利爪能撕裂玄冰，寒光闪烁，獠牙泛着吞噬灵力的黑气，阴森骇人。
回海岭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残垣断壁间到处都是厮杀的身影，前锋营剩余的士卒、修士们背靠着最后的阵地，用断裂的兵刃法器与敌人肉搏，毫无退缩之意，有的修士咬断了敌人的喉咙，自己却被对方的尾刺贯穿胸膛，有的抱着海怪坠入深渊，同归于尽时爆发出的灵光照亮了半个海面。
那些祈原宗近卫队的弟子们，此刻已没有了最初的恐惧，眼中只剩下麻木的凶狠，他们学着老兵的样子用灵甲撞击敌人，用牙齿撕咬对方的皮肉，灵甲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却再没人后退半步，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程子庚甚至正用身体堵住阵眼的缺口，碧海沉沙阵的腐灵砂已蚀穿了他的肩头，露出森白的骨骼，而他手中的阵盘还在徒劳地闪烁着微光，试图维系着残破的防御。
陈序知道再无冲出去的可能，便准备动手引爆玄冰阵的阵眼，与敌人同归于尽，尽管法阵早已是残阵，引爆残阵的阵眼，未必能给敌方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是他能做的最后抗争。
望着敌阵方向翻涌的黑雾，陈序突然转过身，脸上竟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声音在战阵的嗡鸣里格外清晰：“杜师叔、程师兄、孟彩师姐、枕月师姐、古兰师姐，还有云渊、韩三、墨卿。”
他顿了顿，靴底碾过冰面的碎碴，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会瞅准机会，往北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能多带一个是一个，前锋营嘛…… 总得有人回去报信，不能让兄弟们白白牺牲。”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看到陈序右手已经在轻轻抚摸着 “玄冰锁魂阵” 忽明忽暗的阵眼，瞬间都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池云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直打晃，却硬是撑着岩壁站起身，他左臂的毒纹已爬至下颌，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序，当年你救我族于危难之中，后来还带我踏入修行，那一刻，我池云渊早已把性命交给你，要炸阵眼，我陪你，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墨卿刚为商策渡完最后一缕灵力，闻言转身望着陈序，静静说道：“我沙骨部族既奉你为宗主，总不会在这时候丢下你独活，生与共死，这是我们当初的誓言。”
杜晖手中长剑在空中画了个圈，淡淡说道：“老夫已经活了快六百岁了，早就活得够本了，让小辈们走，我这把老骨头…… 陪你最后一程，算是为宗门尽最后一份力。”
陈序打断将要说话的韩三，先是轻轻一笑，接着冷声说道：“我是前锋营的校尉，你们是我的部下，所有人听令，准备向北突围，违令者斩，这是命令。”
随后又招招手，让古兰过来，陈序趁机将虚影珠塞入她手中，小声说道：“把这个交给乌寒，就说交给老道，她知道怎么做，还有就是她跟苍瑜…… 哎，算了。”
古兰没有去接，只是抬着眼，长睫在灵阵的微光下投出浅淡的影，像两扇不愿合拢的窗，美眸里盛着整片幽冥海滩的夜色，潮声漫过礁石的轰鸣在她眼底碎成星子，她看得极静，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对峙，不愿打破这份沉寂。
“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 古兰轻语道。
“拿着。” 陈序声音忽然有些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古兰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接，海风卷着血雾掠过灵阵，她鬓角的碎发被吹得贴在脸颊，像道没说出口的牵挂。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静得像深潭，映得她耳尖泛起的薄红愈发清晰，藏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陈序喉结剧烈滚动，眼眶又开始发烫，突然明白她不是不愿接，是这一眼里藏了太多没说的话，重得让指尖都抬不起，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韩三突然的吼声打断：“敌修……上来了，他们冲破防线了！”
黑雾已漫至灵阵边缘，毒修的尖啸穿透光幕，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陈序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落，瞬间凝成冰珠，他反手抓住古兰柔嫩的小手，大声喊道：“好……那就一起，不过我要告诉诸位一个小秘密，其实我最初不是修行者。”
“小爷，我终于又可以这么喊你了，那你是什么？难道跟我一样，是沙漠中的盗匪吗？” 韩三笑着大声说道，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就在陈序准备出手引爆阵眼的刹那间，漫天灵光与黑雾突然炸开，像极了荒原上最盛大的篝火，那光芒穿透层层叠叠的毒雾，将幽冥海滩照得如同白昼，连带着冰面都反射出细碎的金芒，晃得人睁不开眼，耀眼夺目。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有熟悉的号角声自南方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亮，带着希望的讯息。
陈序猛地回头，只见远处的天幕上，十余艘浮空飞舟破开晨雾而来，中型飞舟如巨鲸展翼，船身两侧的灵纹法阵流转着淡金色光芒，托着船身平稳滑行，小型飞舟则像敏捷的雨燕，穿梭在中型飞舟之间，“船帆” 上的 “渔城” 二字在霞光中格外醒目。
“是行营的援军，是浮空飞舟，小爷啊，是援军到了。” 韩三最先反应过来，嘶哑的吼声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手中的朴刀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却顾不上去捡，只是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飞舟群，激动得欢跃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池云渊靠着岩壁的身子微微一震，原本因毒纹蔓延而黯淡的眼神陡然亮了起来，他看着那些飞舟冲破敌阵的防线，中型飞舟投射下的灵柱如光柱般砸在黑雾中，灵力波动如潮水般涌来，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虚弱却真切的笑。
墨卿正扶着商策，听到号角声时，她抬头望向南方，看着小型飞舟如箭般掠过头顶，带起的灵风拂过脸颊，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商策冰冷的手背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温度。
古兰的小手依旧被陈序握在手中，她望着那支如神兵天降般的救援队伍，中型飞舟的灵纹光芒在她眸中流淌，原本紧抿的唇瓣缓缓张开，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终于可以一起走了，我们都能活下去了。”
陈序站在原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浮空飞舟，他能感觉到渔城行营修士们磅礴的灵力顺着飞舟的灵纹法阵扩散开来，如滚滚洪流般席卷而来，将敌阵的黑雾冲得七零八落，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他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后退半步，被及时赶上的古兰扶住，才没有摔倒。
“小心些。” 古兰的声音轻柔，带着难掩的关切，眼神中满是担忧。
陈序望着她，又看了看周围众人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场惨烈的战斗还未结束，但浮空飞舟带来的援军，让他们在绝境之中，终于看到了生的希望。
远处的号角声依旧嘹亮，小型飞舟上的修士已开始俯冲，灵箭带着金芒射向敌阵，精准而凌厉。
陈序深吸一口气，对众人道：“援军已到，所有士卒听令，准备反击，让这些怪物尝尝我们的厉害。”
众人纷纷点头，重新拾起武器，眼中燃起新的斗志，战意高昂，漫天的灵光还未散去，与飞舟的灵纹光芒交相辉映，照亮了幽冥海滩上每一张带着希望的脸庞，也预示着这场战斗即将迎来新的转机，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当主力大营的援军终于撕开碧海沉沙阵时，回海岭已变成一座炼狱，惨不忍睹，整个前锋营幸存的士卒、修士已不足三成，每个人都带着伤痕，灵脉破碎者十有八九，岭上的岩石被血染成紫黑色，缝隙里塞满了断肢、碎甲和碎裂的灵晶，海风卷起的沙砾中，混杂着烧焦的皮肉与断裂的发丝，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
援军抬着担架穿梭在尸骸之间，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泥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星、南良生战死，商策身受重创，昏迷不醒，池云渊左臂几乎要掉下来了，血肉模糊，韩三后背深深塌陷下去，显然伤势极重，程子庚被抬走时，手里还握着半截阵旗，不肯松开，杜晖长老盘膝坐在地上调息，脸色苍白如纸，周身灵力波动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随时可能陨落，只有陈序、古兰、孟彩、枕月等人还算完整一些。
甚至有些幸存下来的修士、士卒，眼神空洞地望着海面，他们的灵识已经溃散，再也认不出任何人，如同行尸走肉。
那些幸存的前锋营士卒、修士互相搀扶着站在尸堆旁，年轻的脸上沾满血污，眼神却比来时沉了许多，像是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稚气，多了几分沧桑与坚韧。
回海岭的血月在黎明时隐去，只留下被血水染红的海浪，一遍遍拍打着崖壁，像是在为死去的亡魂呜咽，悲戚而哀伤。
陈序望着那片翻滚的红海，喉咙里涌上腥甜的血气，强自咽下，这场战斗，不仅撕碎了前锋营的建制，更在每个人的魂魄里，刻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而这样的惨烈，或许只是这场漫长战争中的一角。
等浮空飞舟将受伤的诸人都带走后，陈序将还能作战的前锋营士卒重新组织起来，还剩余不到两千人，刚要说什么，雪灵鸮便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肩头，带来了新的讯息，那枚刻着主营徽记的玉简刚触到掌心，便传来一阵灼热的灵力波动，主力大营已突破最后的防线，战局彻底扭转。
“备马，所有人都跟我走。”
陈序捏碎玉简，指缝里渗出血丝，回海岭的血战让他灵脉受损，此刻强行运转灵力，胸口当即泛起腥甜，但他顾不上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