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王忠嗣将李道明的行踪娓娓道来,李斯文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氤氲的茶香中,眸子微微眯起,脑海里心思急转。
在城外杀了李道明的威风,在宴会上又一直留神观察,此人虽然来者不善,但总的来说还没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这人念着血脉亲情,但为人还算正直,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至于走后,羊毛脱脂该如何完成,他已经将流程做成了手册,用的还是最浅显的白话,就怕胡人看不懂又来个俺寻思。
三哥那一套是真的不能学,车个螺栓,三爪卡盘竟然侧夹螺帽,足足小臂长的栓体孤悬指向工人...
李道明会研究这个,说明他没把私人恩怨置于公事之上,只是...淮安王府的旧账,这时候翻出来看这个,他想干嘛?
算了,想不通的就别深究。自寻烦恼。
反正自打李道明到任以来,自家亲卫就不分昼夜的守候在侧,人身安全肯定是万无一失。
可他只怕,这家伙报仇不成,反倒起了坏事的心思。
比如瞎说什么大实话,给胡人点明大唐的计划,从而搅黄酒坊、毛织坊的根基。
虽然李斯文并不认为,能被李二陛下在这种时候外派出来,帮他维持大局的使者会如此不智,但也不敢打包票。
万一李道明与淮安王府素有往来,交情莫逆,只是为人低调,此段关系不为外人所知...
那他为了报仇,必然会在暗里使绊子,哪怕豁出小命,也要坏了自己的前程!
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为了亲情而弃家国大义而不顾。
诋毁大唐形象,撺掇西域诸国谋反,从而将大好局势一朝断送。
敲击案几的指尖顿住,李斯文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等某离关后,你和萧锐要严密监视李道明的行踪,但凡发现他与外族勾结,不要犹豫,先斩后奏。”
“陛下那里,某自去解释,你只管听命做事!”
“嗯?监军你玩的这么大,淮阳王他可是大唐王爷。”
王忠嗣刚想点头,等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去,冷汗淋漓间醉意尽消,不敢置信的与李斯文,四目相对。
不是,你俩多大仇多大恨呐,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决出生死?
李斯文沉吟半晌,越是思虑,态度就愈发坚定。
他实在放心不下,留这样一人驻留西域,又独掌大权,哪怕他是李二陛下的亲族,是皇帝为了收复西域,特意选任出的亲信。
反正一整个淮安王府的人命都算在他头上,也不差这一个大唐王爷。
李斯文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坚毅,绝不给将来的自己留任何祸患。
“西域的安稳,远比一个王爷重要。”
“若李道明任职的四年,能谨记本职,安分守己,某的安排自然无用,可若此人包藏祸心,西域兹事体大,留他不得!”
王忠嗣看着李斯文眼底的决绝,暗暗惊叹,不愧是曹国公的种,平时笑呵呵的老好人,可等到了决断时刻,比谁都要心狠。
“也罢,某知道了。”
王忠嗣心事重重的转身退去,只觉得夹在这俩人中间,简直是在刁难他。
等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回身问了句:“你俩.. 究竟多大仇,能解不?”
李斯文看着那双有些闪躲的虎眸,轻笑一声:“将军放心,不是私仇,某只是担心,有人拿家国大义当报仇的垫脚石。”
王忠嗣彻底懂了,不再追问,而是大步走进夜色里。
只希望李道明心里还有些底线,别让监军的后手派上用场,也别逼他大义灭亲。
深夜,已是月明星稀之际,皎月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桌上,将李斯文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还穿着入席时的对襟大袖,指尖捏着狼毫悬停纸上,手旁,堆叠的临摹帖已有半尺高。
柳体的嶙峋风骨里多了几分欧体的圆润,早已不是当初那副,有形无神的样子货。
突然‘吱呀’一声响,房门被轻轻推开,萧锐的身影携月色而来。
褪下的披风还沾着草尘沙,抬头正好撞见,李斯文那双亮得惊人的星眸,顿时笑道:
“呼,果然不出某所料,二郎你还在等军营里的消息。”
李斯文收好字帖,挑眉时,眼底常有的笑意中带上几分困意:
“萧兄?深夜到访所为何事,算了,先坐。”
说着取来杯盏,注入沸水,茶叶翻卷,腾起的热气模糊两人的眉眼。
与萧锐品茗半晌,才道:“说吧,入夜还不睡,何事?”
萧锐捧着茶杯暖手,想了想,摇头叹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些幸福的烦恼罢了。”
“二郎落子西域,给某留下一箩筐的重担,自己却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再三斟酌,还是要来讨教一二。”
许久未听这文绉绉的场面话,李斯文反倒心生几分亲切,不紧不慢的续茶,笑道:
“行了,房外各处都是某家亲卫值守,没外人,放轻松。”
萧锐愣了愣,端庄坐姿缓缓松垮,下巴搁在案几上,神色苦恼,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话:
“在长安的这些天,某与侯杰等人时而小聚,更多则是各奔前程,虽说劳碌了些,但也无忧无虑。”
“当听闻二郎携捷报而来,更是喜上眉头,难以自禁,与敬直豪饮数杯,心中忧虑尽散。”
“却不曾想,陛下竟然会委以重任,派某来此行刺史之责。”
萧锐突然拔高声音,又猛地捂住嘴,见李斯文只是笑着听他抱怨,这才悻悻放下手,又是一次长叹:
“最初,纵然萧瑀老登几次说教,心中仍不情愿。”
“吐谷浑深入西域腹地,与大唐相距甚远,路途艰险,此次一行,何时返乡还是未定。”
“周边又有敌国虎视眈眈,稍有不慎,某便要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圣人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非君命难违,某宁愿老死长安,碌碌无为也比客死他乡来的美妙。”
幽幽叹了几声,萧锐腰杆稍微挺直,目光如炬的看向李斯文:
“而当得知,是二郎你在御前几次力荐于某,某还思索,难道是何时曾得罪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