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黛玉醒来,掀开帐子,只见窗纱上光辉夺目,似日光照耀一般。黛玉起身披上一件衣裳,打开房门一看,原来并非出太阳,竟是一夜大雪,下了将近一尺多厚,而天上仍是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不住地飞落下来,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絮从天空翻滚而下。黛玉欢喜非常,忙唤起紫鹃,洗漱完毕,穿上一件银白哆罗呢狐皮小袄,外罩一件银色掐边粉底白梅的对襟褂,腰间束了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披上鹤氅,登上雪靴。那边岫烟也早听到动静起了身梳洗了,穿戴好后,便和黛玉一齐出门去邀约其他姐妹。
潇湘馆前院的杆杆翠竹上也是落满了雪,越发衬出竹叶的青翠来。天地间飞雪如蝶,黛玉扶了紫鹃,岫烟扶着莲儿,踏雪而行。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走至沁芳亭,只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侍书,后面跟着一个为她打着青绸油伞的妇人。黛玉等便立在亭边,等她走来,几人一同出园,到贾母处去。
一时众姊妹来齐,都在一起笑谈雪景。宝玉天还未亮便忙忙地跑到芦雪庵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只得又跑来这里,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却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湘云悄悄和宝玉商议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深以为然,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吃过早饭,进园齐往芦雪庵来。李纨开始出题限韵,忽发现不见湘云宝玉二人。众人正在寻思他们的去处,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笑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怎的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便忙出来找着了他们两个,正在那石桌旁看着一个婆子切那块鹿肉。李纨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哪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等烧烤用具来。宝玉湘云兴冲冲地拿起铁丝串起切好的鹿肉来,竟也有模有样。李纨笑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
这时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便笑着拉住不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子,便要先烧三块吃。黛玉因在现代之时也常吃烧烤,故懂得一些技法儿,见难得这样有趣,心下也跃跃欲试,于是走过来说道:“我也来。”说着便洗了手,也坐了下来。湘云拍手笑道:“原来林姐姐也这样爱顽。”宝玉说道:“妹妹仔细别割了手。”说着将手中串好的一串递给黛玉。黛玉正要接,又想起一事,便把手上的白玉镯子褪了,对平儿道:“镯子戴在手上怪不便当的,我也褪下来和你的放在一起罢。不过放在这里却不大妥当。”又悄声对平儿耳语一句:“人多手杂。”平儿会意点头。黛玉叫来紫鹃,让她将自己的同平儿的镯子一起拿了手绢儿包好,保管起来。平儿笑道:“还是林姑娘心细。”
宝玉见黛玉忙完,又将一串鹿肉递了来,黛玉方接了,看了看调料碟子,便说道:“若是有鹿油和香料,烤出来才更香了。”宝玉听说,忙叫了一个婆子去厨房里拿来。
探春和惜春见他们烤得有趣,也禁不住坐到一起玩乐,几个人一人拿了一两块鹿肉串着,嘻嘻哈哈十分热闹。一时那婆子从厨房里拿来鹿油和茴香粉,又拿了一碟儿香菜末,笑回道:“厨房的柳嫂子说放些香菜末儿更好,姑娘看可用不用?”黛玉笑道:“很好。多谢费心。”那婆子忙摆手连说“姑娘客气。”
黛玉将鹿肉均匀涂抹上一层调料后,便放在炉子上翻烤。突然听见湘云大叫一声,众人吓了一跳,待看时,原来是烤焦了。黛玉笑对一脸不悦的湘云说道:“鹿肉烤制时间一定要短,一面烤熟后,再翻烤另一面,翻动次数要少,断生即可,肉吃起来才会外酥内嫩。你烤的时间太长,自然会焦的。”惜春听了道:“那我烤时不住翻它,便不会烤焦了。”黛玉笑道:“若过多地翻动会使鹿肉内层受热不匀,而外层受热过度,到时或是里面未熟,或是外面焦硬,也不好吃。”惜春听罢,也和湘云一起嘟起了嘴儿。探春笑道:“你们就好生学着点儿吧。”
李纨宝钗等已议定了题韵,又和宝钗过来说道:“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冲她招手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只是这肉不易消化,不要多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坐下吃起来。李纨笑道:“本是叫你们来赏雪作诗的,你们竟在这里吃起肉来,真是生生作践了这场好雪!”湘云吃了一口肉,含糊说道:“我们这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不吃的都是假清高。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凤姐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吧。”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因提起孜然,说烤肉时放一些可祛腥解腻,并能令肉质更加鲜美芳香,凤姐既说道:“说起这个,你二哥哥前些日子倒带了一些给我,就是叫什么孜然的,说是一个朋友从海疆国带来的,能祛寒除湿,理气开胃,让我吃些。因味儿很是古怪,又香又烈,我想着恐无人吃得惯,便只放起来也不知何用。既妹妹提起,我让人取来岂不好?”说着便命一个跟来的小丫头回去拿了来。黛玉打开布包一看,果然是孜然,一开封,便有一股浓烈的芳香扑鼻而来,很快散发开去。众人都深以为异,黛玉笑道:“这东西不但开胃,还具有醒脑通脉、降火平肝等功效呢。”
于是大伙都半信半疑拿了一些撒在鹿肉上烤,果然又是别有一番风味,十分叹服。引得本来不吃之人也均过来吃了两块,都说美味。一时吃毕,洗漱了一回,众人一齐来至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 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纨,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
凤姐想了半日,笑道:“我只有一句粗话,你们别笑话我。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说起得好,就是这句为首。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道:
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
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
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联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哪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她敏捷,便又扬眉挺身地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哪里还顾得联诗?
又联了几句,依然是黛玉、湘云和宝琴此起彼伏。黛玉因早有腹稿,倒是轻松,只见湘云宝琴皆是才思敏捷,一句接着一句,竟不用多想,心下暗服。众人看她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只是看着笑。此时湘云也伏在黛玉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她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又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看,见上句是: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便联了一句:欲志今朝乐,李绮也收了一句:凭诗祝舜尧。
大家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最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吃了一杯酒,冒雪而去。
李纨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
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作诗去。”黛玉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让联的少的人作红梅诗。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我们三人也抢了许多,等会儿只让她们三个作才是。”宝钗也点头称是,李纨却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宝钗便说了韵,让每人作一首七律。
不多时,只见宝玉笑吟吟地捧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黛玉递过一盅暖酒来,宝玉谢过吃了。湘云忙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只得道:“随你作去吧。”
大家一起赏那梅花。只见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而枝上密密地缀着红梅,色如胭脂,娇艳欲滴,朵朵冷艳,缕缕幽芳。众人均称赏不已。而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一一看去,看毕又都笑称赏了一番,又指宝琴那首最好。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她来了。”湘云道:“怎的是捉弄,喜欢她还来不及呢。她又和你不同。”
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那三首,又吓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刚有了,你这一搅,又没了。”湘云笑对众人道:“明明是他自己想不出来,还来怪我。”宝玉抓耳挠腮,愁眉苦脸一阵,方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说道:“你念,我写。”宝玉便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些!”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黛玉写了,又摇头道:“也是一般。”湘云又催,宝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黛玉写毕,湘云与大家一起评论,李纨笑道:“诗意还可。如此倒也罢了。”
探春看了看外面尚在飘舞的飞雪,道:“如今虽说是赏雪,到底没有对景的诗。”众人也都称是。李纨便笑着让宝玉再作一首来,宝玉忙摆手道:“饶了我吧,再不能了。”湘云不依,定要宝玉作来,宝玉无法,只得望向黛玉求助,黛玉不由一笑,说道:“今日赏雪,我来收个尾罢。我这里有一首词,少不得献丑了。”众人都笑让她快些说来,黛玉便念道:
非关痴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众人听了,都说极妙。湘云道:“仅‘轻模样’三个字,已然把雪花的柔美轻盈现在眼前了。”探春道:“我最喜欢那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天寒地冻,群芳艳绝之时,雪花才翩翩从天而来,其冷傲与冰洁岂非人间寻常可比?”宝玉也是赞不绝口,说今儿联的所有诗都赶不上这首词。正说着,只见几个小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