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军万岁!”
顶楼的气氛已经彻底沸腾了。
穿着军装的年轻军官们围坐在几桌上,有说有笑,手里的酒杯被举起来又落下,
酒菜也已经凉了,但没人在意。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说不尽的亢奋和自豪,像是坐在城墙上的少年将军,
杯中的酒还未喝尽,却已然沉醉于这份属于新编十一军的骄傲中。
高停云坐在主位,手肘搁着椅背,笑容恣意。
他今天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新军装,领子上金灿灿的军衔在日光下闪着光,
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火点燃着。
旁边几位少尉、中尉,甚至还有几个刚晋升的士官,全都不自觉地围绕着他。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来部队时被排挤在角落里的落魄富家子弟了。
他现在是包国维麾下二十三师中最年轻的连长之一,是二十三师内中数得着的年轻有为。
正是他背后的高氏本家的资源,帮助包国维促成了十一军在西南地区到东南亚的物资线,
打通了滇缅之间的灰色供应通道。
因此立下大功的高停云直接升为了上尉,借着扩军的东风担任了二十三师一支主力连队的部队长。
高停云身材高大,骨架扎实,天生一副吃苦打仗的料。
作战时冲锋在前,训练中雷厉风行,带兵指挥也算得上章法分明。
加上本家如今在西南发了财,资金充足,荷包几乎没瘪过。
他行事大方,在部队里请客送物从不手软。
打仗拼命,平日豪爽,一来二去,高停云便成了营里最吃得开的那拨人之一。
再加上他是燕京大学肄业的学生,文化高,又有见识,与新近补入的高校出身的基层军官们很快打成一片。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有文化但不算多、家境殷实、一腔热血。
在家国沦丧、战局连连败退的时候,看到包国维的模范师收复商都的壮举后,才义无反顾投身而来。
他们鄙夷其他部队中那些老兵油子嘴里的留一手,也不信那套打仗是给上官铺路的旧理儿。
他们信奉实力为上,在他们眼里,包国维精彩的履历、令人钦佩的战绩和战场担当就是当下破局的希望,
包国维就是能带着他们从泥潭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物。
他们崇拜,信任,甚至近乎狂热地跟随他的步伐,
他们还年轻,甚至还带着年轻人惯有的浮躁与虚荣,
喜欢上酒馆、会姑娘、逛高档铺子。
但只要他们钦佩、敬仰、视为榜样的那个人一句话,他们就能立刻放下酒杯、收起笑脸、背起枪冲上前线。
就在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之时,一个坐在高停云身侧的年轻军官突然将酒盏重重一放,
语调比方才更高了一分。
那人也是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刚佩上不久的上尉军衔,
脖子处系了条修饰用的细领巾,头发一丝不苟地抹着定型油,
连鬓角都被修得整整齐齐,像是才从照相馆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跟你们说啊,我之前在洛阳那边驻训的时候,陪几个航空队的长官跑过几个饭局,啧啧啧……”
他晃着酒杯,语气中掩不住嘲讽与艳羡,“你们都不知道,那些机关里的人,白天端杯咖啡,晚上香车美女,
一顿饭能花一个班一个月的军饷。”
他说着自己笑了笑,喝了一口,
“再说渝城,我听援华的罗刹飞行员教官说的,他们住在南滨路的行营旅社。
你们猜怎么着?飞行队的几个航空员,那待遇才叫一个高,军装一水儿的皮制,皮帽子、皮靴子,
还有专门配的女文书伺候茶水。”
几人听得也乐了,有人起哄:“您这是嫉妒吧?”
那人笑着反驳:“我嫉妒?我可不是嫉妒,我是觉得咱们前线这些部队太苦哈哈了——
你看我们十一军,在豫东一线和日军正面激战,死伤了无数弟兄,
而如今呢,连吃顿饭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说成贪图享乐。”
此时有人应声附和,“可不是么?我前天去了一趟理发铺剪个头,路上碰到咱们师部政训科那边的人,
回来就听人说我不正经,只顾享乐!
嘿,老子在前线死人堆里跟鬼子肉搏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
他说着语气微微有些激动,
“咱们也不过是洗个澡、吃个饭、理个发……这都不行了?
怎么,咱们豫东的队伍就必须风餐露宿,过苦行僧的日子才叫有志气?”
那人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因着语气里的轻浮与刺意,使得周围几桌的年轻军官都听得分明。
一时间,热闹的顶楼骤然沉了几分。
酒菜的香味还在,但没人再动筷,连笑声也像被风卷走了。
靠角落那桌,金枝兰正举着茶杯,眉头悄悄拧了起来。
金志南的拳头已在桌下握紧。他低声喃喃,声音虽轻,却透着难以遏制的怒意,
“歪曲!军中现在开始出现的享乐风气,就是这帮富家少爷带出来的!”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沿途被战火烧过的村庄,
是那些衣衫褴褛、举家逃难的难民,
是敌后游击区饿着肚子仍坚持作战的民兵与乡亲。
“国家危难,军人理当刻苦救国!”他咬着牙,话语像是自胸膛挤出来的。
金枝兰一愣,侧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少年脸上露出这种神情——冷峻、决绝,
带着一种死死压着的愤怒与克制。
“小南……你……”
她刚开口,金志南已动了身,似要起身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巨响打破了楼中沉寂——
只见高停云猛地一掌拍在酒桌上,酒盏中的酒水都震得飞溅,洒在桌布上,荡出湿痕。
空气顿时凝住了。
说话的那位军官身形一僵,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敢再吐一个字。
其他桌的军官们全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高停云,一时间无一人敢发声。
高停云没有怒喝,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眼神阴沉,像风雪前夜的黑水。
他缓缓看着先前说话的那俩人,语气低,却有种压不住的重量:“你们俩喝多了。”
…………
饭局结束后,金枝兰因为下午还有个会议需要赶回青年军本部,
金志南便一个人返回郑城。
商都与郑城之间的公路已被重新铺设,沿线村镇逐渐复苏,
一些嗅觉灵敏的百姓已经在路边搭起了简陋摊棚,卖些炊饼、布鞋、茶水,供往来行人歇脚。
豫东人口稠密,即便是在城市边缘,也能看到成片新起的砖瓦房,灰墙青瓦间,烟火气正一点点回来。
但这一切并没有让金志南心情舒展。
他刚出城门不远,就见几道瘦小的身影从灌木间蹿出,
三四个小孩跑到路中央,向他深深鞠躬,手里拿着破碗或饭盒,
一遍一遍地叫着:“长官,赏点吧……赏点钱的吧……”
他们身上穿的是翻改过的军装旧衣,补丁连着补丁,脚上套着被截断的鞋子。
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甚至还没到五岁,脸上涂着灰,脖子下颌上还抹了些泥浆,
自小流浪的金志南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小孩儿,
只要钱不要吃食,是为了博取怜悯而特意扮成这样的伎俩,为的是求得那些善心人的钱财。
绥署明明早有下发文件,要各县要设难民接待站,军中也安排了救助计划,
可这些纸面制度终究没拦住他们流落街头。
金志南站定,垂眼看着他们,没有怜悯或者愤怒和不耐。
有的只是疑惑,疑惑为什么豫东发展好了起来,反而出现了一些以前没有过的坏象。
以前他自己流浪时所遇到的那些腌臜肮脏之事,他以为是连绵不断的战火导致,
可如今他所效力的十一军将日本人和战乱隔绝在了黄泛区、商都城以东……
孩子们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仍旧一遍遍地鞠躬,那动作已经不再像是人的求助,更像是一种本能。
这时,一阵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寂静。
几十个钢镚叮叮当当地洒落在干硬的土路上,像是撒了一把碎银子。
那群孩子瞬间扑了上去,四肢并用,争抢着地上的硬币,
动作间毫无顾忌,像极了野地里饿疯了的野狗。
远处一辆军用吉普缓缓停在路边,一名穿着十一军军服、军衔为上士的士兵跳下车,快步跑了过来。
“金副连长!”
他举手敬了个标准军礼,脸上挂着笑,步伐轻快。
金志南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自家连队的四班长李程,现暂代副排长职务。
“原来是你啊,宪兵队那边的借调任务结束了?”
李程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还剩半把钢镚,
“是啊,今天刚完事,这次回郑城一路上顺便散了点零钱,省得这些小家伙拦住军车。”
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干粮饼,蹲下身,一边分发一边拍着几个孩子的后背,
“慢点,别踩着人,回家路上记得分给弟弟妹妹。”
金志南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他熟悉李程——豫南人,曾在豫东务过几年农,后来在豫南路上入伍,从补充兵一路拼杀到班长,靠的是实打实的命。
进攻冈田支队时,李程原所在的暂编连队几乎全灭,他是那几个熬出来的幸存者之一。
战后被并编进金志南所在的连队,没人敢轻看他。他枪法准、身手快,为人也谦逊和气,连里都挺喜欢他。
李程起身,拍拍裤腿,看着远处那帮抢完硬币就呼啦跑散的孩子们,摇头道:“这些孩儿晚上空着手回去就会挨收拾。”
他耸了耸肩膀,说完又指了指身后那辆宪兵车牌的军车:“正好,金副连长要回郑城吧?
一块上车?我这是正好回郑城公干。”
金志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车上只有司机,见是同军的军官也没多问。
李程替金志南拉开后排车门,随后自己拉开副座坐了进去,顺手关上车门。
“你这借调可够久的。”金志南转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打趣,
“看起来宪兵队那边对你还挺照顾,居然还给你配车送回来。”
李程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摸摸脖子笑了笑,语气轻松地回道:
“哪有那么好……这次是给郑城的宪兵处长官送去一份文件,顺路顺路。”
他顿了顿,摸了摸鼻子,又补上一句解释,“跑得勤快了,总有人记得,这捎一程,也是长官抬举我。”
说完,李程又顺口问道:“金副连长,您这趟从商都回来,怎么不在绥署搭个便车?
我听说最近他们往来郑商两地的车挺多的。”
金志南靠着车窗,望着车外飞逝的冬日原野,语气平静地回了一句:“人太多了,不太想去。”
他没有多解释,但李程多少明白点意思。
副连长这是嫌弃。
在豫东待久了,谁都知道绥署那边不少官员喜欢借着职务之便,出个门都要配专车,
连带在工作之余接送家属都要沾点公家的油水。
而军中也有些人,仗着一身军装,走到哪儿都能蹭车、白吃、白住。
金志南一向看不惯这些,李程心知肚明。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笑了笑。
这位副连长,年纪轻,作风却是一板一眼,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轴。
但也正因为这份轴劲和他那精彩的战斗履历,才让人心里信得过——
更别说,谁都知道他跟司令包国维之间似乎有点不一般的关系。
车子一路颠颠簸簸,抵近了郑城。
快到城门口时,金志南突然开口:“就在这儿停吧,我下车。”
司机一踩刹车,军车稳稳地停在城门口边上。
“明天我有朋友来访,所以就在这附近买点菜,你们先走吧,谢谢了!”
说着,他拎起身边的布袋,从后排跳下车。
李程也跟着下来,帮他把袋子递过去。
“那我就不耽误您了。”李程笑着站定,敬了个礼,“提前祝金副连长新年快乐!”
“嗯,谢谢,你也是。”金志南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忽然听到前方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他眉头微皱,转头看去。
只见菜市口那边围起了一小圈人,中心站着两个妇人,吵得正凶。
其中一人年纪略长,满脸横肉,双手叉腰,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还时不时蹦跳着往前冲几步,
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而她对面那个妇人看起来还算年轻,眉眼清秀,只是脸色苍白,显然是压着火气在强撑。
市井间的矛盾本就常见,流浪出身的金志南见得太多了,
但是身旁的李程却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一样,眼神死死盯着那场口角。
“怎么了?”金志南疑惑地问。
李程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猛地收回视线,连忙摇头,“没事,认错人了。”
他说完也不再多留,低头快步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
金志南没有再看那边一眼,径自沿着街口小巷的方向走去。
郑城老城区的街巷纵横交错,沿街都是些卖熟食、卖香料的小铺子。
街角有个他常去的小菜摊,摊主是个跛脚老头,蔬菜新鲜,价格也公道,不过这个点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绕了几个弯,刚走过一处靠近后巷的空地,忽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那群吵架人群中的年轻妇人低着头急匆匆跑来,捂着脸,眼圈泛红。
她没注意前面有人,转角一撞——
“哎——”
两人猝不及防撞在一起,她整个人差点跌倒。
金志南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对方身体极轻,一触即稳。
他刚想道歉,那女子却本能地往后一退,动作极快,带着几分戒备。
他看清了她的脸——脸颊上红痕尚在,眼神清亮,却倔强隐忍。
两人都愣住了。
“对、对不起……”女子见是一名军官,连忙低声道,随后见那军官盯着自己,她又气又羞,当即就要转身离去。
“你……”金志南忍不住开口,又顿了一下,“没事吧?”
她摇摇头,脚步匆匆,仿佛不愿多留,迈开腿继续走着。
但金志南却没有动。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看着那个妇人,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残破的画面。
码头边,那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即将撤离的最后一条轮渡前,声音颤抖:“二娃,你真不跟我一起走吗?”
在他们身后,是战火硝烟弥漫的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