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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巨阙,张太白的神色未有明显变化,他静静地撕扯着羊肉,边嚼边摇头:“只是一把剑罢了,两派多年交情,老友何故突然提起?”

显然,他有意避开关于门派禁剑的话题。孔慕贤察言观色,手腕一抖,毫不顾忌地拿起一块羊肉。

“我已遣大弟子文般若前往北戎的京都陵阳。这孩子资质出众,近年来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些名堂,颇有些你当年的风采,尤其是他继承了你的剑。有时看着他,我不禁想起你。”

“想起我什么?当年不过是个肆意杀伐的浪荡子。巨阙剑因我沾染了过多的煞气,老友若真的关心这个弟子,最好劝他别对这剑太过执着。”

张太白的目光中透出一丝落寞,显然不愿回忆过往。孔慕贤闻言,嘴角含笑,略带玩味地摇摇头:“雏鹰已展翅成为大鹏,他如今已是杀人书生,一直仰慕着你。若他知道你出关入世,必定会随我一同前来。”

“老友莫要戏言,今日饮酒吃肉,我罪孽深重,早已无心下山。”

张太白扔掉啃净的骨头,卷起袖子,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柴。孔慕贤看了看天空,微微一笑:“天色尚早,老友的话不必说得太绝对。”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间似乎都有所保留。

“你当年没收般若为徒,却把剑传给他,我明白你的意图。但这孩子年纪轻轻,已经背负太多。除了剑门和儒门,我还为他安排了其他事务。”

孔慕贤说完,目光转向西方。张太白闻言,首次露出惊讶之色,但转瞬即逝,恢复平静:“多些经历对他有益,江湖广阔,才能理解世事的深远。”

“我们暂且不论后辈,即使你已无心天下,刀门的旧伤仍需关注。你在此处青灯古雪,不理世事,南戎州的墨衣人可不希望剑门安宁!”

孔慕贤话语中藏有深意,张太白闻言眉头微蹙:“阁下说笑了,无论是剑门还是太京州,此刻都不安宁。旱灾五年,朝廷无力扶持,百姓流离失所,老友你身处水乡,难以体会这种苦楚。”

“十三年前,我就告诉过老友,与其放任诸侯残害百姓,不如像我一样反叛自立,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孔慕贤的目光充满挑衅,张太白却轻松摆手,对此毫不在意:“毕竟我们都是读书人,诸侯的领土由西梁朝廷决定。私自封地建国,就是背叛正统,不论西梁如何衰败,我绝不做有悖公正之事。”

这番话直截了当,不留情面,尤其对于儒家来说,他们以礼法为根基,如今却有儒门中人首先背离,这无疑是极大的讽刺。而孔慕贤不仅做了,还以此为理据教诲他人。

“太白兄或许久居山林,世道已混乱不堪,权谋高于道义才是生存之道。你若看透一切,我不干涉,但结果只会让太京州日渐衰败,任人欺压。就连当年被你驱逐的刀门流寇,如今也卷土重来。你只能在望鹄楼上聆听刀剑的哀鸣,空自叹息!”

他所提及的,正是李擎苍,关系到剑门的存亡,张太白再清高,也无法忽视:“陆儿曾提过此事,听说是李岸然狂妄之子,在此楼清洗我剑门分支。”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山上的北风刺骨,随着张太白的气场变化,孔慕贤感到更寒了几分,紧了紧身上的长袍,将手伸向篝火取暖。

“此事关乎剑门的荣耀与生命,太白兄岂能坐视不理?”

“当然不能轻易放过。我听说不仅是那个年轻人,李岸然也不满足于在南戎州安度晚年,竟想在我这冰雪之地清算旧账。江湖事,江湖了,如此也好,出关不远行,一并解决,求个心静。”

火光照亮张太白的眼眸,跳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中闪烁,孔慕贤望着他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心中涌起一丝苦涩:“我们都已老去,但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缺乏接班人。李岸然北上,老友不可轻视,他在森罗大地上杀出一条血路,被你逐出后,带领刀门残部坚韧生存至今。即使他是你的手下败将,每个经历过生死拼杀的人,都值得我们重新评价!”

他的话语出自真心,然而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位霸主英豪,都不喜欢别人这种怜悯弱者的口吻。

“老友是在质疑我是否老矣,无法对抗李岸然的刀?”

张太白眉毛一挑,目光紧锁孔慕贤,孔慕贤则镇定回应:“我了解他这些年所为,只是善意提醒老友谨慎行事。你的剑术虽已登峰造极,但尚未达到太京前辈开创州国的境界。如果你掌握了他的剑意传承,我才会真正安心!”

话音刚落,张太白突然起身,让孔慕贤大吃一惊!

尽管孔氏家族在江湖朝廷中握有重权,但若论单人之力能震撼一国,张太白无疑是声名显赫的一位。因此,孔慕贤此刻的惊惧显露得如此自然,毫不做作。

“我祖先张太京开创这片疆土所依赖的至上剑道,是我剑宗世代秘而不宣的瑰宝。你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

显而易见,除非孔慕贤给出满意的解释,否则张太白不会轻易罢休。

“太白兄,请稍安勿躁。如此至关重要的剑道既然外泄,泄露的消息就可能流传开来。剑宗未能妥善保护,现在来质问我,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这番辩解无懈可击,张太白毕竟老谋深算,立刻冷静下来沉思。片刻后,他轻声道:“是我过于执着了,过错不在好友。好友儒门掌控天下情报,既然提起此事,是否已有了一些线索要告知在下?”

孔慕贤闻言大笑:“确实有些头绪,但要看太白兄之后的态度。我将在太京州逗留一段时间,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一直希望得到好友的帮助,如果你有所决定,可到府邸来找我详谈。”

说完,他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函,显然是早有准备。张太白默默接过,匆匆浏览,眼睑微颤,抬头看见孔慕贤微笑的嘴角。

“无论消息真伪,好友先在府邸安顿,我要在这山中好好思考一番!”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北戎州金墉城失陷的消息不久便传遍全国。

庐陵境内发生的蚕洞事件,也落入了一些高官显贵的耳中。

然而,消息传来,有人听过即忘,随风消逝。有人欣喜若狂,召集会议,眉飞色舞宛如春风拂面。有人悲痛欲绝,奔走相告,鞠躬尽瘁却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对于刚刚回到陵阳城的宁远而言,他就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悲天悯人者。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三。

经过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他终于回到了北戎州的核心地带。

陵阳城,北戎州的首都,也是大国之一,因与西梁接壤,商贸频繁,久而久之实力渐增。

陵阳城历经历史变迁,不断扩大,如今已是名声显赫的广阔之地,虽不如西梁城那般无边无际,但在城墙下仰望,看不到天际的人不在少数。

毕竟,陵阳城太大了,大到遮蔽天日,大到包容万象。

这也是宁远对陵阳城一贯的初步认识。十二岁从军,从一名普通的士兵晋升为骧兰军的统帅,又得到魁门的赏识,踏入江湖高层。年纪轻轻,他已经游历了许多封国。虽然大多是领军征战,但这些年来,能与陵阳城相提并论的都城,在他心中不超过三个。

在这四方天地,除了陵阳城,还有江河郡的中都府署,南平京的桡唐国都,以及已被遗忘的苍梧古国之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其余各国的京城逊色,只因宁远尚未涉足。他的视野仅限于渝门关之外,直到不渡江的中部,因此他所认知的世界也就这么大。即使是被誉为天朝之首的西梁,他也未曾涉足一步。

这仅仅是由于见识的局限,再正常不过。毕竟,红尘世界广阔无垠,寿命有限的凡人,无法洞悉其全貌。

所以,各地人们的视野差异也可想而知。然而,单论陵阳城,依旧是一座雄伟之城。宁远对它的样貌了如指掌,只是此刻,他的兴致并不高昂。

他将兵马驻扎在城外,独自进城。然而,他发现自己已变得平凡,即使高声呼喊,最多也只是引来温侯俊的手下追逐。无法为百姓发声,只会招致无尽的麻烦。

宁远并未愚笨,加上对酒的渴望,他找到了一家常去的酒馆,一进门就点了数大碗烈酒。

这家酒馆名为鹤鸣楼,装饰精致,历史悠久。

宁远头戴斗笠,薄纱垂下,藏身于角落,不再坐在他往常喜欢的栏杆旁。毕竟,如今局势微妙,他的身份敏感,低调行事,避免曝光,是他生存的基本策略。

此刻,那个他钟爱的栏杆位置,坐着一位年轻的公子。

正值青春年华,容貌出众,五官比女子更显细腻,长发披肩,编织成细长的辫子,月白色的长袍配上云靴,衣摆上的淡蓝丝线如同画出的线条。他一边饮酒,一边粗声叹息,手指轻轻敲打着一把饰有云纹的古剑。

公子周围聚集了一群食客,他们围绕在他身边,仿佛星辰环绕明月般闪耀。

公子开口道:“曾经在八千年之前,我爱上了一个人。”

食客问:“公子,您今年多大了?”

公子瞥了他一眼:“年轻人,别乱问,她是我一生中,爱过的第六百四十二个人。”

食客戏谑道:“真是厚颜无耻。”

公子回应:“你们年轻人不懂,每段感情结束,我都会忧郁三年。”他看向栏杆外,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星光,泪光闪烁。

食客又问:“那么,公子您今年到底多大呢?”

公子再次瞪了他一眼:“年轻人,不懂就别乱问,我每失去一个人,就会去弥丘山比试剑法,至今已是三百次了。”

食客不解:“你告诉我们这些,究竟有何深意?”

公子答道:“至少证明,我曾深爱过。”

公子沉浸在哀愁之中。

食客不罢休:“好吧,公子您今年到底多大?”公子被问得不耐烦:“我才二十出头,名叫鸿武陵!”

众多食客嗤笑一声,纷纷扬扬地离去,片刻间,鸿武陵独自留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寂。

他扫视一周,起身提剑,走到宁远对面,豪爽地坐下:“侠士,这顿我请了。”

宁远指向鸿楼的招牌:“酒楼是你父亲的,借你的地盘尽我之情,何等畅快!”鸿武陵微笑着承认:“瞒不过大侠的慧眼。”

宁远笑道:“这座城里,唯有你们鸿家,我可不是愚笨之人。”鸿武陵微笑回应:“聪明与否,一看便知。”

宁远淡然一笑:“我头戴斗笠轻纱,你怎么能辨别?”鸿武陵摇头:“识人,不单靠视力。”

宁远好奇:“难道还有其他途径?”

鸿武陵:“自然有,只是你未曾听闻,所以才说你不懂。”

宁远洒脱地笑出声,没有生气,反而举杯共饮,两人干了一杯。鸿武陵:“侠士风范独特,与这世俗人间众人迥异。”

宁远:“你的话语,让我想起一位故友。”

话音刚落,宁远又饮下一碗酒,酒入愁肠,忧郁更甚。

鸿武陵指向宁远的斗笠:“敢问,江湖人是否都钟爱这样的装扮?”宁远轻轻撩起面纱:“并非如此,多数人刻意神秘,少数人身不由己。”

鸿武陵若有所思:“这样说来,我遇到的那些江湖人士,都在装模作样了。”

宁远淡笑:“所以他们只是平凡之辈。”

两人相视而笑,但宁远心中满是忧郁,笑声短暂,酒却饮得深沉。

鸿武陵唤来小二,挥毫泼墨,不知写下何事,宁远未加打扰,静静品酒观其笔迹。不久,鸿武陵写毕,取信封,封蜡密封,交还给小二:“还是那个老地方,快去,别错过了时辰!”

小二恭敬应声,接过信便疾步离开,鸿武陵伸了个懒腰,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宁远:“公子此刻是喜是忧?是否也有一份挂念?”

鸿武陵瞥了他一眼:“喜忧参半,望眼欲穿,求而不得!”

宁远安慰道:“不必沮丧,有缘无分总好过无缘有分!我正在寻找一个旧识,他曾声名显赫,现在却藏匿江湖。”鸿武陵:“为何寻他不着,是刻意隐藏,还是身不由己?”

宁远:“这个我不清楚,虽然我一心追随,但我并未真正理解他。”鸿武陵闻言叹了口气,仿佛触动了深藏的情感:“大侠的话,直戳我心!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大侠再来,武陵必陪你共饮。”

“我本就是无趣之人,公子请自便。”宁远挥手示意。

鸿武陵淡然一笑,起身拿起饰有云纹的古剑,跃向栏杆外,白衣蓝带随风飘动,宛如天际的白鹤。

宁远立于栏杆旁,俯瞰鸿武陵,只见那位翩翩公子如同江中的白鹭,于繁华人群中穿梭,转瞬即逝,只留下对面几位佳人,胸口起伏,尚在惊魂未定之中。

宁远微叹:“分明是红尘战场上的巾帼英豪,却在这点涟漪面前矫揉造作,大北戎国的民众素养,确实有待提升啊。”

口中虽如此,宁远并未忘却正事。他离开鸿楼,在大门左侧的赤柱上绘出一只朱雀图腾,随即低垂斗篷,持红缨枪开道,也迅速融入京城的喧嚣人群中。

那只朱雀,静静地等待了三日,迎来了粗糙有力的手掌轻抚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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