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毅书记最后那句“这样吧,嘉明同志,这次人大会就先放一放吧!”如同一道无形的旨意,瞬间化解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李显平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钟书记虽然没有完全采纳他停职李朝阳和田嘉明的建议,但至少按住了田嘉明担任副县长和公安局长的提名!只要田嘉明上不去,胡家的人……特别是那个胡延坤的儿子和媳妇,应该能暂时稳住,不至于立刻把那些要命的举报信寄出去吧?李显平心里依旧像压着一块巨石,万分忐忑。他到现在都拿不准主意,自己那个外甥沈鹏……到底有没有在背后搞鬼?有没有安排人去对胡延坤下黑手?
他仔细盘算着时间线:昨天晚上,沈鹏才在自己书房里咬牙切齿地咒骂胡延坤,甚至冲动地说过要“弄死他”。今天凌晨五点,胡延坤就死在了看守所!这时间……也太巧了!巧得让人心惊肉跳!但是……从逻辑上又似乎说不通。沈鹏怎么可能知道胡延坤会去自首?怎么可能知道田嘉明那个蠢货会违规把他收押进看守所?李显平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稳和凝重。
钟毅看着李显平微微走神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胡延坤的死耿耿于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领导般的感慨和语重心长:“显平啊,对待我们干工作的同志,要容错纠错啊。朝阳同志不容易啊!一个外地干部,只身来到东洪,这么短的时间内,大刀阔斧地推出了这么多改革措施!啃下了石油公司划转这块硬骨头!清除了队伍里的这些害群之马!打开了局面!这些实实在在的成绩,就摆在那里!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能装看不见啊!”
李显平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挤出一丝坦然的笑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恭维:“钟书记啊,这我们怎么看……其实不重要。您看,省委领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东洪视察!这不明显的是……站台嘛!给朝阳同志撑腰鼓劲呢!”
钟毅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随即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但带着告诫意味的笑容:“显平啊,作为市委领导,不能这么片面地看问题!更不能把领导下来视察,简单地归结为‘站台’两个字!这个层级的领导愿意来东洪,我不否认有支持朝阳同志、肯定东洪改革成果这方面的原因,但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亲戚’两个字能够形容的!这体现了省委对东原、对东洪工作的重视和关怀!是对我们整个班子的鼓励和鞭策!”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容置疑:“这次啊,就不要搞停职了!冬闲时期,是社会治安案件的高发期!稳定压倒一切!你们政法委先集中精力,把胡延坤的死因调查清楚!如果确有其事,查明真相,再依法依规处理相关责任人也不迟!现在贸然停职,容易动摇军心,影响稳定大局!”
李显平心中冷笑,面上却连连点头:“是是是,钟书记您考虑得周全!我坚决拥护您的决定!”他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在飞速盘算:钟毅马上就要去省政协了,这是临走前在给李朝阳铺路,在保他!看来,想借胡延坤的死彻底扳倒李朝阳,难度太大了。
钟毅似乎看穿了李显平的心思,目光变得深邃,声音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显平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啊。我呀……也是在为你的以后考虑。你现在是市政法委书记,位置重要,责任重大。处理问题,要更全面,更稳妥,眼光要放长远。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被一时的情绪左右。”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语重心长:“好了,这些事就不深究了。显平,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当领导,特别是当大领导,心胸要开阔!要有包容心!要能容人!更要能容事!这样才能团结同志,驾驭全局!明白吗?”
李显平听着钟毅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道包容的重要性?但自从坐上这个市政法委书记的位置,他感觉自己的心态确实变了。位高权不重!每天睁开眼,不再是像当县委书记时那样,办公室里排着长队等着汇报工作、请示问题的干部,自己大手一挥,就能决定一个项目的生死,影响一个干部的前程。那种一言九鼎、掌控全局的感觉,令人沉醉。
而现在呢?从早到晚,身边就围着那么几个人,接触的都是凶杀、上访、群体性事件、干群矛盾……这些负面的、阴暗的、令人焦头烂额的消息!特别是东洪县,这个他曾经的老家,都说荣归故里,但是田嘉明连一点面子不给,一点规矩不懂。接二连三地爆出惊天丑闻,黄志行死在公安局门口!吕振山被实名举报刑讯逼供!现在又是胡延坤死在看守所!桩桩件件,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难道……真的是自己心态出了问题?在处理东洪县的事情上,太过偏执,甚至有些神经过敏了?
李显平心中暗自感慨,脸上却露出受教的神情,重重点头:“钟书记啊,您说得对!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加强自身修养,开阔心胸,以包容心处事!”
钟毅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显平啊,公安局的同志,按照你的汇报,现在应该还没到东洪吧?毕竟李尚武同志带队过去,也需要时间准备。这些情况……你是怎么这么快就掌握得这么详细的?”
李显平心里“咯噔”一下!钟毅这个问题,问得看似随意,实则犀利!他立刻打起精神,脸上露出自然的笑容,语气轻松地解释道:“哦,钟书记,您忘了?我是东洪人啊!在那边工作生活了几十年,亲戚朋友、老同事、老同学不少。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有人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通气了。这也是关心家乡嘛!”
钟毅深深地看了李显平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告诫的意味:“显平啊,关心家乡是好事。但是,涉及这么重大的案件,信息渠道一定要正规!不能道听途说!要经过咱们的官方核查,掌握第一手真实情况才行!小道消息,往往失真,甚至可能误导判断!切记!切记啊!”
“是!钟书记提醒得对!我一定注意!”李显平连忙应道。
“好了,你先去忙吧。东洪那边的情况,随时向我汇报。”钟毅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是!钟书记!”李显平站起身,恭敬地微微欠身,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李显平站在走廊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走廊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字画上。那是一幅苍劲有力的行书,写着四个大字:“宁静致远”。
宁静致远……李显平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眼神却有些恍惚。刚才钟毅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你是怎么这么快就掌握得这么详细的?”是啊,沈鹏……他的消息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比市公安局的反应还快!看守所那个发小……真的只是碰巧掌握了全面消息?还是……这背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李显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以前总觉得自己聪明,洞察一切,明察秋毫,但此刻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沈鹏,绝对和沈鹏有关系,不然的话,谁会照死了打一个老头。
东原市通往东洪县的公路上。桑塔纳轿车疾驰。冬日的晨光惨淡,透过车窗,映照在车内几人凝重而疲惫的脸上。李叔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沉重地敲击着膝盖。我坐在旁边,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黄青色的冬小麦在寒霜覆盖下显得死气沉沉。远处,零星可见几个裹着厚厚棉衣、戴着破旧面帽的老农,像田野里孤零零的稻草人,在田埂上驻足,朝着这辆疾驰的警车投来或茫然、或麻木的目光。更远处,村庄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派萧瑟沉寂的景象,仿佛整个大地都被冻僵了。
市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刘建国坐在副驾驶,放下手中刚刚通话完毕的大哥大,扭过头,声音沉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汇报道:“李市长,李县长。丁刚副局长和冉国栋副检察长已经提前出发了,带着市局刑侦支队的技术骨干和市检察院的同志,和丁局一起走的。估计这会儿应该快到东洪了。”
李尚武微微颔首,目光从窗外收回,锐利地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的责备和上级的敲打,声音低沉而有力:“朝阳,看到没有?老丁的敏锐性都比你高!你这当了一把手,要随时掌握县里的情况!信息渠道要畅通!关键时刻找不到人,这就是问题!”
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无奈,解释道:“李叔,昨天大哥大确实没电了。晓阳刚搬过来,东西还没收拾利索……。”
“这些都是借口!”李叔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底下人找不到你,就是你一把手的问题!信息不畅,指挥失灵,这在关键时刻是要命的!会出大乱子!你当过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田野,语气变得沉重而忧虑,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感,说道:“现在情况很复杂啊,朝阳。我不担心市里,我很担心东洪本地的干部!大家心里……会有意见啊!你这次到东洪,大刀阔斧,动了不少人的蛋糕啊!”
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民办教师转正要重新考试,不少人盼了半辈子的铁饭碗,被你一纸文件打回原形!石油公司划转,清理了一大批工人,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平水河大桥改造,提留统筹减免,再加上啊李泰峰被查,你那‘四个刻不容缓’,哪一条不是在干部身上割肉?断人财路,砸人饭碗!朝阳!”
我沉默片刻,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最终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低沉却清晰:“李叔啊,我到东洪来之前,邓叔叔就提醒过我:一个是当官,一个是做事。当官,这些问题都可以视而不见,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做事,必然是要得罪人的!是要触动利益的!是要打破坛坛罐罐的!我选择了做事!”
李尚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理解,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哎……我不是说你错了!你做得对!方向没错!但做得对,不一定就能被本地干部接纳啊!道理很简单!就拿你减少提留统筹来讲,就是把原本可以留在乡镇、留给干部支配的资源,直接让利给了群众!这样做,对群众是好事,对长远发展是好事!是正道!但短期内,就是让干部群体的口袋瘪了!让他们日子不好过了!你让他们利益受损,他们自然要找你麻烦!这是人性!是现实!是官场里绕不开的坎啊!”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沙沙声。窗外,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覆盖着薄霜的麦田上投下几缕微弱、挣扎的光斑,仿佛在徒劳地驱散着无边的寒意。远处村庄的轮廓在雾气中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此刻东洪扑朔迷离的局势。
车子驶入看守所大院时,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丁刚、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冉国栋,以及他们带来的市局法医、刑侦技术人员和检察院的干部,已经先一步抵达,正与东洪县这边的焦进岗、刘超英、刘进京、田嘉明、万金勇等主要干部低声交谈着。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和不安。
看到我和李尚武下车,众人立刻停止了交谈,快步围了上来。简单的握手寒暄,动作僵硬,言语干涩,气氛沉闷。李尚武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目光锐利,直接扫向丁刚:“怎么样?丁局长?初步情况?”
丁刚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他沉声汇报道,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李市长。法医初步检查了尸体,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无抵抗伤,无捆绑痕迹。结合死者既往严重心脏病史和现场情况,初步判断是心脏病突发导致的猝死。但具体死因,尤其是是否存在诱发因素或药物作用,需要带回市局进行系统解剖和全面的毒物化验才能最终确定。”
他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焦进岗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为难,说道:“但是……李市长,朝阳县长!家属的意见非常大!坚决不同意解剖啊!胡主席的媳妇……情绪完全崩溃了!刚才来所里见了最后一面,哭得昏天黑地,几度晕厥!她一口咬定,老胡有严重的心脏病不假,但几十年了,药从不离身!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护身符!怎么可能不带?怎么可能不吃?!她认定……认定是看守所的人故意不给药!或者……甚至……下了黑手!她现在要求……要求必须严惩凶手!给老胡偿命!否则……否则就要去省里去告状!”
我的心猛地一沉,目光立刻如刀子般射向站在人群边缘、脸色煞白如纸的田嘉明。田嘉明眼神十分复杂。他迎着我的目光,主动向前挪了半步,声音干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县长……我……我有问题!我向组织深刻检讨!我……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李叔眉头紧锁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和神情各异的众人,果断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会议室吧!”
简陋的会议室里,李叔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我和丁刚、冉国栋分坐两侧。其他人依次落座,每个人都挺直了腰板,神情肃穆。没有开场白,李叔直接传达了张庆合市长的核心指示,说道:来之前,庆合市长专门打了电话,要求查明真相,安抚家属,保持稳定!随即,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田嘉明:“嘉明同志,你详细汇报一下昨晚的具体情况!从头到尾,一个细节都不要漏!”
田嘉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声音,开始叙述昨晚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会面。他讲到胡延坤如何主动到公安局找他,如何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地强调“自首情节”,如何信誓旦旦地表示“配合调查”,如何强烈要求“直接收押看守所,以示诚意”,以及他自己如何被胡延坤的身份和“诚恳”态度所迷惑,如何“一时心软”,在“没有履行任何法定手续”、“没有请示市局”的情况下,违规操作,让值班民警将胡延坤送去看守所收押……
李叔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沉。他忍不住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似乎能稍稍缓解心头的烦躁。随即,他把烟盒随意丢给旁边的丁刚。丁刚会意,也熟练地抽出一支点上,动作自然。他夹着烟的手指,在李尚武眼神的示意下,轻轻点了点桌面,目光锐利地看向田嘉明:“嘉明,当时除了你,还有谁在场?有没有证人?要确凿的!”
“有!有证人!”田嘉明连忙回答,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值班室的老王!他全程在场!他可以作证!还有……我给看守所值班室也打了电话,通知他们接收!给城关镇派出所也打了电话,让他们派车送人!这些……都有电话记录可查!”
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冉国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严肃,带着检察官特有的冷峻和不容置疑:“嘉明同志!市委已经开了会,决定由市委联合调查组进驻东洪,调查胡延坤的问题!这一点,你是清楚的!胡延坤抢在调查组入驻之前,跑到你这里搞什么‘自首’,这种所谓的‘自首’,在法律上还有意义吗?这不明摆着是糊弄组织,干扰调查,企图逃避更严厉的惩处吗?你怎么还能让他去看守所?而且,从程序上讲,没有立案手续,没有拘留证,没有经过任何法定程序,就将一位在职的正县级领导干部收押看守所!这恐怕不好和家属解释吧!”
田嘉明被冉国栋一连串的质问逼得额头冷汗涔涔:“冉检……我……我当时确实是糊涂了……也是……也是好心办了天大的坏事……我……我接受组织任何处理!”
“现在不是找原因、谈处理的时候!”李叔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在烟灰缸里溅起,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决断,“现在是找证据、查真相的时候!老丁!冉检!你们带来的人,立刻行动!重点做三件事:第一,找田嘉明提到的所有相关人员做笔录!值班室老王、看守所当晚值班管教和接收人员、城关镇派出所送人的民警!一个都不能漏!要形成完整的证据!第二,重点询问同监舍的所有在押人员!特别是胡延坤进去后接触过的人!搞清楚他进去后的具体情况!发病前有什么异常表现?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发病时是什么状态?有没有人看到?有没有人听到异响?第三,法医那边,尽快安排解剖!这是关键!也是必然要走的流程。家属那边的工作,县里要全力去做!讲法律,讲科学!讲人道关怀!争取理解!务必把工作做通!”
丁刚和冉国栋神情肃穆,两人带着随行人员,都各自朝着会议桌后面的人各自交代了几句。
李尚武的目光看着东洪县干部:“家属的情况,县里面,掌握了没有?谁负责的?现在什么状态?”
刘超英和刘进京对视一眼,目光都落在了焦进岗身上。焦进岗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巨大的压力,说道:“李市长,我来汇报吧。今天早上六点左右,我们几个就接到消息了。因为涉及到胡延坤同志是在职的政协主席,身份特殊,我们第一时间赶到了他家里。当时……只有他媳妇在家,儿子胡玉生也在看守所里。我们把情况……如实跟她说了。”
焦进岗顿了顿,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和无力感:“胡家媳妇……情绪完全失控了!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她一口咬定,老胡有严重的心脏病不假,但这几年了,药从不离身!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护身符!怎么可能不带?怎么可能不吃?!她认定……认定是看守所的人故意不给药!或者……甚至……下了黑手!刚才她来所里见了最后一面,悲愤交加,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坚决不同意解剖!要求……要求立刻严惩凶手!给老胡偿命!否则……否则就要抱着老胡的遗像去省委、去省政协!”
田嘉明忍不住插话道,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辩解:“但是……现场确实没有找到药!他身上、衣服口袋里,我们都仔细检查了!没有!看守所那边也仔细搜查了监舍!没有发现药瓶!”
刘进京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补充道:“更麻烦的是……家属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一部分老干部。特别是……前段时期老黄县长自杀的事,还有吕振山被实名举报刑讯逼供的事,本来就让大家心里有疙瘩,议论纷纷。今天早上,县里几个退休的老领导,已经私下聚在一起,情绪非常激动……话里话外,矛头直指县公安局管理混乱,甚至影射更深……被我和超英县长、焦主任他们好说歹说,暂时劝回去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如果家属那边闹起来,或者解剖结果出来有什么问题……恐怕……压不住啊!会出大乱子!”
李尚武听着,脸色越发凝重,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从胸腔深处发出:“嗯……差不多猜到了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考校和决断的意味:“朝阳,你的意见呢?现在你是东洪的主心骨,你说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整理了下思路,就道:“李市长,各位同志。事情已经出了,大家都很意外,也很痛心。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尊重事实,依法依规,妥善处理。”
我目光扫过田嘉明,语气带着定调和定性:“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胡延坤同志确实是主动到公安局要求自首的,这一点,有值班室老王等证人可以证实。田嘉明同志在处理过程中,虽然在法律手续上存在瑕疵,程序上存在失误,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但他的出发点,是出于对一位老同志、老领导的关心,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缓解矛盾,消除对抗情绪。其主观意愿是好的,只是方式方法错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斩钉截铁:“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不回避,不遮掩!坚决按照庆合市长的指示和尚武市长的安排抓好落实!具体措施如下:第一,市局和市检察院的同志全力查明真相,县里各部门必须无条件全力配合!提供一切便利!第二,由焦进岗同志牵头,刘超英县长协助,成立善后工作组,全力做好胡延坤同志家属的安抚和善后工作!态度要诚恳,工作要细致,要体现组织的关怀和温度!第三,由刘进京同志负责,曹伟兵和焦杨同志协助,做好县里老干部的沟通解释和情绪安抚工作!要讲政策,讲大局,更要讲感情!第四,对看守所昨晚值班的管教和相关负责人,立即停职!接受调查!看守所日常工作,由万金勇副局长暂时接管!”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田嘉明身上,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组织决定:“田嘉明同志,作为县公安局主要负责人,在此事上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但考虑其目的是好的,我建议市委政府充分考虑东洪面临的客观困难!让田嘉明同志在岗位上,继续工作,配合调查。”
田嘉明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我接受组织决定!全力配合调查!”
李尚武听完我的意见,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肯定,他环视众人:“其他同志们还有没有意见?有没有补充?”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刘超英、刘进京、焦进岗、万金勇等人纷纷摇头,表示没有异议。
“好!”李尚武点点头,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锤定音的权威,“朝阳同志和大家的意见都很好,我都赞同!根据大家的意见和市里面的指示,我再强调三点意见:第一,务必查明真相!这是基础!是前提!市局、市检察院的同志要排除一切干扰,依法独立、客观、公正调查!县里全力配合,任何人不得设置障碍!第二,务必做好安抚!家属的情绪,老干部的情绪,是当前的重中之重!工作要做深做细做实!讲政策,讲法律,更要讲人情!体现组织的关怀和温度!第三,务必保持稳定!东洪不能再乱了!特别是临近年底,社会治安、安全生产、信访维稳,各项工作都不能放松!要确保社会大局绝对稳定!”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事情已经出了,大家要正确面对,积极应对!把坏事变成好事!通过这次事件,深刻反思,吸取教训,整肃队伍,改进工作!要以此为契机,推动东洪各项工作再上新台阶!”
恰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韩俊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和大哥大。他走到我身边,俯身压低声音,但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县长,刚刚接到市委办紧急电话通知!省委副书记何思成同志,将于下周莅临东洪县,开展新春走基层慰问活动,并重点调研石油公司划转后的运行情况!”
我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这肯定是晓阳!在这个节骨眼上,省委副书记亲临东洪慰问调研,这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定心丸和护身符!
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和一丝后怕,立刻将这个情况低声向李叔做了汇报。
李尚武听完,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和精光!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我看向李叔,用眼神询问是否由我来宣布这个消息。李叔轻轻摇了摇头,随即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脸上带着一种沉稳而振奋的神情,声音洪亮有力,瞬间打破了会议室的凝重:
“同志们!大家也不要灰心丧气!东洪的改革发展,市委市政府是高度认可的!省委领导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刚刚市委紧急通知!省委副书记何思成同志,将于下周莅临我们东原市,开展新春走基层慰问活动!并且,何书记特意指出,要到我们东洪县来!慰问干部群众!实地考察!”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鼓舞:“这充分体现了省委领导对我们东洪干部群众的深切关怀!对我们东洪改革发展稳定工作的高度肯定!对我们东洪干部的充分信任!这是巨大的鼓舞!也是有力的鞭策!大家要打起精神来!把各项工作做好!以饱满的热情、扎实的作风、优异的成绩,迎接何书记的检查指导!”
会议室里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被这个消息冲淡了不少!刘超英、刘进京等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田嘉明紧绷的身体也似乎放松了一些,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焦进岗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好了!散会!大家立刻分头行动!抓紧落实!”李叔大手一挥,结束了会议。
车子驶离看守所,朝着县政府方向开去。沉默了片刻,李叔看着窗外掠过的、依旧萧瑟但似乎被注入了一丝生机的街道,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感慨、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缓缓说道:
“朝阳啊,这次……可真是为了你这盘醋,包了一顿大饺子啊!”
我自然明白李叔的意思。何思成副书记的突然视察,显然是晓阳那边紧急运作的结果,目的就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刻,投下一颗定海神针,稳住东洪的局势,保住我的位置。
我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心中充满了感激、后怕和沉甸甸的责任:“李叔,这次……多亏了您坐镇,也多亏了……晓阳。”
李叔摆摆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光靠外力是不够的!关键还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胡延坤的死,必须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家属的工作,必须做到位!滴水不漏!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何书记来之前,东洪必须风平浪静!必须展现出改革发展的新气象!明白吗?”
“明白!李叔!您放心!我一定处理好!绝不让您失望!只是不知道,这个真相好不好查?”
李叔说道:“有什么不好查的,关在一个屋子里死了,肯定是有动静的,今天不是汇报了嘛,房间里有三十多号人,这些人不可能意见完全一致的,这是重大立功表现,放心吧。只是啊在职的政协主席意外死亡,是要给省政协汇报的,这事的政治影响非常恶劣。朝阳啊,这件事说你有责任,你也有责任,说你没责任,确实也不关你什么事。我现在啊担心,这里面家属会提要求,拿放出他们那个当总经理的儿子作为条件。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想好。”
李叔说道:“这个时候,到两会开完,我就不走了,有什么事我直接拍板,我看家属提这个要求,就要掌握灵活性和原则性了,老胡解剖完,该发丧发丧嘛,老干部的感情还是要照顾,让他的儿子发个丧,让老同志入土为安,与情与理都说的过去。”
“只是与法不容啊!”
“所以我才要一直在东洪,我来拍板,到时候两会一过,尘埃落定,证据确凿再抓回来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