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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如墨,吕连群和李勃两人出门,胡延坤身上披着一件棉大衣,将两人送到门口。给小院的木门上了锁之后,就到了厕所,小院里的角落里是一个旱厕,胡延坤脱了裤子,半分钟才尿出几滴尿来,只感觉冷风袭来,一个哆嗦,又慢慢提上了裤子,心里也是感慨,岁月不饶人,明明没有尿,但是总感觉憋尿憋的要尿了裤子一般,这前列腺是不行了。

回到正房客厅,胡家媳妇伸手接过军大衣,很是心疼的说道:“老胡啊,快点睡吧,你看,又十一点了,年龄不小了,一直这么熬,怎么得了啊。”

胡延坤并没有搭话,只是径直往卧室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也不看自己媳妇,说了句,天太晚了,明天收拾吧。

胡延坤心里清楚,自家媳妇心里也是不好受。

县委家属院那栋小院里,只有胡延坤卧室的台灯还亮着惨淡的绿光。他仰面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灯影,沉重的身体像灌了铅,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悔恨与绝望的荒原上疯狂奔突。

胡家媳妇也是睡不着,感慨道:“你说,县里这么多干部,那个干净?县长咋就非得和咱就过不去……。”

胡延坤没有搭话,他说的话太多了,又说了许多他这个年龄和身份不该说的话。失眠,又一次将他钉在这冰冷的刑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叹息。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像哭诉一般,更添凄凉。

曾几何时,他也是意气风发的革命青年。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在泥泞的田埂上挥洒汗水,在简陋的公社办公室里挑灯夜战,农田水利基础设施建设,滩区盐碱地垦荒种粮,自己也是一把好手。

那些年,虽然清苦,但心里是热的,腰杆是直的。他记得自己站在公社的土台子上,对着台下黑压压的社员,声音洪亮地宣讲政策,带领大家修水利、搞生产,那份被群众信任、被组织认可的踏实感,至今想来,仍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

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权力大了,责任重了,可有些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第一次有人提着两瓶酒、一条烟上门,求他给亲戚安排个临时工?还是第一次在某个饭局上,听人半开玩笑地说“胡书记,玉生那孩子有出息,放在石油公司锻炼锻炼挺好”?起初是抹不开面子,后来是习以为常,再后来……当看到儿子胡玉生开回崭新的摩托车,当看到家里堆满了名烟名酒、高档礼品,当那些曾经需要仰望的领导也对他客客气气时,那份被权力滋养的虚荣和贪婪,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彻底蒙蔽了初心。

对玉生的放纵,是自己最大的过错!从默许到支持,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亲自打招呼、递条子……他以为是在为儿子铺路,是在巩固胡家的地位。石油公司成了胡家的“自留地”,安置费成了“聚宝盆”。钱是挣了,风光也有了,可如今,秋后算账的铡刀悬在头顶,他才痛彻心扉地明白——那不是聚宝盆,是埋骨坑!是葬送他一生清誉、更可能葬送儿子性命的万丈深渊!这个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放弃抵抗缴械投降,但胡延坤清楚,胡玉生不行,在外地伙同他人建了油库,数千吨的油被蚂蚁搬家一般给私藏,就算都交给县里,也免不了牢狱之灾。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个道理,老胡还是懂得。

“位高权重……真是烫手的山芋啊……”胡延坤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花白的头发。在那个位置上,你不得不“同流合污”。上级领导的子女要安排,退下来的老同志要照顾,同僚的亲戚要打点……哪一个照顾不到,就是得罪人,就是给自己树敌。这官场,就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一旦陷进去,就只能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如果有来生,如果有选择……他绝不会再让玉生踏进这潭浑水!绝不!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他已是困兽。儿子躺在医院,命悬一线;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在县委政府步步紧逼、市里态度暧昧不明的局面下,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利用政协主席的身份施压、以心脏病为武器、甚至不惜威胁掀桌子辞职——都不过是绝望的困兽之斗,胜算渺茫。但他别无选择!为了玉生,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要拼尽全力去搏!哪怕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纷乱的思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天光。天,终于还是亮了。

胡延坤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镜子里映出一张枯槁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松弛蜡黄,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仿佛这几个月的时间,又老了十岁。那双曾经锐利有神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疲惫和无尽的悲凉。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速效救心丸,倒了几粒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头的苦涩。

早饭是清粥小菜,胡延坤勉强喝了两口,便再也咽不下去。胃里像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胡家媳妇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为胡延坤拿了衣服之后,胡家媳妇忍不住道:“老胡啊,你呀也别往心里搁事,咱们这个年龄,什么事没经历过,不到最后都过来了嘛,谁家的锅底呀都有灰!”

胡延坤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起身接过衣服,换上那件熨烫平整的深蓝色中山装,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试图找回一丝往日的威严。然而,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眼神涣散的老人,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酸。

来到县委大院,清晨的寒意似乎比往日更甚。他裹紧了军大衣,步履沉重地走向政府办公区。一路上,遇到的干部们依旧恭敬地打着招呼,但那眼神里的躲闪、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像针一样刺痛着他。他知道,自己这个政协主席,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个日薄西山、垂死挣扎的可怜虫了。

刘超英的办公室在政府办公区靠左的位置。胡延坤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超英热情却略显浮夸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炉火的温暖扑面而来。刘超英已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堆着标准的笑容迎了上来:“哎呀!胡主席!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快请坐快请坐!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我过去找您汇报嘛!”他殷勤地把胡延坤引到靠窗的沙发上坐下,又亲自倒了一杯热茶。

胡延坤以往是看不上刘超英的,和东洪的大多数干部一样,刘超英在李泰峰的高压掌控之下,也是无为而治。既不得罪人,也不干工作。如今倒是成了市里下一步作为县委书记的人选,成为了县长的傀儡。

胡延坤摆摆手,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超英啊,不用忙。我过来,是……是想跟你聊聊石油公司划转的事。听说县里搞了个‘四大班子分包到人’,把安抚那30个闹事职工的任务分下去了?还给我也分了一个?”

“是是是!”刘超英连连点头,脸上笑容不变,“县长指示,要充分发挥老领导的威望和经验!您分到的是那个叫……王有才的,以前是县供销社的职工,后来交了钱进的石油公司。这人脾气有点倔,但听说对您老一直很敬重!您出面做工作,肯定事半功倍!”

胡延坤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落在刘超英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上。这张脸,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世故和算计。

“超英啊,”胡延坤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工作上的事,按县里部署办就是了,您们工作做的细啊,这个王有才,我有印象。”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聊聊……聊聊咱们东洪的将来,也聊聊……咱们这些老家伙的退路。”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刘超英,仿佛要穿透那层圆滑的表象:“超英啊,你今年……五十有四了吧?常务副县长也干了快五年了。论资历,论能力,论在县里的根基,接书记的班,我看是顺理成章的事。市委那边,对你印象也不错。”

刘超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虽然市委是有这个意思,但是这些话,自然是不能放到桌面上来说,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打着哈哈:“胡主席,您说的哪里话!县委书记,我是不奢想啊。这都是组织上的考虑的事啊,我个人坚决服从安排!现在只想把县长交代的工作干好,把石油公司这个硬骨头啃下来!”

“啃骨头?”胡延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骨头是好啃的吗?咱们啊,年龄都大了,啃不好,崩了牙,划破了嘴,血流得多了,就不好看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超英啊,咱们都是东洪的老人了。在东洪这块,风风雨雨也是几十年了,根都扎在这里。现在,石油公司这摊子事,水深得很啊!牵一发动全身!县里这么搞,查安置费,查经手人,查背后的关系……这是要把东洪的天捅破啊!当然,我不避讳我要为我们家玉生说话,但是超英啊,查到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多少老同志、老领导?得罪多少人?你想过没有?”

胡延坤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住刘超英:“你刘超英现在站在前台,冲在最前面,看似风光,可你想过以后吗?县委书记的位置,就那么稳当?就算当上了,又能干几年?退下来之后呢?咱们这些人,终究是要在东洪养老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今天把事做绝了,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你,还有你的家人,在这东洪县,还怎么立足?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啊!”

他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语气带上了一丝悲怆和不甘:“我老了,身体也垮了。医生说我这个心脏,随时可能……说没就没了。我胡延坤在东洪干了一辈子,临了临了,不想看着东洪因为这件事,闹得四分五裂,人心离散!更不想看着你刘超英,因为一时冲动,断了自己的后路,也寒了所有东洪老同志的心!”

胡延坤最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超英啊,听我一句劝!都是公家的事,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石油公司划转是大局,我们支持!但处理人的事,能不能……缓一缓?能不能……给人留条活路?特别是玉生……他年轻,不懂事,犯了错,该罚!但罪不至死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是给咱们东洪,留一分体面,留一分和气!你想想,如果真把我这把老骨头逼死在工作岗位上,或者逼得我这个政协主席辞职走人……这对你,对县长,对东洪的班子,真的好吗?上面会怎么看?老百姓会怎么说?这稳定大局的功劳簿上,怕是要毁于一旦啊!”

说完这番话,胡延坤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靠在沙发背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愈发灰败,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刘超英,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悲凉。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炉火细微的噼啪声,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刘超英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沙发扶手,眼神变幻不定。胡延坤的话,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深处的顾虑——对县委书记的位置,不想那是假的,到了这个位置的人,已经看到了希望,谁不想再进一步那。但刘超英也是从县城摸爬滚打上来的人,对身后名的担忧,对东洪复杂人际关系的畏惧,以及对“逼死老同志”可能引发的政治风暴的恐惧,这是现实存在的。

刘超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胡延坤带着死志的目光下,所有冠冕堂皇的官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第一次在这个垂暮的老同志面前,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悸。但这话从要接,刘超英道:“延坤主席,您那,我看是言重了,县委政府和朝阳县长从来没有说过要一棍子打死不给大家机会嘛。县长说了,该退钱要退钱,延坤主席,退钱的事,您总要支持嘛。”

刘超英那句“该退钱要退钱”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胡延坤精心构筑的悲情与威胁。房间里炉火正旺,胡延坤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明白,刘超英这是在逼他摊牌,也是在给他一个看似体面实则残酷的台阶下——用钱,来买儿子一条可能的生路,或者说,买一个切割罪责、相对体面的结局。

胡延坤脸上的悲怆和决绝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颓然。他靠在沙发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而干涩:“好……超英……退钱……我明白。只要……只要县里能说话算话,退了钱,不再追究玉生其他的……其他的事情,我……我可以支持。”

他艰难地吐出“支持”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这意味着他不仅要放弃抵抗,还要亲手将儿子这些年非法敛聚的财富吐出来,甚至可能还要搭上自己的积蓄去填补窟窿。这无异于剜心割肉,但为了儿子,他别无选择。

刘超英脸上的凝重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慎:“延坤主席,您能这么想,就对了。县里也不是不讲道理,更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只要问题能解决,矛盾能化解,过去的事,可以向前看。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具体:“现在难点在于两笔钱。第一笔,是当初玉生经手,从石油公司账上划出去的那笔‘设备采购款’,四百多万!说是买了新设备,可设备影子都没见着!省石油公司和咱们县里现在扯皮,两边都愿不认账!省公司说钱是县石油公司付出去的,设备没到就该县里负责追回;县里说债务随着资产走,省石油公司可以继续追要设备,设备不到就该省公司负责!这笔糊涂账,总得有个说法!工作组查来查去,设备没到是事实,钱没了也是事实,这窟窿,总得填上!”

胡延坤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间沁出冷汗。那笔钱……他太清楚了!什么设备采购?根本就是儿子胡玉生和那财务科长设计的骗局!一部分钱被他们几个私分了,另一部分确实打给了那个皮包公司,可那公司早就陷入三角债泥潭,老板都跑路了,设备自然不可能到。这事一旦深查,他儿子吃回扣、贪污、诈骗的罪名就坐实了!他儿子绝对跑不了枪毙!更可怕的是,当初为了促成这笔“采购”,胡玉生还给某个实权人物送了一份厚礼……这事要是捅出来,牵连更广!

“第二笔,”刘超英没给胡延坤太多思考时间,继续道,“就是石油公司这几年账面上巨大的‘油品损耗’!账面出库数和实际销售量、库存量根本对不上!差额巨大!这可不是小数目!工作组初步估算,累积下来,至少有上千吨油的窟窿!这些油去哪了?是管理混乱造成的自然损耗?还是真的被盗了……”刘超英的目光如电,直刺胡延坤眼底,“或者有人监守自盗,倒卖私吞了?这笔钱,又去了哪里?这也是必须查清楚、追回来的!”

胡延坤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倒卖石油!这正是吕振山被抓的导火索之一,也是悬在胡玉生头顶最锋利的那把刀!那些油,一部分被胡玉生、吕振山和财务科那个小骚蹄子合伙囤在私自修建的秘密油库里,等着涨价;另一部分,则被他们直接倒卖给了私人油贩子,钱早就分掉了!这事要是彻底揭开,同样是杀头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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