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玉京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大雨瓢泼而下，在屋檐泄成了一片薄而透明的帷幕，楚长欢今日醒得很早，她本想去找昭皇请安，顺便商量一下对付贺兰骁的事，可奈何天不遂人愿，她搅着肉粥生等了半个时辰，粥都凉透了，也没见着这雨势有半分和缓的意思。
反倒是连绵不断的雨声，激起了楚长欢的瞌睡虫，她撑着脑袋，在打了不知道多少个哈欠之后，才被掬水劝回了里间，借着这催眠的雨声再睡个回笼觉。
确实，她不眠不休地跑马三个日夜，说不困不累那当然是假的。
她将被子捂过脑袋，闭眼再睁眼，就已经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
“不该睡这样久的，头好痛……”她敲着脑袋，呓语似的缓了一会儿才将将从天旋地转的思绪里找回神志，她趿起鞋子，转过屏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正看见站在外间满脸忧愁的两个人。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外面天色已经大好，吸一吸鼻子，满是雨后霁晴的清冽味道。
和她们两个的脸色截然相反。
“栉巾？掬水？不是说让你们回去歇着了吗，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她打着哈欠抱胸倚在屏风上，奇道。
“殿下醒了，奴婢替您准备盥漱梳洗。”说着，掬水转身一溜烟跑了，只留下栉巾和楚长欢面面相觑。
奇了怪了。
楚长欢腹诽着，思索片刻，转头问道：“怎么了栉巾，从我出来就见你忧心忡忡的，我睡了很久吗？”
栉巾抿抿唇，走上前将她安置到妆奁台前，轻声回禀：“殿下睡了大约三个时辰。”
确实，正常人大白天睡回笼觉一般也就眯上半个时辰，不过楚长欢骨骼清奇，从不以“正常人”自居，作为和她从小长在一起的人，栉巾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她的睡眠质量吓到。
楚长欢从镜子里看到栉巾满面愁云的脸上，直接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栉巾正认真梳理着她打结的头发，听楚长欢这么问，手上动作一滞。
她不是个喜欢胡乱猜测楚长欢心思的人，楚长欢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向来如此。
可这次，或许是受掬水影响，她也有些犹豫了。
再三思索之后，她还是试探着说道：“殿下您昨日刚回宫时就曾提过几次，今后都不许……”
“都不许沈故言沈郎中踏进我重明宫半步？”楚长欢接过她的话茬，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一紧，“我是说过，怎么了？他来过？”
“他……”栉巾理顺了她的头发，将梳子拿在手里，弯了弯膝盖，“回殿下，沈郎中来了，就在殿门外候着。”
楚长欢一愣：“沈故言？”
“是。”
“他何时来的？”
“殿下睡下不久。”
睡下不久？
也就是说，他在外头冒雨站了三个时辰？
想起他那副单薄的身子骨，楚长欢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她站起身，强压下立刻跑出去见他的冲动，努力保持理智。
“怎么不叫醒我？”
“沈郎中说，不让奴婢们吵您，他说，您讨厌他，若是奴婢们因为他的事情而扰您清梦，”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楚长欢的眸子也跟着一黯。
“那样的话，您就会更讨厌他了。”
栉巾跟随楚长欢这么久，见过想要攀龙附凤的野心家也有不少，可像沈故言这么……的还是头一个。
遇上这样缠人的家伙，按楚长欢一贯的风格，应该早就当面痛骂他祖宗十八代，再把他划到黑名单上，不想再跟他牵扯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事情也正如她想的那样，只见楚长欢眉毛一拧，暗骂了句什么，转头往门外走去。
掬水抱着水盆，隔着一个连廊和栉巾对上了眼神，各自看出了对方眼里的不忍心。
……
那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祝愿门外那位郎君，一路好走。
……
她们共同目送着楚长欢离开视线，可预料之中的喝骂却并没有发生。
梧桐叶子被雨水打湿，不如往常那般轻盈，一阵和风吹过，它笨重地脱离枝头，砸到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有一片不长眼的，越出墙头，正正好砸在某个瘦削的肩头。
原本怒气冲冲，拿出了刀人架势的楚长欢，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半个字都说不出。
她该骂他、打他、罚他，只要她对他的态度足够恶劣，他总会放弃她的。
可谁来教教她，如何对眼前这个凄凄惨惨戚戚的男人下狠手。
宫道深长，红墙绿瓦间，他一身白衣垂手肃立，长发被雨浇透，贴在脸上，薄唇毫无血色，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掠过毫无血色的薄唇，让本就苍白的皮肤愈发苍白，他衣衫尽湿，布料紧贴在他的腰腹上，在这深秋时节，只这么看着就觉得冷，偏他还要礼数周全，见到楚长欢，他作揖俯首，声音难掩虚弱：“参见殿下。”
心疼归心疼，楚长欢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露怯，大声喝问道：“沈故言！你来我宫里做什么！”
答她的，是沈故言剧烈的咳嗽声。
他一面咳着，一面从身后拿出一个长条形状的物件，那东西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究竟是什么。
等到他终于不咳了，才用双手捧着奉到楚长欢跟前：“回殿下，微臣是来还伞的。”
楚长欢接东西的手僵在半空，额角跟着跳了跳。
沈故言把包裹完整的伞送到她手上，手指一松，东西就这么掉到地上。
楚长欢完全没有接的意思，只是那么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沈故言权当看不明白她的意思，准备弯腰去捡，刚垂下的手又被楚长欢抓住，她抓着他的手腕，怒气冲冲地朝他大吼：“沈故言你是个傻子吗！你手里拿着伞也不知道用，就这么生淋着，你、”
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
一片寒光在她眼底划过。
他既然知道要把伞用油纸包好防水，就意味着他知道今天会下雨。
他既然是在她睡着之后来的，也就是说，他来时，雨已经下了有一会儿了。
他明知有雨，明知自己没有带伞，明知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见他，明知自己身体脆弱，
他明知、明知……
明知她会担心、会心软……
沈故言，这就是你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