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带娃去学吉他时候,去游泳馆看了一眼,我滴妈耶~~~~算了,还是跑步吧,万能的读者老爷们,买双啥鞋?)
上午,镇政府那场险些酿成大祸的对峙,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课题组成员心头。
下午,宾馆的房间,成了临时的学术现场,桌上堆满了摊开的笔记本、资料、录音笔、复印的档案、规划图,空气里弥漫着浓茶、咖啡味。
蔡东照凑到李乐边上,“诶,你那几下,真牛逼啊,你这是啥功夫?也教教我呗?我以前也练过两年大洪拳的。”
“嗨,都是强身健体的,上午也是取巧,没看我后面赶紧撒腿就往边上的派出所里跑?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身手再好,一砖撂倒,双拳难敌四手,好汉还怕群.....”
“李乐?”梅苹眼神盯过来,“怎么,还觉得你很威风啊?”
“那什么,梅老师,那会儿不是情况紧急嘛?眼瞅着两边真要抄家伙干上了,林国栋又被堵在院里出不来....我是怕这要是真出了事儿,咱们后面的调研不就进行不下去了么?”
“情况紧急?为了课题?情况紧急你就能不管不顾地动手?”梅苹镜片一闪,“我们是来做田野调查的,不是来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你那一拳一脚是利索,可你想过后果没有?万一失手呢?万一对方人多一拥而上呢?万一被有心人拍下来,扣一个燕京来的大学生殴打本地村民的帽子,我们整个课题还做不做?政务院政研室、社科基金那边会怎么说?你让人镇里,怎么跟上面交代?”
一连串的诘问,让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
李乐挠了挠鼻子,显出几分讪讪:“是是是,您批评得对。是我莽撞了,下次,绝对不敢了!”
说着,举起手,做了个发誓的姿势,可怎么看怎么像猴子举鼎。
梅苹盯着李乐看了几秒,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记住你的身份,我们是观察者、记录者,不是参与者,更不是仲裁者,田野调查的第一原则是安全,包括我们自身的安全,也包括不给调查对象带来不必要的风险,明白么?”
“明白了!”
“别给我稀里马哈的,再有一次乱来,你立马给我回燕京去,还有,把这次考察的费用结清,全部自理。”
“啊?”
梅苹没理他,目光扫过其他三人,“通过聚集事件,虽然凶险,但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其现实直观的动态观察样本。”
“都说说吧,结合自己的观察,再加上粤东、赣东、闽西几个点的这几天发来的资料和调研报告,对眼下闽粤赣几个地区,宗族的现状和趋势。”
“尤其是在市场化浪潮冲击下,呈现出几种新的发展趋势和复杂面向,有什么更深的看法?想到什么说什么。”
几人捏着手里的一厚沓几个考察点的报告,琢磨着。
“那个,我先来。”许言左右瞅瞅,坐直身体,“综合几地的反馈,核心现象很明显。宗族组织并未在市场化和城市化浪潮中消亡,而是展现出极强的适应性重构能力。”
“其存在具有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在社会保障体系尚不完善的乡村,尤其是在人口流动背景下,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填补了部分基层治理真空,依然是重要的情感归属、互助网络和风险缓冲池。”
许言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而且新的趋势也很突出。比如与现代乡村治理的‘拉锯’式结合。”
“如同我们看到的林厝模式,基层组织较强的地区,宗族权威被有效规制,退守文化仪式领域,而在陈厝模式中,宗族则深度嵌入甚至部分替代了基层治理功能,形成法外之法。”
姬小雅补充道,“对,许言说的嵌入,在陈厝特别明显。那个和信达,简直像藤蔓一样缠着整个村子,提供工作、借钱、发老人钱,甚至调解纠纷,好处是看得见的。”
“但代价呢?就像,就像空气,无处不在,让人离不开,也看不清了。”
蔡东照点点头,接口道,“按我说,这就引向第二个趋势,依托宗族信用网络构建独特的商业融资与运营模式。”
“陈言响的和信达是典型。粤东陆丰那边也反馈了类似案例,比如依托同宗同姓信任,内部集资搞起了玩具配件厂,订单共享,风险共担,效率奇高,但财务极不透明,完全绕开正规金融体系。”
“这种模式在创业初期有优势,但隐患巨大,容易滋生内部盘剥和非法集资。”
“就像东照说的,还有第三个趋势,”许言迅速接上,生怕被人抢了先一样。
“宗族网络正在构建跨国产业链。? 金浦那边的小组提到,当地石材加工业几乎被几个大宗族垄断,依托遍布东南亚、欧美的同姓宗亲会。”
“形成从矿山开采、粗加工、到精加工和销售的完整链条,信息、资金、订单在宗亲网络内部高效流转,外人极难打入。这极大提升了竞争力,但也强化了封闭性和排他性。”
“还有类似莆阳和泉安的制鞋行业、木材加工,凤里的服装,温陵的卫浴五金等等行业,都呈现出这一特点。”
“除了许言说的这些,还有,”姬小雅放开手里的资料,“还有现在更有一种苗头,联姻。许多商人,尤其是一些行业内的龙头企业之间,已经开始已出现这种迹象。”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吊扇嗡嗡的转动声。这些现象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复杂而充满张力的图景,传统宗族在新时代换上了资本与网络的外衣,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与活力,却也带来更隐蔽、更深层的治理难题。
“我们都说了,那你的理解呢?”许言忽然看向一直歪靠在窗边、手里捏着一块橡皮转来转去的李乐,开口问道。
李乐抬头,看着许言略带挑衅的目光,笑了笑,心说话了,你说你图啥?
手里的橡皮一扔,坐正道,“我啊?那就先就小雅刚说的,讲讲我的理解。”
“宗族以五缘社会,血缘、地缘、业缘、神缘、物缘为核心,联姻实质是将商业资本嵌入宗族血缘网络,是一种传统差序格局与现代市场经济的碰撞,资源互换。”
“但是这种苗头的出现,会将不同姓氏的宗族、商会、侨会,形成三位一体的资源互通网络,成为阶层固化加速器,造成公权力渗透风险,以及族规亲规大于法的法治意识消解,最重要的是,当有了钱和人,掌握了资源之后的需求呢?”
一句话,让梅苹在内的几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些.....
“还有,”李乐继续道,“刚许言总结的现象很到位,但我觉得,或许可以换个更底层的视角来看这些重构。”
李乐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地图上划过陈厝林厝那片争议滩涂,“大家琢磨过宗族的核心是什么么?”
“如果结合人类学的观点,宗族的核心基于血缘、或拟血缘的身份认同和由此建立的信任体系。”
“这套体系,在过去的千百年里,从汉代以降的世家,到隋唐的门阀,再到明清以来的宗族,主要服务于生存保障对抗天灾人祸、械斗自保和秩序维持。而现在,”
李乐停了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在市场化、全球化冲击下,它的核心功能正在发生根本性漂移,转向服务于资本积累和风险转嫁。”
“哦?”梅苹镜片后的目光一亮,“具体说说。”
李乐拿起桌角的茶杯,“好比这个杯子,以前它主要用来盛水和当秤砣压咸菜。现在呢?陈言响们把它变成了什么?”
他手指虚点着杯子,“第一,融资工具。基于宗族身份的内部信任,让非正规、甚至灰色的集资行为变得可能且高效。陈厝祠堂那个陈猛甲放贷,本质都是利用宗族信用绕过银行风控。粤东那个玩具厂集资也是同理。”
“这种融资成本低,依靠的人情债,但风险完全内部化,一旦崩盘,血亲反目,破坏力极大。”
蔡东照举手,“诶,你说慢点儿,我笔头没你快。”
“呵呵呵,成。”李乐笑了笑,放慢语速,“第二,商业信用背书。”
“比如跨国的产业链能运转,核心是海外宗亲对国内同姓的天然信任,降低了跨国贸易的信任成本和交易摩擦。但这种信用是封闭的、排他的,阻碍了更广泛的市场要素自由流动,也容易滋生内部垄断和寻租。”
“第三,风险转嫁载体。”李乐的声音沉了下来,“许多事件是将风险,转嫁到宗族集体这个壳上。”
“一旦出事,板子先打在集体身上,他个人和背后的宗亲网络反而有了缓冲层。宗族,成了最好的防火墙和白手套。”
“所以,现代的宗族的重构演进,内核是传统信任资源被现代资本逻辑征用和异化的过程。它不再仅仅是温情脉脉的互助组织,而日益成为一个服务于特定群体资本扩张、并承担相应风险的类公司化架构。”
“而反过来,我们看到林厝之所以显得健康,恰恰是因为林国栋代表的基层组织,强行切断了宗族权威向资本积累和风险转嫁领域延伸的触角,把它摁回了文化仪式的范畴。”
“这个,才是我们基于社会学角度,以及政务院政研室,引导这个课题的工作方向,和需要深入挖掘的东西。”
一番抽丝剥茧的话,点明了现象背后的资本逻辑异化本质,更清晰地阐释了林厝、陈厝差异的根源。
房间里落针可闻。
许言捏着钢笔的手有些沉,他是第一次如此直观清晰地看到李乐思维框架的宏大与犀利,那绝不仅仅是杂书野史喂出来的机灵,而是建立在扎实理论基础上的深刻洞见和极具穿透力的分析能力。
蔡东照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为一声由衷的“靠北啊......”
姬小雅则满眼小星星,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
梅苹深深看了李乐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许,也有一丝复杂的了然。
只不过刚要开口总结,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蔡东照打开门,“诶,王镇长?”
门外站着的王金福,脸上堆着疲惫又强撑的笑容,“梅教授,各位大博士,打扰了。”
“这两天镇上不太平,让你们受惊了。一点小心意,那什么,这也到点了,我想用个人名义,请各位大学问家吃个便饭,就在楼下小馆子,怎么样,赏个脸?”
王金福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焦虑。
。。。。。。
镇上那家“好了您再来”海鲜排挡的包间里,一顿饭,吃到了“第三节”,一锅奶白的杂鱼豆腐汤在炉子上咕嘟着,蒸腾的热气稍稍驱散了席间略显凝重的气氛。
就在李乐和梅苹对完眼色,以为到了垃圾时间,半瓶金门高粱下肚的王金福脸上的疲惫和愁苦再也掩饰不住。
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梅教授,各位都是见多识广的大学问家,不瞒你们说,我这个镇长,当得憋屈啊!”
“就这陈厝林厝,还有镇上其他几个大姓村子,看着是热闹,祠堂修得气派,老板也不少。可这热闹底下是什么?”
王金福苦笑着摇摇头,“东照是本地人,你说,是不是扯不完的皮,是压不住的火?是不是宗亲房头比村上、镇上说话还管用!是有些人,手指缝里漏点钱修条路,全村人就得念他的好,他说句话,比我这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还管用?”
说完,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仿佛指着那片充满纷争的海田,“看着经济指标上去了,可是真富了吗?”
“就像陈厝,是有些人在和信达干活,工资是不低。可大头去了哪儿?村里的账目?一团乱麻!宗祠的收支?更是笔糊涂账!得利的,是那些能借着宗亲网络搞大事的人。”
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让王金福皱紧了眉,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更头疼的是治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可针儿给堵住了啊。”
“征地、拆迁.....甚至选个村干部,哪一样不得看族老的脸色?他们点头,事就好办,他们不点头,或者觉得吃了亏,就能像前天那样,把人一车拉来堵你的门。讲道理?他们跟你讲祖宗!讲法律?他们跟你讲族规!”
“来硬的?今天这阵仗你们也见了,一个不好就是群体事件,我这顶帽子还要不要了?我这心,天天悬在嗓子眼啊!”
最后,看向梅苹,眼神里带着探询,“梅教授,您是研究这个的大家。见识广,学问深,有没有什么,能治本的法子?哪怕是指条明路也好啊!”
梅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学生。
李乐摩挲着粗瓷酒杯的边缘,在王金福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人在复杂现实面前的深深无力感和对一种,迫切的渴望。